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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老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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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9 12: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老张的故事

        一
        老张是河南人,六十多岁,来咸阳已经二十多年了,刚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还是一个人。
        说他懒吧,总是早上十点才出门,说他勤快,又总是晚上十点才回来。房东已经睡了,他配了一把钥匙,小心翼翼把三轮车停好。他住在大杂院里,一到晚上,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堆得乱七八糟。这些人有摆夜市卖小吃的,有摆地摊卖袜子裤头的,遇到刮风下雨,或者城管撵,只能早早地回来。车子就在院子里横七竖八挡着路,老张摸到楼梯,慢慢地上去。他在二楼,房门口放着蜂窝煤炉子,不过早就灭了。他也懒得动,有时饿了,用电热水壶烧一碗水,泡一包方便面,有时伸过手,床头上有干硬的馒头,摸起来吃一个。就着黑暗,躺下,只一会儿呼噜就响了。
        刚来的时候,咸阳的房子一个平方四百,他没钱,后来六百,他还是没钱。等涨到了一千,老张只觉得那是别人的事,跟他没关系。他不喜欢咸阳,老是尘土飞扬,人也很坏,爱抬杠,爱上墙,两句话不和,就动手。好像你总欠他的,不给就生气,给了也落不下好,张嘴闭嘴地骂娘,说话吵吵嚷嚷。
        老张开始不习惯,总感到是自己的不是。可等他的笑脸迎上去,给他的还是得寸进尺的吼叫,他也就懒得再去动心思迁就什么人。有钱了揣在自己怀里,想吃好的,抹满嘴的油腻,没钱了就躲进屋里,关上灯,自个儿跟自个儿叹息。这些年就这样,偶尔穷困潦倒,偶尔幸灾乐祸。有人要小工,他也去,有人给洗碗的活,他也干,有时也会跟车卸货,天南地北地跑一趟。他不挑剔,别人能做的他也能做,别人能吃的他也能吃,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乐呵呵地活着。
        闲的时候,他就当脚力,买卖做不起,没本钱。他脑子也笨,进货卖货的利润总是搞不明白,出力的事简单,流点汗,该多少是多少。最开始是一辆人力三轮车,放一块木板,有人赶脚,路近了五毛,远了一块。他从不计较,给的多,给的少,再难缠的客人在他那里也不好意思了。
        没客人的时候,就停在街边,有搬家拉货的人,讲好了价,人和车一起去,一天也就过去了。遇上好的雇主,中午还会管一顿饭,这是最舒服的日子。等到了下午,早早收拾,自己买点猪头肉,小酒,房东也在,两个人开始喝的脸红脖子粗。趁着酒劲,老张就说起他在广州的事,三十多人的小厂子,他是实实在在的老板,要不是赌钱,要不是女人,他把事早就干大了。
        那么多机会,怪自己糊涂,他就那么贱,跟钱有仇似的,一个子都没落下,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跑到这六亲不认的地方。老张喝醉了,他瞌睡了,他睡着了。


        二
        第二天他还是老样子,十点钟起床,懒洋洋地把车骑到大街上。他希望等一个雇主,挣点钱,生意开张了再去吃早饭,可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中午。因为坐车的人很少,只有中午下班那会儿,人才能多一点,不过自己也饿了。忍着吧!一直忍到人家下班回家,吃完饭又去上班,来来回回,老张跑了六七趟,这已经是很不错了。摸摸口袋,有了一堆钱,等人少了,好好吃一顿。老张每次都这样想,但真的走到吃饭的地方又舍不得了。拣最便宜的,一碗油泼面,两碗面汤,有时就两个烧饼,坐在街道上,硬邦邦地啃。这样也好,有了生意,烧饼塞进怀里,嘴上嚼着,一边吃,一边挣钱。
