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一人白首，择一城偕老 ——《倾城之恋》的别样解读

孙凌凌

　　选一人白首，择一城偕老

　　-----《倾城之恋》的别样解读

　　白流苏是《倾城之恋》中的女主角，张爱玲塑造这个人物是一个矛盾的组合体，她既是一个被封建家族残余绑架在囚笼里的女人，也是一个内心不甘寂寞、敢于冲破封建思想囹圄、富有西学精神的女人。

　　她在书中出场的方式很特别，她是在徐太太来白公馆报丧-----白流苏的前夫因肺炎死去的情况下亮相的。按道理讲，对于已经离了婚的女人，其前夫的死与她已经毫无干系（没有后代作为纽带），但因为白流苏离婚后，一直住在娘家，吃喝拉撒睡全在娘家。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白流苏身上还有些钱供给家里维持生计，姑嫂妯娌倒也相安无事。但当她三哥买股票炒股将她的钱挥霍殆尽之后，感到再也无法从其妹妹身上榨取油水的时候，就开始嫌弃她，讽刺她，挖苦她。说她在婆婆家里是败家子，回到娘家是“天生的扫帚星”。所以，当徐太太告知白流苏前夫死后，她的哥嫂都迫不及待的希望她回去奔丧，但并没有表明奔丧的目的，可当白流苏还不太明白哥嫂的意图而反驳道：“离过婚了，又要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牙齿！”这时候，其三哥的真实嘴脸就暴露出来了：“你（流苏）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流苏前夫）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不剩下什么了，他家是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这就充分说明了让她奔丧是假，赶她出走是实，到前夫家继承财产再能够帮衬娘家是真，哪怕她回去分个“看守祠堂”的差事。在他们的眼里只有钱财，哪里还有什么兄妹之情，同袍之谊。白流苏稍微理论，他就厉言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当白流苏受了哥嫂的奚落白眼之后，她在自己的亲生母亲前跪诉苦衷，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一味地避重就轻”，说什么让她原谅四哥的“狂嫖滥赌，玩出一身病来”，原谅其三嫂精神不济，支持这份家业的不容易，让流苏在“种种地方，体谅他们”。同时，母亲也婉言相劝，让她回前夫家里奔丧，继承前夫遗产并告诫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当白流苏听了这话，她的心算是彻底凉透了。

　　张爱玲对白流苏这个人物的刻画，应该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白流苏受到哥哥、母亲的奚落规劝后，思想情绪上有了不同程度上的变化，对此，张爱玲都作了非常详细的描写，体现了女作家思维的慎密和精细。白流苏的三哥刚劝她回去奔丧时，她的情绪变化表现是：“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这样的描写揭示了白流苏表面冷静，而内心纠结不堪的无奈。而当听了母亲的话时，她简直是要崩溃了：“（她）把手里的绣花鞋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伤心地意识到：“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这样的描写，表现了白流苏从惊诧亲人的绝情到绝望于家庭的悲愤之情，给人留下一个文字阴冷，画面灰色，容颜未老，心已沧桑的感觉。

　　无奈，留给白流苏的路，也只有走出去了，但不是前往其前夫家里，而是想拥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后来经过徐太太的劝解开导之后，白流苏思想就开始时活泛了。她细细端详自己，她感到自己还不怎么老：“娇小的身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轻青的玉似的脸，很宽的眉心，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白流苏从自己不老的相貌中仿佛找回了自信，她要走出去了，寻找那种久违了的、冲破囚笼的快感。这种思想变化，张爱玲很老练的作了技术处理，那就是让胡琴再次响起：“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这就隐隐地告诉我们：自此，白流苏要实现自我摆脱、自我救赎，而那些封建旧道德的束缚、羁绊，就要变成一个辽远的故事了。

　　也许是天意，本来徐太太是要把流苏的七妹----宝络，介绍给范柳原的，可一场舞会让宝络输掉了，她与爱情擦肩而过，而流苏和范柳原却是一见钟情（流苏会跳西式舞，也在暗示她的骨子里有新式女子的思想）。正如三奶奶说的：“（流苏）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

　　也正是这场舞会，让白流苏压抑了七八年的感情稍微释放了些，拿出自己的反抗精神：“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她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辈子已经完了？早哩！她微笑着。”这也标志着流苏从此要和这个旧家庭彻底决裂的思想萌发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而且她从这次和范柳原的交往中顿悟道：“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这种思想意识在当时来讲那是需要多么的勇气！这个从侧面也反映了张爱玲自己的人生经历。

