红灯停，绿灯行

暴雨迎风

　　　　　　　　　　　　　　　　　　　　　红灯停，绿灯行
　　
　　　　　　　　　　　　　　　　　　　　　　文/暴雨迎风
　　
　　一
　　
　　老奶奶白发如雪，却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挽成一个精致的结，根根发丝如蚕丝般清晰可数。她戴了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晚报，房价、股市、打黑、征婚、车祸、跳楼、校园砍杀孩子、明星八卦、低碳、玛雅预言……她都是慢慢地仔细地读。她认字不多，一张报纸能磨掉她两三天的光阴，她的脸没有多少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情绪。年近古稀的她很多年就这样看下来了，从好奇、惊心，到司空见惯，日子平淡得就像楼下那棵刺槐，叶子落了再绿，绿了再黄，黄了掉了又绿。
　　
　　老奶奶眼睛没有陷成一个洞，脸也没有干瘪成核桃壳，扑了一层厚厚粉底的脸虽然如麻袋上撒了一层白色面粉，但晃眼一看，布满沧桑的麻纹依然掩不住曾经的光艳和风华，显得饱满、精神。
　　
　　奶奶，啥叫红灯区？
　　
　　八九岁的小孙子正坐在旁边急急地写作业，他抬头看见了报纸上几个粗黑的大字，突然脆生生地发问。
　　
　　老奶奶的手轻微抖了一下，她似意识到了点什么，将报纸折过来压在茶几上，本是几近麻木的表情开始生动地浮现出许多光彩来。
　　
　　二
　　
　　老奶奶年轻时很美，明艳垫江城几十年，至今的成年人，不管圈里圈外提及她那些风流韵事，无不津津乐道。
　　
　　三十岁之前，她不闻一名，三十岁之后，她名惊垫江。
　　
　　其实她头脑里根本没有那么多思想，也没有长什么毒草，她当时只知道要填报肚子，还要养活六个嗷嗷待哺的儿女。
　　
　　她的男人，一个根正苗红的贫协主席，比她大了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解放后分得了她家的房子，成了她家的隔壁邻居。她母亲旧社会是开妓院的，粉春楼曾经红极一时，解放后被革了命，那幢有着深厚脂粉沉淀的小木楼被分给了五家无产阶级。
　　
　　她男人当时红得发紫，经常将她母亲打翻在地，还要压上那磨盘似的身躯把人折腾个死去活来，他口里高喊着革命口号，理直气壮地对她妈妈进行着革命专政。
　　
　　她十八岁那年，因她是妓女的女儿，还父出无名，不知父亲是哪个应该镇压的地主恶霸军阀走狗，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也被后来强行成为他男人的贫协主席专政了。她的母亲悲愤跳楼，却被她男人宣布为畏罪自杀而悄然掩埋。
　　
　　她的美丽，她年轻身子的热力让她男人彻底丧失革命觉悟，倒在了她这个美女阶级敌人温柔的怀抱，被踢出了革命队伍的男人将所有的革命激情都用来战斗在了她身上，她就像一个繁殖力极强的母猪，一连生了六个儿女，终于在那个物质极端困乏的时代，他们一家被拖到了死亡的边缘。
　　
　　她无师自通，也许是小时候的耳濡目染在残存的记忆里复苏开来，也许是母亲的遗传因子在悄然复活，她暗地里复原了母亲的事业。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她家门槛几乎被踩断，木板楼整夜叮叮咚咚脚步不停，那临时搭起的木板床在一道绸缎布帘子里面咯吱咯吱夜夜唱晚。虽然每次一元两元，可一晚收入却有十元八元之多，在那个国家干部一月也只有二三十元工资的年代，不仅足够养活她们一大家子，而且还颇有富余。
　　
　　她男人，那个失了势的一文不值的男人，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躲在隔壁孩子的房间里攥紧了拳头坐着听那一夜锥心的长歌，后来“文革”全国串联一起，他第一个跳出来拉了队伍上了北京一去不回。
　　
　　三
　　
　　她三十六岁了，大女儿出落得与她一样水灵剔透，错落有致。县里的一个大官在独占花魁一年后，一天突然要求她女儿与她同时伺候他，按现在的话说，玩“双飞”。她下跪，哀求，痛哭，并答应从此全免费，随叫随到，哪怕做牛做马一辈子都可以，那官员一声“你太老了”的话把她的心戳了个千疮百孔。女儿那稚嫩的惊恐的失去童贞时的惨叫终于使她心智失常，她抓了一把鎯锤朝那官员的头狠命砸了下去。
　　
　　她被押上大街，在那个从小看到大的破旧的戏台上，她扮演了一回主角。当那两个年轻英俊的公安战士将麻绳绑住她的手臂使劲往上一提，她听到了她的手臂骨骼噼啪断裂的声响，她的头颓然垂下了九十度。蓦然，她回想起母亲颈子上被挂了破鞋绑押游街时的情景，她的眼泪滚滚而下。
　　
　　那个官员命长，没有死，她没有被判杀人罪，她被判了流氓罪，反革命罪，腐化勾引领导干部，是隐藏在人民内部的一条资本主义的美女蛇，毒害了许许多多无辜的革命群众，罪大恶极，被判刑二十年。
