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贼

重庆霜儿

我不是贼
　　
　　终于等到那盏讨厌的灯熄灭，我可以行动了。
　　
　　我伸伸胳膊，又踢了踢蹲麻木的腿，先探出头打量了一下。四下一片黑暗，只有房间尽头的门缝下有微弱的灯光。根据经验，这个点上，她们已经上床，是不会再有人出来了。借着屋外的月光，我再次打量了一番现场——一套很俭朴的屋子，两室一厅，厨房在入门处，以我现在的位置，要穿过客厅才能到达。客厅并不宽敞，除了一张塌陷的沙发和三条腿的饭桌，就是一堆红薯。我盘算了一下，如果沿着墙根绕到厨房，得走两条钝角边的弧度。如果直接从客厅直线穿过去，要近约三分之一的路程。不过，那样一来，风险也就大了。如果屋里的人突然出来，我将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无处可逃。可是，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脚都抬不起来了，多一步路对我来说都是天堑。何况，孩子们还需要我的吃食活命呢。顾不得那么多了，抄近路吧。
　　
　　这样鬼鬼祟祟，真他妈跟贼一样？其实，我不是贼。我只是一只从乡下来到城里的蟑螂，为了生存，四处奔忙。
　　
　　我以前住在乡下，一个树木成林庄稼成片牛羊成群的地方。那里虽没有高营养的美食，就着粗糙的食粮，和蜘蛛蚊蚁共处，倒也逍遥快活。而且，我的主人家每年要杀好大一头生猪，闻着瓦罐里的油香我也满足。可有一天，主人一家走了，村里人都走了，全村只剩下几个看家老人。没有人气的乡村好无聊，我很好奇人们为什么一去不返，决定也到外面去看看。于是，追寻着主人的气味，一路追到了城里。
　　
　　可我一进城就迷了路，因为城里气味太多，冲散了主人的气味。我无处可去，只有四处流浪。流浪的日子，我昼伏夜出，成了阴沟、下水道等脏乱之地的常客。在这期间，我被冠上了贼的骂名，人们见了我就往死里打。好不容易逃脱人们的毒手，我还得遭受城市蟑螂的欺侮。这些城市蟑螂，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倨傲无礼，根本不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古训。
　　
　　我恨它们。

