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动物】我是一只鸡

夏冰

　　我是一只鸡。嗯，确切说，我是一只公鸡，再有十来天就满五个月了。

　　我本来是在一家农场呆着的，有一天，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一共有二百多号鸡，被一辆大卡车拉到了一个集市上。这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货物”，人们叫“集贸市场”。当我被一个六十多岁的大胡子男人抱到他手上时，听到了他跟老板的对话。正是从他们的对话里，我获得了重要的信息：我将奔赴一个遥远的目的地——距离这个城市二百余里的某乡下，任务则与我的大多数兄弟姐妹们即将走上春节期间的餐桌大不相同。按照他们的话说就是，我是作为一只引魂鸡，被这个憔悴而又面露悲伤的男人买走的，我需要陪伴的，就是他的弟弟。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悲壮而豪迈的意思。

　　我是被装在一只扎紧了口子的黑色塑料袋，塞在车后面的角落里，而且两只脚还被绳子紧紧地捆住。我就想，我又不跑，捆我干啥呀？不过再怎么捆得紧，我也不是一只安分守己的鸡呀，我想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所以使劲用我锐利的喙啄出一个洞来，于是我得以看到，自己是待在一辆面包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着，几个人坐在一个躺着的人周围，有的呜呜地哭着，有的脸上挂着泪水。其中就有那个大胡子。从他们简短的对话里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躺着的人，就是我服务的对象，他才五十岁，就突发重病死了。年纪轻轻的，可惜呀！而且，他属鸡。我就想，我们这可真够有缘分的，是吧。

　　这时候我就看到，一个亮亮的点从他脑门儿那里跳起来，慢慢的就形成了一个人形，跟躺着的那个人一模一样。这个人形在他脑袋周围一个劲儿地转圈儿。我知道这就是他的魂儿，我的任务就是，别让这个叫魂儿的东西四处乱跑，我得把这个魂儿带到他该去的地方。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你要明白，并不是每只公鸡都能有幸充当一只引魂鸡的。大胡子一眼就看中我，肯定是有原因的。这就是命中注定。所以，作为担当了这样一个光荣使命的一只红公鸡，我心里的得意，你应该心里有数了。

　　车窗紧紧地关闭着，车门也紧紧地关闭着。这个魂儿在那里转了好大一阵工夫的圈子。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冲我跑了过来。我的整个身体还在黑塑料袋子里，伸出来的脑袋可能是让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所以他一直盯着我瞅啊瞅。我突噜突噜红冠子，意思是，用不着我明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呀。嗯，这家伙不笨，马上就跟我粘在了一起。他絮絮叨叨跟我说了一路的话。好像是想把他满肚子里的话全倒腾给我听。不过，我无心搭理他，我是一只生性孤僻的公鸡。我想我做好该做的事就是。

　　晃晃悠悠走了一路，听见前面开车的矮个儿男人问了几次地名路线什么的，我就想，这些人啊，真是够笨的，连到那个地方怎么走都没整明白。

　　不过好在是到地方了。车停下来，门窗都打开了。他们说换一换空气。我发现这是个乡下。虽然是在一条公路旁，但不远处就是村庄，那里有狗叫，有鸡鸣。嗯，我能听出来，其中既有母鸡的声音，也有公鸡的声音。不过我任务在身，可不能自由散漫去游逛。

　　那个大胡子男人提起黑塑料袋，才发现我的脑袋已经在外面了，见我骨碌碌转着眼睛盯着他，他“哎呀”惊叫一声，差点把我扔在地上。他解开塑料袋，把我抱出来，走到那个开车的矮个儿男人跟前说，师傅，这只鸡给你。矮个儿男人摆摆手说，我不要，放了吧。又说，一路上，这只鸡挺安静的。我就对这个矮个儿有了一丝好感。于是大胡子手一松，我就落在了地上。因为双脚被捆着，落地的时候摔得有些疼。我心说这大胡子真是愣。有个娃娃过来解开了我双脚上的绳子，人们都朝我看。我起先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等人们不大注意我了，我就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的离开了他们。

　　我并没有走远。我就待在他们搭的那个棚子后面。透过棚子的缝隙，我看到那个人被人们抬进了棚子，放入一具早已备好的棺木里。他的魂儿跟着他，在他上面盘旋来盘旋去。

　　有些人陆陆续续走过来，女人们哀哀的哭泣声接连不断。人们按照他们的惯例，做着一些事。我感觉繁琐而没用，不过一只公鸡觉得没用真的是没用。我只是不断地打量着他的魂儿。我得注意他的去向。我知道，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

　　天很快就黑了。人们无论是悲凄哭泣的，还是说说笑笑的，都走了，据说是去了一个他们所谓的“家”里。这个“家”跟我没关系。当然也没人理我。我处于自生自灭的境地了。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说话，还发现棚子前面不远处燃起一堆火，劈柴和煤炭一起烧得噼噼啪啪的响。我凑过去，果然暖和多了。火堆旁坐着两个人，是之前没看见过的两个男人。一个瘦子，有一张长脸；一个胖子，是一张圆脸。他们管自己说着一些闲话，根本没注意到劈柴袋子旁俯卧着的我。当然我也没出声。情况不明的情况下，我知道自保还是必要的。