　　
　　她在牢里八次被减刑，可又十次被加刑。因为她非常清楚那些一年到头连一个母蚊子也没见过的管教干部看到她时的贪婪眼神和心里的向往，于是她投其所好，她终于被当做一棵温室的花朵存养着，干部们一高兴，就给她减刑，可她都在关键时刻让人抓个正着，搞得整个监牢里将她的故事如神话一般尽情演绎流传，至少有五个干警因她被放回老家，有十几个干部被处分降职，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何那些人明知要犯错误却仍然要前仆后继赴汤蹈火。
　　
　　那些男囚犯常远远地瞪圆了眼睛咽着口水，对着她嘶声竭力地尖叫，像笼子里发情的公狮。
　　
　　她的心就无比地惬意，有一种快意恩仇似的痛快。
　　
　　她那种故意做作的放浪的余音绕梁的哈哈笑声常常不绝于耳，让人彻夜不眠。
　　
　　她姓张，于是张哈哈的名声在垫江乃至邻里市县四下传播，至今提及，依然如雷贯耳。
　　
　　四
　　
　　九六年，年近六旬的张哈哈出狱了，没有苍白憔悴，看不到羸弱蹒跚，她的小儿子面无表情，但一切都没影响她成为一个自由人的舒畅心情，她真想放声大笑一场。
　　
　　小儿子长得跟他父亲一样五大三粗，要不是身上有那个恶魔丈夫一样的影子，她断然不敢认的，因为儿子的印象在她记忆里早已是个影子。二十年，没有人去看她，谁都以她为耻，她只听说，她的大女儿春香养活着那五个弟妹。
　　
　　她跟在儿子的后面无声地走着，就像两个陌生人，自始至终，儿子没有叫她一声妈，但奇怪的是她心里没有悲哀。
　　
　　一辆豪华的轿车停在了她的身边，从车里钻出一个秃顶的老头，那老头上前拉了张哈哈的手扯风箱般地笑。
　　
　　原来那老头是邻里的老朱，家里穷得叮当响，当年经常涎了一张脏兮兮的笑脸在张哈哈的酥胸上轮转眼球，每当时，张哈哈就故意将那山峰似的肉球突然前挺，骇了老朱脖子赶紧后缩，于是在老朱耳畔就响起一阵振聋发聩的惊心动魄的放浪笑声。
　　
　　老朱是来接张哈哈的，他要聘请她当兰瑰坊的总经理，他说张哈哈本身就是一张城市名片，她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天天坐在哪里摆个样儿，月工资五千。
　　
　　张哈哈如听天书，她既惊又喜，正当她要答应时，小儿子突然放闷屁一样迸出一句话吓人一跳，朱龟头，你要把她拉去，我不砸了你堂子我不是人ⅩⅩ弄出来的。
　　
　　小儿子撂下那句狠话扭头走了，张哈哈怔了片刻，毅然爬上老朱的轿车去了兰瑰坊。
　　
　　县城又一家豪华夜总会开张了，取名粉春楼，听说是海南来的一个大老板开的，老朱的兰瑰坊将直接面临着巨大的利益挑战。
　　
　　双方按江湖规矩是要相互拜码头的，老朱当然要派张哈哈出面，张哈哈听了很是吃惊，粉春楼，好熟悉的名字。
　　
　　他们约定在县城最高楼东方明珠60楼顶茶吧喝茶。
　　
　　张哈哈一行人提前到了，老朱像保镖一样站在张哈哈身后。电梯门开了，一个依着华丽气质高雅的中年美妇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两个天仙般的年轻少女，还有四个黑衣黑帽的彪形大汉，看排场使人想起了上海滩里的黑老大出场。
　　
　　张哈哈盯着那个中年美妇，呆了，那个中年美妇的表情不怒而威，可当她抬头看到张哈哈后，陡然一惊，脸上一下子柔和温润起来。
　　
　　妈！那中年美妇跑前两步，一个趔趄扑倒在张哈哈的脚前。
　　
　　春香，女儿！张哈哈拉起女儿抱头痛哭。
　　
　　五
　　
　　老奶奶望向窗外，她看过去的那条街就是当下县城最繁华的红灯区，发廊、洗脚城、美容店、歌厅、夜总会如雨后春笋一夜间遍布一公里长街，每当夜晚来临，所有玻璃门都撩起布帘从里面射出充满无限诱惑的红色灯光彻夜不息，红灯区之名油然而得。
　　
　　老奶奶怎么说呢？她已经年近花甲，因为小儿子在红灯区酒后闹事，将兰瑰坊老板朱龟头砍成重伤，被判刑七年，媳妇跟人跑得没了踪影，小孙子只有落给她来照顾了。
　　
　　她突然感到了伤感而孤独。
　　
　　呵呵！好孩子，红灯区呀，就是像岔路口的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你看，街上凡是亮红灯的地方就是红灯区，它提醒人们啊一定要遵守规矩，否则就要出事故的，懂吗？
　　
　　小孙子仰了头，咬着笔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字数：312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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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5-30 20:34 编辑 ]