        跑街挣钱,最让老张害怕的就是城管了。他们说影响市容,妨碍交通,几十个人围追堵截,车是要没收的。老张没办法,只能把车给他们,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就像撵兔子的狗,追了半天,不见了猎物,身上的劲立马没有了。老张不说话,把自己关在屋里,门闭得严严实实。一天,两天,像遭了难似的,房东劝他节哀顺变。有时出去买馍,回来给他窗台上放几个,这样三天两天也就过去了,但十天半个月,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
        偶尔心血来潮,就跑到执法单位去要车。进了门,堆得比山还雄伟的车子快要磊到天上去了,几个穿制服的正在用铁锤,一个一个地砸。咣当一声,老张的心也跟着咣当,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那一锤就砸在自己身上。也不知他的车怎么样了,揪心地过去,刚一说要车,他们就要罚款,这一条,那一条,全是道理。听见钱数,老张的神经都快断了,比新车还多。算了,老张不想狡辩,因为他也没钱,再说,讲来讲去,也全是废话,没有人愿意听他的,人家都很忙,他老是站在那里也影响人家休息。还是走吧,不是有人捎话需要一个洗碗的,再不敢耽搁了,自己要吃饭,还能攒一点钱交罚款。他们说一个月两个月都行,他以前做过,待在厨房里,不用见太阳,少了风吹日晒,只是有一点不好,手老泡在水里,时间久了,跟藕似的。
        每次去了就后悔,腰酸背疼不说,还没有自由。老板又刻薄,洗碗的活完了,还要安排别的活给他,只要老张一停下,柜台上马上就有人喊了。什么凳子没有放好,垃圾需要扔了,什么桌子没有擦干净,苍蝇又飞进来了。老张不敢怠慢,稍一迟钝,便听见尖声尖气的老板娘,像是猫被人踩了尾巴。原来可没有说过干这干那,只说洗碗,就给了洗碗的钱,吃饭也不按时,想想还是跑街自由,晃来晃去心情也好一些。老张忍得够了,三催五催地要了工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拿到手的钱比计算的少了一半,待他要去争,夫妻两个全是城管的表情。算了,老张忍气吞声,好歹有几个钱了,直接去交罚款。车子终于要出来了,一个多月的风吹雨淋,已经锈迹斑斑。不过是自己的车,就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看着高兴,好好的洗刷一番,又是一张崭新的面孔。找个有水的地方,老张把车子从上到下擦得干干净净,比洗自己都用心。就好像是战场上的枪,枪里又有了**,老张只觉得精神焕发,嘴上哼哼唧唧,几句阴阳顿挫的豫剧也就唱出来了。
        咱惹不起还躲得起,白天不允许那就晚上,老张开始打游击,有城管的地方,他永远不去。少挣十块八块,心里安全,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受够了,洗碗再也不想去了。钱挣得少了,就在嘴上省点,早上新鲜的菜贵,那就下午去买。天黑的时候,街头巷尾总有做买卖的小贩,卖不完的菜,蔫了的菜,土拉八几的随便给个钱就卖了。老张吃的最多的就是黄瓜,简单,有时洗洗,一顿饭就对付过去了。偶尔也有西红柿,就着烧饼,酸酸甜甜,一个不够,那就再吃一个。


        三
        2000年以后,城市开始流行小蹦蹦,烧汽油的,开上它,人可轻松多了。虽然掏了油钱,但车费也跟着涨了,只是物价涨的更多,挣来的钱还像以前一样,不够花。不过开车却爽快得很,不像以前蹬三轮,腰酸腿疼,跑的多了,累的要死。还是现代化舒服,有时候还可以去得更远一些。有旅游的人,害怕晕车而雇了他,去了就是一整天,他也可以跟着游山玩水,跑在风景秀丽的路上真是心花怒放。就像忽然回到了家乡,在河南的某个地方,拉着自己的粮食,兴高采烈的样子。
        每到这个时候,也是老张心情最好的时候。不用担心城市里车水马龙,不用担心每个路口有执行的交警,不用担心跑了这一趟,下一趟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用担心今天的吃喝拉撒到底挣够了没有?反正出来了,他们有多高兴,老张就有多高兴。况且陪着他们乐,还有说好了的一天的脚钱。老张忘乎所以,豫剧又唱出来了,烟也抽的有意思。逛吧!乐吧!那就开开心心地把今天过完。