　　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的爱情马拉松就这样开始了。

　　但，白流苏毕竟出身豪门望族，是封建家庭的大家闺秀，她对范柳原的态度是充满小心谨慎、飘忽甚至是算计的。刚开始时，因为她觉得范柳原对她说的话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出来了范柳原对女人说惯了慌。她不得不当心，因为这次真的是和自己在赌一把，而且是一场输不起的赌，毕竟她已经“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所以，当徐太太婉转地让她去香港时，流苏猜测，这一定是范柳原的诡计。她认为由上海到香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那可是所费不赀。为什么徐太太凭空的要在她身上花这些钱？世界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但经过对比、思考，白流苏还是觉得应该去赌一把，她要用她的前途来下赌注给范柳原，当然，这是一场行将颠覆一座城池的爱情豪赌！

　　白流苏终于走出来，离开了让她伤心、郁闷、压抑的已经颓废了的大家族的生活。

　　范柳原这样一个富贵家族的花花公子，风流浪子留过洋，其惯于在风月场中旖旎，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没去过，然而在范柳原纵情声色的外表下，他辗转那么多地方，逢场作戏的多，真心付出的少，所以范柳原其实又是一个孤独地寻找真爱的人，他表面上看似无情，内心里却充满对真爱的向往和追求。所以当他第一次见到白流苏之后，就对她一见钟情，他感到白流苏是“难得碰见……的一个真正中国女人。”因此他就想方设法把白流苏“哄”到了香港。

　　到了香港之后，在浅水湾那个地方，经过双方的接触、相互试探，甚至彼此耍耍心眼之后，范柳原对白流苏的爱得到了升华，说要和白流苏“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白流苏仍不敢确信，她还要考验他的真心，于是，她使出了各种小技巧来试探范柳原，范柳原虽然还是表面放浪，但他除了发自内心尊敬白流苏外，（在香港那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同床）其实已经把白流苏放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难怪他对白流苏说：“你就是医我的药。”这句话让人回味悠长，浮想联翩。一个四海漂泊，心灵受到创伤的男人太需要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人医治了。

　　然而，忽然有一天，战争突发，“轰天震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边了”------香港沦陷了。这座城的倾覆，终于使得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升华到了顶点，过去的恩怨、算计、争吵在战争来临且要威胁生命的一刹那都不重要了。“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而白流苏对范柳原所有的猜忌、飘忽、漠然也都随战争的硝烟飞逝，她感到“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是他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他们的灵魂也融为一体了。

　　……

　　作者说“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经过一场倾城之恋，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过上了平凡的日子。

　　在追逐爱情之路上无论是坎坷还是顺畅，无论平淡还是传奇，无论远古还是今天，“选一人白首，择一城偕老”或许是爱情最好的归宿。

月牙

白流苏与范柳原，争斗，试探，古典爱情的回归，废墟之爱，在香港沦陷中成全。
张爱玲的笔，一寸一寸，细腻推进，清醒而透彻，直抵灵魂的悲凉。
倾城之恋，写的是人性，是人生。

孙凌凌

这一篇原来是上个月＂城＂主题的佳文有约，来不及了今天才发。

孙凌凌

月牙 发表于 2019-12-11 14:13
白流苏与范柳原，争斗，试探，古典爱情的回归，废墟之爱，在香港沦陷中成全。
张爱玲的笔，一寸一寸，细腻 ...

谢谢月月精彩点评，给你上香茶

柳藏

张在年轻善爱之时，处于汪精卫沦陷时期，遇上那个范柳原，的确是非常奇特的经历。

静默的百合

很美的书评，言说沉静客观，思路清晰，环环相扣，与原作相得益彰！为凌凌佳作点赞！

冷晰子

记得当年第一次读《倾城之恋》是在一个旧书摊上买的，穷学生，没有多少钱，想要买书，就多半在旧书摊上晃悠。
那时觉得，白流苏实在是个有心计的女子，因为她的心计，觉得他们的爱情不够纯粹，誓言也虚飘得很。如今再思，却觉得白流苏委实是个聪明的女子，倘若将她放回当时的语境。
凌凌的字，也很好看。

李立红

凌凌的书评很好，写得细致，有自己的见解。
最初读《倾城之恋》也被张爱玲的文笔打动，另类爱情，特殊情况下的爱情，却揭示了人的普遍问题

鴳雀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凌凌的学问很好哎，且很会做学问哦。我买了四卷本张爱玲文集，只看了一篇《色戒》。

牛老伍

凌凌的字，像凌凌的人，很秀气，好看。

小米

一城不倾倒，难成一婚恋。欣赏凌凌的好文。

枕石问天

这个哩，与我上月的择一座城，安放灵魂类似。

云中彩虹

好喜欢凌凌的文笔，精湛细腻，文如其人，端庄秀丽，给人以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