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老贾异常清醒:他梦见自己死了!
那种状态是一种无得无失的死,好像没有遗憾,也没有期待,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但他醒来时,感到怅然若失,深深的。
前些天心脏闹过问题,这种问题只有自己真正清楚,究竟来说是不用去看医生的。心脏仿佛处于一种够不着天,够不着地的感觉,也好像里面有种东西在堵着、拉扯着,又好似胸部麻麻的,有什么地方冲不开似的······
他偷偷地去药店买了些药,孩子在准备高考,老伴的母亲刚刚去世。
他梦见自己死在家里,静静地躺在床上,别人都出去了,没有人知道他死了。
在梦中,他好像想过“我还不能死”,但这种念头也不是那么坚定,仿佛在寻找解脱,太累了:修行多年,摇摇晃晃的,还没有祖师说的证悟的验相,还有好几本书没有看完,每天处于无尽的思索、分别、攀援中,好像每天都在理什么头绪似的;五加行还刚刚准备开始,接了一大堆法,都在串习中,安住于当下是一种自我欺骗抑或是一种逃避······
吃过早饭,他又回到现实中。
单位也算是请过假了,可去可不去,可有可无的,年龄大了,再加上本身就迷入修行,感觉一切都没有意思了,主动把自己边缘化,也没有人十分关注了。那点可怜的工作,用不了多少精力,也不需要你装作很敬业似的,没有人看你是不是在好好工作,机关事业单位不都这样混嘛!
老贾就想,机关工作就像办丧事,看着很热闹,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例行公事,煞有介事,只有极少数人是真正的痛苦或兴奋,一大帮人是陪着玩的……
坐下来,每天无非是看看网页,看看那里有发生了什么灾难,好像是培养一下出离心什么的;再就是浏览佛教网站,看看一些活佛、格西、仁波切的开示什么的;满脑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门派、观点、密法,但真正修持的东西很少;或者在沙发上静静地躺一会,焚上一柱香,念念遥遥无期的心咒······
他把自己定位为真正的佛教徒,感觉一切都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只有所谓的了生脱死才是终极价值!
可是解脱在哪里?
也许就像《僧伽咤经》说的:远离于解脱,不识解脱故。要是自己压根不知道什么是解脱呢?
百无聊赖之际,师妹阿念电话:师兄咱们去放生吧,今天是地藏菩萨节日。
老贾感觉春天的季节是应该多出去走走,活泼好动的师妹就在眼前亮了一下,就爽快地答应了,死亡那件事被暂时搁置脑后。
阿念来接老贾,他们一行5人奔菜市场。几个人叽叽喳喳地买鸟,老贾就溜溜达达着,多数情况他不负责购买放生的活物。在接近市场大门口的地方,一个大大的海鲜玻璃墙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只偌大的乌龟死死地盯着老贾,眼神里露出哀怨麻木或者浑浊的神情。
老贾也不动地方,一边撵念珠,一边看着它。
老贾心里一动,下决心花了800元买下了它。他们驱车前往50公里外的郊县水库。
春天的水库边乍暖还寒,几个人就把放生仪轨的法本拿出来,准备念诵。老贾打开用藏红花泡过的水,就往乌龟和其他鸟身上撒。在老贾的手接近乌龟的一刹那,乌龟“蹭”地伸出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食指,几个人顿时惊呆了!
老贾的心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以前在书上看过这样的故事,乌龟咬了人是不会轻易松嘴的,只有在雷声乍起的时刻……老贾猛地把它摔在沙滩上。就在此刻,阿念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几乎在同时,她用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乌龟身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的石头,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劲头。乌龟松开嘴,仰在沙滩上,身边流下血。
大家面面相觑,阿念的眼里满含泪花。
乌龟被推下水,缓缓地向远处漂浮,静静地,无声无息。
下午回来的路上,阿念开着车,大家几乎一言不发,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老贾的心头一直萦绕着昨晚那个梦境,乌龟的死又让他压抑;或者说乌龟的死又把他推向梦境。
回到城市,老贾提前下了车,自己悄悄去了写字楼里的小佛堂。他静静地坐在垫子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想忏悔,想修一次金刚萨埵法,但就是集中不了精神,呆呆地坐在那里,香袅袅地飘着。
一个人很少想到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掉,尽管每个人都必将走向死亡,但都觉得那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
老贾忽然感觉死亡离得很近,生有时,死有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会突然死去,就像那只乌龟死在娇弱的阿念手上。
他心有不甘,感觉就这么死去,还是太早了,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死去,还有太多不能死去的理由,他不允许自己死去,他开始求上师,求莲花生大师,求四臂观音,赐予生命。
一会他又开始忏悔,仿佛千百年来的罪业,都涌现出来,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早已泪流满面,心前所未有的虔诚。
即使必须死去,也死在佛菩萨的光明中吧,安安静静地死去,不要任何人打扰我。他嘴里就不由自主地念诵起莲师心咒,“嗡啊吽班杂格热巴吗色德吽……”
又过了很久,恍惚中他想起了自己的上师,所有平时生不起的信心都顿然生起,眼泪默默地流下来。他记不起所有的祈请、念诵、仪轨,他心头浮现的只有上师的画像,一直呼唤着“喇嘛千诺,喇嘛千诺”!
他忽然悟出这不就是最究竟的上师相应嘛,在这个生死心最切的时候?
他五体投地开始磕大头,每个动作都不离观照。心中只有上师的影子,上师和莲师融为一体,他在一片温暖的光明的呵护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就在那样的境界中安住,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舒适,离开一切言说,无法形容……
无执无著极放松,任尔生灭观音声。化光与我融无二,朗然安住大光明……这几句话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
许久,楼上一声巨响,“咣当”,他惊醒了,在你一刹那,他彻底看见了自己的脱落,看见了自己的真面目。他会心一笑,其实什么也没有,这么多年啊,哈哈,真有意思!
从楼上下来,已近午夜,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今夜没有死。
家中就他一人,空无一人,没有任何障碍他的东西,今夜他已经死了,今夜他已经活了!
他不想喝水,也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他在偌大的客厅里开始跳起舞来,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舞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与解脱……
他回到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下来,他又看见了自己的死亡,这个死后的身体慢慢融化了,不见了。
此刻,身体也消失了,他感到与某种神秘的东西融为一体,打碎了自己的宝瓶,泄露出的空无与外在的空无融合在一起……
他发现今夜真的死了,又真的活了。
他继续胡思乱想,无法进入梦乡。
他感觉到师妹那一声巨大的喊叫声,是发自生命底层的声音,在那一刹那,他也感到生命中最放不下的是什么,那是一种深厚的爱,只不过在宗教戒律下,不敢往下想小小的一步……
她的大叫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乌龟松开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和她,沉到水里,又艰难地游回来,眼神复杂而迷离……
仿佛现实与幻境交织在一起。
他不知道那只乌龟和他有怎样的纠葛,但他在菜市场的玻璃墙中,他就隐隐地感到这只乌龟的异样……
一会他又仿佛看见了那个丢失的罗汉像,像极了他的上师……他还梦见师妹身穿一声紫色的连衣裙,在海底的珊瑚中摇曳,那只乌龟围绕在她周围,瞪着一双大眼睛……
他还梦见自己站立在大船的甲板上迎风挺立,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渐渐地,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笑起来,没有几个人会想到“我今夜会不会死”,但事实上,死亡就在隔壁,随时会来敲门,死亡让我们警醒。
老贾又笑了起来······
2013年6月24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