     我觉得，只有吃到更营养美味的食物，把自己养得壮壮的，才能跟他们对抗。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那是城中村的一个垃圾场，堆着各种腐烂变质的废品，路人都要挰着鼻子绕道走。我在那儿定居下来，每天吃得满嘴流油，只在清洁工清理垃圾时挪挪屁股。安逸的生活是最好的美容师，不久，我就变得跟城市蟑螂一样体面了。这时候，我接受了一位蟑螂哥的求爱，生了一窝又一窝孩子，组成了一个庞大的蟑螂王国，日子过得很自足。可是好景不长，一群贼眉鼠眼、心狠手辣的老鼠流窜到这里，霸占了我的王国，抢夺了我的粮食，还屠杀了我的孩子。
　　
　　幸好我在流浪途中练就了一身过硬的逃功，才从鼠口脱险，活了下来。在之后的流浪途中，我不再以温饱为唯一追求。我发誓一定找个更好的地方，吃更营养的美食，长得比老鼠强壮，以报夺地杀子之仇。
　　
　　经过一番周折，我找到了这么个地方。
　　
　　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漂亮得像电视里的宫殿。我在酒店门口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进出这里的都是开名车、穿名牌，说句话都能砸死人的大人物。我想，他们吃的肯定不同于普通人家，于是沿着墙根混了进去。那可真是传说中的饕餮盛宴，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食应有尽有。肉香、菜香、酒香、女人香，还有各种喧闹声，如海潮一般涌向我，我被灌得头昏脑涨，感觉自己要醉死了一般。我赶紧躲到地毯下，像穿迷宫似的，爬进了一间相对安静的雅间。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酒肉香气，还有散不去的香烟味。我真想看看屋里坐的是什么人，桌上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是我不敢造次。我只有以地毯为遮蔽物，像狐狸等乌鸦嘴里掉肉一样等着不小心掉下一块肉渣。
　　
　　忽然，一只老鼠在我头顶吱吱叫起来，我吓得一哆嗦，才发现是一个人的声音：王局，这次的事件，的确是一个意外。您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绝不给您拉稀摆带！
　　
　　另一边，一只水鸭嘎嘎地传来：当初，我可是力排众议招了你们的标，这么点时间就整出几起事故，你让我怎么跟上头交待？
　　
　　对不起王局，是我监管不力。私排废锡水的确不该，我已经处理了负责人，这个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话音未落，桌面嗵一声响，接着又传来老鼠的吱吱声：王局，这是这个月的分红，你先拿着！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水鸭的音调缓和了下来：张总，月亮河可是咱Z市的母亲河，别掉以轻心啊！
　　
　　我晓得，我心里有数。
　　
　　那群众上访呢？你怎么办？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那几个钉子户斗得过我……
　　
　　这又阴又冷的声音，像一股寒流传遍我全身，孩子们被老鼠撒扯的惨状又出现在眼前。怎么？这只大老鼠要去杀人吗？不行！我试图跳起来，钻进他的裤管，咬断他的双腿。结果，我才露出个头，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啊！蟑螂！有蟑螂！紧接着，门口一阵骚动，各种纷杂的声音隔着地毯传来：哪里？在哪里？快打，打死这只蟑螂！你们怎么搞的，这么大酒店居然有蟑螂？对不起，我们天天消毒，平时是没有蟑螂的，不知、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我们马上处理，马上……
　　
　　我沿着来时的路，如一只丧家犬一般，急慌慌地跑出了酒店。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见了我都恨不得置之死地？我真是贼吗？真有那么可恨吗？从小妈妈就教导我，做人要本份，不拿别人一针一线。我不是人，但我的骨子里依然有一腔尊严。从小到大，我听从妈妈教诲，从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儿，怎么一到城里，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贼呢？
　　
　　这次遭遇让我意识到，都市虽然繁华，却不是我一只蟑螂的栖身之所。我决定到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过安静的生活。
　　
　　怀着这样的信念，我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钻过了一段又一段下水道，终于到了一个环境清清幽的地方。一堵堵围墙，一座座洋房，一辆辆豪车，让我怀疑自己到了天堂。我在一间门前爬满三角梅的洋楼前停下，看到里面灯火朦胧，比其它院落安静。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从大门进去，而是绕到后墙，沿着下水管钻了上去。
　　
　　下水管真臭啊，差点让我背气。好在楼层不高，不一会儿就闻到了一阵清香。我沿着接缝处爬出来，发现这是一间豪华的卫生间。这时，我已经饿了，急着找吃的，于是顺着墙角爬了出去。刚到门口，我听到一长窜吭哧哼哧的声音，像乡下母猪拱槽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是二重奏。我搞不懂这又是什么阵法，害怕前面有更凶险的机关，就把身子缩成一团，钻进踢脚线里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一阵清脆的音乐声响起，打断了拱槽。接着，微光一闪，一个男人的声音自黑暗中响了起来：老婆，我不是在出差嘛，你又打电话。好了，我在赶一个投标书，签完合同我就回来。早点睡，挂了！”微光消失，黑暗中，一串娇媚的哧哧声响了起来。
　　
　　哦，人类的世界，我真不懂。
　　
　　我忍着饥饿，赶紧沿原路返回，再次开始了流浪。
　　
　　那些日子，我每到一个地方，只要一露面，就会被人追打。人们嘴里狂热地高呼着打蟑螂，打蟑螂，好像我是万恶之源。我偷了吗？凭心而论，我吃的，不过是对人类来说毫无用处的垃圾。垃圾又不是他们的所有物，我们吃了，就是偷，就是贼，这怎么说得过去？人们说我们身上携带着病菌，就判了我们死刑，可是他们自己呢，何尚不是病源？
　　
　　我厌倦了这种生活，想要回乡下。可是，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又怀孕了。为了孩子，我只好找了一个濒临拆迁的旧楼房，住进了一户卖烤红薯的人家。从一怀孕开始，我就拒绝吃纸屑、腐烂变质的东西，而是坚持跟人一样吃米饭、油脂、糖类。我要让我的孩子们一生下来就有别于其它蟑螂。
　　
　　这家共三口人，父母卖烤红薯的，女儿上幼儿园。每天上午，父妇俩一人推一个大铁桶，出门背道而行，沿街卖烤红薯。到了下午，一个接女孩回家，在家洗红薯，另一个要到深夜才回来。有时候，烤过的红薯卖不完，屋子里就尽是烤红薯的香味，和夫妻俩人的叹息。屋子角落有一个旧冰箱，不过他们嫌费电，很少用，饭菜都放灶台上。这样，方便了我作案。要不是改不了该死的边吃边拉的恶习，没人会发现我与他们共享了同一份饭菜，其实发现了也不怕，因为我总是跑到犄角地方，他们拿我无可奈何。
　　
　　今天，是那个小女孩过生，他们好像炒了回锅肉。那香味可真诱人，我和我的孩子们在窝里口水都流成了小池塘。想到美食，我的口水又流出来了，赶紧加快脚步，拼命向那个散发着油香的地方爬去。 突然，一团亮光将我包围，我听到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妈妈，蟑螂！快来打蟑螂！
　　
　　不好，暴露目标了。
　　
　　我赶紧扭转头，想钻进地缝间的安乐窝里去。可是越着急越没方向，使出全身解数，在地板里腾挪闪躲，就是摆脱不了头顶的灯光和小女孩的脚步。就在我终于退到墙角，躬着身子要往门缝里钻时，突然后背一沉，半个身子已不是我的了。我铆着劲拼命住里钻，然后头上又着了一下。我只听到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一股浓浓的粘液泄了元气，再也无力动弹了。晕晕乎乎中，我看到黑白无常拉着铁链，狞笑着向我扑来。
　　
　　我命休矣！
　　
　　这样想着，女孩细细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膜，仿佛隔着一条河，内容清晰而模糊——妈妈真棒！踩死大蟑螂喽！
　　
　　我没想到，天真的小女孩也想要杀我。我懊丧极了。感觉自己的身子变轻了，像氢气球一样颤颤地升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在模糊、缩小，越来越清晰、放大的，是一片片绿绿的庄稼、一座座高高的山岗、一条条清清的小河……
　　
　　我想起了，那是我的家，也是我主人的家。
　　
　　我不要做贼，我要回家。
　　
　　在魂魄将要消散时，我不禁含泪祈愿：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做人，而不是蟑螂。突然，一个声音如炸雷般响起：卖红薯的，叫你走，你怎么倒在这儿打起瞌睡了？快走，再不走我掀摊子了哈……
　　
　　我睁开眼，只见戴着大盖帽、身穿制服的商业区保安凶神恶煞地站在我面前。那样子，像要吃了我一样。我有些糊涂了，才说想变人，立马就实现了。还没去鬼门关，也没喝罗宋汤，怎么就转世成人了？