        管它明天呢?或许又会坐在街上,愁眉苦脸,等着盼着来一趟生意。或许又倒霉透顶,他们说的禁摩,改装,非法营运又落到了老张头上。不知道城市的交警怎么那么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听老张说?人们也真是,老想到繁华的地方去,有什么好逛的,买买买,挣了钱又被商家骗了去。可人们乐意,潮水似的在城市里挤来挤去。老张爱他们,也恨他们,盼着他们来坐自己的车,又盼着他们永远也别到他的跟前来。他们乐意了,可是,却害苦了老张,每个十字路口,都是他的战场。一次两次,十次八次,总有一次躲不过去。老张被挡住,车子被逮捕,那些威风八面的交警,让老张死了的心都有。他没有钱,也没有门路,说话也没有人听,又一次,老张孤苦伶仃。
        回到大杂院,老张也算有头有脸。他那一帮骨肉兄弟,工地上的小工,跟车的苦力,还有当班看大门的,我们的保安同志,一个一个地过来陪他。他说饿了,院子里的小吃摊就摆在他的房间里,他说要喝酒,兄弟们一起一醉方休。老哥,老叔,大兄弟,天南海北不容易。喝吧,醉吧,谁能知道,在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有他们一群人?喝吧,醉吧,就像光照在地上,谁又能知道它来自于天上哪一颗星星?反正有没有它,明天都会来,天照样亮,天亮了,它才不管谁高不高兴。富人有富人的日子,穷人又穷人的活法。看看时间,谁也不可能留下。老张喝醉了,他瞌睡了,他睡着了。
        等到了第二天就有人叫醒他,工地上,老张又是一条好汉。真舒服,这流泪跟流汗一样,都是从血里渗出来的,只是眼泪是涩的,汗是咸的,就像盐撒在伤口上,灼热的痛,有时也是一种舒服。
        只是老张丢魂舍魄地总是想着他的车,就像他的几十年前死了的女人,那种温热还在他的心里。有时躺下来,顺着眼耳鼻舌就流了出了,软泥似的靠着他一起睡在硬邦邦地床上。他的心,痒一阵,酸一阵,冷一阵,热一阵。有些疼,但只要想都是那个女人给他的,很快就变成了舒服。他恨自己,几十年前没有拽着自己的女人一块去。要是走了也好,他也不会把自己过成一个人。想到一个人,他对车的惦记就更重了,好像那就是他的女人,是他搂紧了,抱紧了,丢舍不掉地心。
        来来回回,为人民服务的人也看着他可怜。放了吧!又不是他一个人非法营运,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他也不是破坏分子。在死缠烂磨,求爷爷告奶奶之后,老张的三轮蹦蹦又兴高采烈地在街上叫唤起来了。
        我是前几年见他,坐他的车,听他唠叨。我怀疑他说的广州的事,肯定是胡说八道,因为他得过且过,完全不像是有过辉煌的人,况且他的念想里也没有一点东山再起的意思。看他的穿戴,肯定是做了一辈子的穷人,丢了河南的土地而挤在这城市里。但他说,他把三轮车当成自己的女人,这我相信,因为他的车上没有一点土,没有一点污垢,就像一个女人结婚那天,从上到下,新的一塌糊涂。他还说他现在也没有什么愿望,只想攒点钱,以后干不动了就回河南老家去,像他这样,在他们那里已经算是好的了。这我也相信,即使现在,在河南的某个地方,像妻子的老家,那里的人们依然还是贫困交加。我去过一次,在他们的碗里,油仍然是很奢侈的东西,至于肉,只能等一年到头。所以我把他的事说出来,妻子很相信,老张一定是她的乡亲。我看也像,因为妻子总是从嘴里省钱,买衣服抠抠索索,老是舍不得。只是不知道老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在咸阳?也不知道他过得如何?是不是还在开车?为了一顿饭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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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9 14:14 | 只看该作者
抢沙发坐啊,洋洋洒洒好一篇文章,慢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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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31 19:26 | 只看该作者
老张的故事,也是普通人的缩影,他们谨小慎微,生活上抠抠索索,但也有自己的理想。尽管那些所谓理想大部分会被现实淹没,而变得黯淡无光,但他们依旧努力活着,活成自己的样子,普通而让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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