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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归于真 ——汪曾祺散文阅读札记 文/月牙
我要说的“五味”不是指酸甜苦辣咸,是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涌上的感受,“即兴偶感,娓娓道来,于不经心、不刻意中设传神妙笔,成就了当代小品文的经典和高峰”,这样的文字自然很有嚼头,我百读不厌,嚼出了这多滋味。
清淡。
“人间送小暖”,这是汪老一首小诗中的一句,“小暖”二字极好。汪老的小品文,写的大都是小事小情,细节传神,多纤敏的感悟。他说泰山太大,他写不了泰山,“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是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更难得的是“认识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泰山片石》)。
汪曾祺散文多写日常生活,冲淡闲适,有邻家的亲和,有暖暖的人间烟火味。这个才子,很难在他的散文中看到他的炫耀。他追求的是一种人间普通百姓式的人生乐趣,这是他的真性情。“到一个新地方,我不爱逛百货商场,却爱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气息一些”(《自得其乐》)。爱逛菜市的他文中自然多的是邻家的亲切、普通人的真情实感,对背着扬琴的盲人,他想的是,“他今天能吃饱么?”(《泡茶馆》)被泰山担山人的扁担的铁尖划伤了右眼角,他“看他挑着重担,没有说什么”(《泰山片石》),悲悯心,宽容心,使得清淡的文字有了力量。对陌生人尚且如此,何况对朋友故交呢,他笔下的蔡德惠“一脸平静自然”,“对世界充满温情”(《蔡德惠》),他写赵树理“温和而有善意”(《赵树理同志二三事》),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温暖的人呢?
汪曾祺散文语言质朴清雅,少形容,少抒情,用大白话写。汪老在一九八八年写就的《自报家门》一文中说,“我近年的作品渐趋平实”,诚然,他年轻时受西方现代派影响,对空灵之风有所追求,但很耐咀嚼的大都是风格平和朴实之作,晚年散文更清新淡远。文中他还说,希望自己的作品“融奇崛于平淡”,可见平淡是他散文语言表达的外在呈现。他自言受明朝大散文家归有光的影响最深,“归有光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自报家门》)。质朴和生动并不矛盾,信手拈来,不事雕琢,却气韵生动,传神而感人。
汪曾祺曾说过:“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蒲桥集〉自序》他知行合一,这样的清淡,是平淡如水,却隽永胜茶。
有趣。
汪老真是幽默的人,他文字的幽默是从骨子里出来的,丝毫不见矫饰。他写跑警报这样严肃紧张的事,竟然不忘幽上一默,“有一位哲学系的研究生曾经作了这样的逻辑推理: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跑警报》),那人当真两次捡到过金戒指,并说这是逻辑推理的妙用云云,真让人捧腹。他写栀子花的香,说文雅人以为“品格不高”,紧接着他幻想粗粗大大的栀子花说的话,“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夏天》)如此率性而世俗,读之不禁大笑,竟不觉粗鄙,似乎乡野的栀子花是真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汪老的本真有一部分来自他的较真,他对寻常事物都有好奇心、不竭的探究精神。某个散文家说“各种花里只有菊花有绿色的”,汪老说“不尽然”,还举出牡丹、芍药、月季都有绿的,似乎觉得有必要用事实论据增加说服力,他又说,“我前几年回乡,在公园里看到一盆绿菊”,还不够,再补四字“花大盈尺”(《北京的秋花》),唯恐花小人家没看到似的,真让人忍俊不禁。
汪老散文的探究考订不会给人卖弄的感觉,因为他写得坦白,整个文章是一个有机体,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不生硬不做作。游新疆吐鲁番,他纳罕苏公塔的由来有两种说法(《天山行色》);到安徽西递,他考证两巷相交处的转角楼,“证明这是主人静处闲眺的地方,与小姐无涉”(《皖南一到》);咸菜起于何时,他也试图弄清楚(《吃食和文学》)……对滇剧中的一句唱词“孤王头上长青苔”不解(《泡茶馆》),读者和他一样心里揣着问号。
我手写我心,不假装,不端着,充盈着本真,这是汪曾祺散文的迷人之处。
诗意。
多年前初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就觉得他是写过新诗的,果然。也在他的散文《随遇而安》中读到这样的句子,“我发表过一组极短的诗”,只是汪老散文的诗意并不密集地出现,而是零星散落在字里行间。
且不说汪老笔下的《淡淡秋光》,他觉得秋葵很像“女道士”,不说《泡茶馆》里一字不落抄下茶馆西墙上发现的“一首真正的诗”,也不说他四十年后仍念念不忘昆明的雨而写下一首饱含情味的七绝,也不说《果园杂记》中写自己是给果树“喷波尔多液的能手”,总结经验时说“我觉得这活有诗意”,汪老深得内敛留白之精妙,在朴实的叙写中点缀跳跃的抒写,使得文章多了清新的诗意。
在这里我单说《葡萄月令》中的一句,“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月亮是一个可以多维解读的意象,古今皆然。汪老写五月梨花,他不赞同像雪的说法,梨花像什么呢,一个破折号,这句诗就跳出来了,也不解释,戛然收束,留白给读者去想象,去咀嚼回味。是啊,梨花的花瓣没有雪的厚重感,而月光,皎洁,清雅,透明似的,他不说“像”月光,而说“是月亮做的”,谁的巧手把一片片月光揉捏成了梨花瓣,如此精确,唯美,隽永。
可贵的是,汪老散文中诗意的传达,不见斧凿痕迹,是自然而然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和他的本色表达浑然天成。
孩子气。
汪老真是吃货,而且是认真的吃货,写到与食物有关的东西,他的文字噗噗地冒着孩子似的天真可爱。
他为自己发明的“塞肉回锅油条”而喜不自禁(《自得其乐》),他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制“茶粥”“自以为很好喝”(《寻常茶话》),他说自己“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买一点尝一尝的”(《泡茶馆》),的确,在云南,穷学生的他什么酸角、拐枣、泡梨、葛根,都会像个孩子一样尝一尝。最好玩的是,他对诗画中的吃食也感兴趣,且直白地写入文中,并不因此忸怩羞赧,《宋朝人的吃喝》一文开头,他写到五代顾闳中所绘的《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过八品”,“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细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一个感叹号,一句“用放大镜细看”,让读者不禁莞尔,真是一个认真的老顽童。
汪老很欣赏别人的孩子气,他不止一篇文章写到先生沈从文,沈先生“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沈先生善于谈天,与之谈天的那些人有共同特点,其中一个就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汪老还说沈先生“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汪老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啊。
回味。
我手头多本汪老的散文集,有的素材在文章中出现不止一回,那是作者难以忘怀的记忆,像祖父赏给他的一块紫端砚,在《自得其乐》和《自报家门》中都写到;像父亲用胡琴的老弦做了蜈蚣风筝,带着儿女们到麦田里去放,在《自报家门》和《多年父子成兄弟》中都提及……得了恶性疟疾还考上了西南联大,含少量的砒吃了可以驻颜的胡萝卜,带着盥洗用具泡茶馆的姓陆的同学,等等,都在文中多次说到,散文体现的是作者的真性情,既是对生活的回忆,也是对过往的眷恋和回味。
汪老的散文写的是一个平和恬淡的人,过着朴实散淡的日子,真挚而温暖地生活,读之,不管年龄长幼、文化高低,不管他乡故里、过去未来,人们都能从中得到共鸣,仿佛时空穿越,仿佛汪老依旧健在在温和地言说……
平实清淡,有趣味,有诗意,沾点孩子气,多回味,五味归于真,阅读这样的散文让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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