暴雨迎风

请版主审！谢谢。

邱天

小说写了一个女人悲惨的一生，的确很让人揪心且忿忿。是一个可读的故事。您就不要再删除了，留下来让大家读读。
有一些笔误，如：“它母亲旧社会是开妓院的，粉春楼曾经红极一时，”中的“它”，希望能更正一下。

天女木兰

　　读罢小说，扼腕而叹！不同时代，不同人物，命运竟然惊人的相似，真让人不能不感觉到造化弄人，难道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小说构思巧妙，语言生动，尤其是比喻的运用让人叹赏。如“年近古稀的她很多年就这样看下来了，从好奇、惊心，到司空见惯，日子平淡得就像楼下那棵刺槐，叶子落了再绿，绿了再黄，黄了掉了又绿。”比喻贴切，把老奶奶平淡的生活形象化了。
    还有“老奶奶眼睛没有陷成一个洞，脸也没有干瘪成核桃壳，扑了一层厚厚粉底的脸虽然如麻袋上撒了一层白色面粉，但晃眼一看，布满沧桑的麻纹依然掩不住曾经的光艳和风华，显得饱满、精神。”这比喻有生活经验，熟悉而准确。

刘满园

小说写得不错，结构完整，人物爱憎分明，立起来了。作品具有现实主义色彩，也具有浪漫主义情调，一些地方，写出了人物的放狂，折射了对那样的社会时代的不满。还有别字，要改，叙述应当更准确一些。这次才是你的作品，很有激情。

芳香碧丝草

一个可怜的女子的悲惨一生，在作者的笔下徐徐展开，看完，无言！
谁的错？社会？还是那些男人？茫然！
女人，一生为谁而活？在这篇小说里得到了明确的回复，为生存！为亲情！太累，可又能如何？男人，永远是生活的主宰者。
人物刻画很成功，语言流畅，立意深刻！
喜欢！问好朋友！

曾经沧海

这篇小说语言挺有张力，人物性格突出。不避忌什么也不张扬什么，就这么平实的写作，而事实上没有技巧的写作是最高的技巧，很欣赏这篇小说。略嫌不足的是，线条粗了一点，事件的跨度也大，如果能抓住最能凸现主人翁性格的典型事件来写，同时注意细节，因为人物要立起来，主要是通过细节，这样这篇小说会更精彩。当然我只是个人的看法，也不一定就对，供商榷。

暴雨迎风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5-30 07:58 发表
小说写了一个女人悲惨的一生，的确很让人揪心且忿忿。是一个可读的故事。您就不要再删除了，留下来让大家读读。
有一些笔误，如：“它母亲旧社会是开妓院的，粉春楼曾经红极一时，”中的“它”，希望能更正一下。

谢谢邱版，已经改了。

暴雨迎风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5-30 14:19 发表
小说写得不错，结构完整，人物爱憎分明，立起来了。作品具有现实主义色彩，也具有浪漫主义情调，一些地方，写出了人物的放狂，折射了对那样的社会时代的不满。还有别字，要改，叙述应当更准确一些。这次才是你的作品 ...

谢谢满园版主的支持和指点。问你好，辛苦！

鸽子杨军

跨度很大，完整地展写了一相女人悲苦的一生。欣赏

暴雨迎风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5-31 08:51 发表


作品写出了自己的特点，洒脱自如。
学习了。

谢谢，时间跨度大，题材敏感，信息量多，用短篇来表现确实难度大，感觉有点像隔靴抓痒，没触及到灵魂深处的某些令人发聩的东西。

许也

各路大侠，各显神通

清浅居

一个女人三十年的经历，用三千多字陈述是有些难度，但作者以极好的笔力掌控的张弛有度，稀疏得当，人物心理活动书写的尤为到位，读后令读者生出诸多感慨呀！霍老师提出的题目有些问题，是有道理的，我也赞成这个提法。
问好，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