随玉

我先占个沙发再去忙，加分是必须的。

重庆若雪

又见霜儿姐佳作，沙发没有，坐板凳子上欣赏。

重庆霜儿

随玉 发表于 2019-12-16 14:47
我先占个沙发再去忙，加分是必须的。

哈哈，玉玉最乖，抱着，坐俺真皮沙发:hug:

重庆霜儿

重庆若雪 发表于 2019-12-16 15:06
又见霜儿姐作，沙发没有，坐板凳子上欣赏。

哪能让仙女儿妹妹坐硬板凳，坐俺的真皮沙发，和玉玉一人一边:hug:

莹莹子期

俺不过是先大体浏览一下，就被她两抢了先，赶紧，在磨叽地板也没了。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重庆霜儿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12-16 16:22
俺不过是先大体浏览一下，就被她两抢了先，赶紧，在磨叽地板也没了。

你坐她俩腿上，这样，她们再怎么跑你也在前面了。哈哈，发觉我真聪明，想出这么好的方法

重庆霜儿

守望天使 发表于 2019-12-17 07:58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感谢天使提读！感谢天使提读！感谢天使提读！

林小白

以蟑螂的视觉，写人类的荒诞，贪婪、偷情，无处不在的肮脏。有时候咋一想，人类又比动物高级多少？不过，霜儿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此，而在于“套中有套”，原本是以蟑螂为视觉描述的，临了，还是底层小人物的一个梦，荒诞而又现实，让人深思！

野芒

蟑螂能见到的，都是被阳光掩盖的。在我们表面的繁荣和平静之下，在一些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有欺诈，有挣扎，有见不得阳光的一切。蟑螂要逃离，这究竟是一种不一样的抗争还是一种无奈？

徐得荣

昨天有事，欣赏来迟，还请霜儿版主见谅。

孙姜

有新作，祝贺先，加分先，明天来细读。

重庆霜儿

林小白 发表于 2019-12-17 09:39
以蟑螂的视觉，写人类的荒诞，贪婪、偷情，无处不在的肮脏。有时候咋一想，人类又比动物高级多少？不过，霜 ...

小白斑完全解剖了偶的写作意图，高！谢谢美评，遥祝冬安！

重庆霜儿

野芒 发表于 2019-12-17 10:40
蟑螂能见到的，都是被阳光掩盖的。在我们表面的繁荣和平静之下，在一些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有欺诈，有挣扎， ...

问得好！抗争还是无奈，是人类的终极话题。感谢阅读！感谢点评！问好野芒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