　　听着听着我明白了，他俩一个叫五牛，就是那个胖子，一个叫三宝，便是那个瘦子。五牛说本来老板是吩咐他来守夜的，他想三宝是自家的兄弟，就跟老板说把三宝也叫上吧，其实意思是有钱弟兄们一起赚。三宝就说，估计你是一个人不敢在吧。五牛就说，我有什么不敢在的，要不你回去吧，咱试试看！三宝就说，开个玩笑嘛，你急什么嘛！五牛就说，唉，太冷啦，咱就这么干坐一晚上？三宝说，不干坐你还想咋，想睡呀？好活的你！五牛就说，你还别说，咱明天把床拉来，就能睡了。三宝就说，睡倒是能睡，你不怕冻成冰棍儿？

　　听这兄弟俩说闲话，倒也蛮有意思的。我听着听着，不觉得就有些想迷糊。我想了想，到棚子里去了。我卧在棚子里棺木旁边人们放的干草上，蜷缩成一团，倒也不怎么冷。

　　到第二天，人们仍然是来来去去的乱忙。我看到，人群里有昨天来过的，也有新来的。我尽量走得稍微远一些，还是被一个娃娃给看见了，就是昨天给我解开绳子的那个娃娃，他大呼小叫道，呀！红公鸡还在呢！有几个大人也走过来看我，还嘁嘁喳喳的说话，倒好像我是什么稀罕物。我也不躲。那个大胡子拿玉米棒剥玉米粒给我吃，还把矿泉水倒瓶盖里，让我喝。

　　到天快黑的时候，三宝和五牛来了，他俩每人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果然拉来了床，还有两个破沙发，有一只的一条腿还是个半截儿，不知他们从哪个垃圾堆上捡来的。他俩拢着火，围着火堆支起床，把破沙发挡在风口，躺上床去，又开始了他们的闲话。我悄悄凑过去，伏在干柴袋子旁，听他俩说话。瘦子三宝连声说今天这炭没昨天的好烧，冻死啦。又说主人家小气，连盒好烟也舍不得给抽。胖子就说，就你事多。又说你知足吧。听着听着，我就迷糊了。

　　忽然间，我听到一阵嘀咕声。我睁眼去看，只见床上一长一圆的两个脑袋都看着我。三宝说，五牛你看，这儿有只公鸡呀！五牛说，哦，这应该就是那个引魂鸡吧，两天了还没跑。说着他指了指远处。三宝说我带了酒呢，要不咱俩烤着吃了它哇，烤鸡就酒，咋说？五牛说，吃，吃，把你个气门芯！你就知道个吃！甚你也敢吃呀！

　　我心想，这个三宝不地道。又想，给你们个胆子哇你们敢吃我？再一想，就算是不吃我，你们这样想一想也是罪过呀！想着想着，我就又迷糊了。

　　我忽然感到很冷。冷得锥心刺骨……我梦见我到处跑。三宝追着我，口口声声要烤了我吃掉。五牛跟在他后面，也跑着，还喊，不要啊……我不管不顾，只是跑……一下子醒来，发现下起了大雪。远处黑黢黢的地方是一片白。五牛和三宝不说话，都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他们的身上也都覆盖着一层雪。他俩中间的火堆上有些残火，冒着缕缕的烟。残火上还有些凌乱的翎毛，翎毛上有斑斑的血迹。我想抖抖翅膀上的雪，却发现站不起来了。我清清楚楚能看到，那个想努力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的自己。

　　于是我就发现他的魂儿在旁边冲我笑。我明白了究竟。此时此刻，我可以了无牵挂，无拘无束地完成任务了。

　　村里的公鸡们争先恐后地开始打鸣，天亮了。人们是陆陆续续的来。人们说，五牛和三宝都被冻坏了。他们把他俩送到了医院。

　　接下来的夜里，是我一个守夜的。当然，按人们的话说就是，雪这么大，这里连个鬼影儿也没有，用不着派人守夜了。

　　过了两天，是出殡日。红红绿绿的花圈摆了好多，来的人也好多。笙管吼喊，唢呐呜咽。人们哭哭啼啼的，吹吹打打的，把棚子里的他送到了坟地里。他们叫入土为安。

　　我知道，接下来该我干活儿了。他那具身体是入土了，他的魂儿却很不安生，被坏家伙们打呀骂呀，撵得到处跑来跑去。我得照料着，不让那些妖魔鬼怪作乱捣蛋，让他的魂儿一路平安地去往神圣的天堂。

　　肩负着这么庄严的使命，作为一只公鸡，也真的是够幸运的了。哪怕是前路漫漫，命途多舛，我也知足了。

千幻烟

坐坐夏老师家沙发。
拜读欣赏，问候老师。

邱天

以第一人称“我”写一只鸡，文笔老到，欣赏问好！

香薰古琴

一只鸡在集贸市场上被人买走了，它逃避了桌上餐的命运，做一只招魂鸡。这样的写法新鲜，老师以一只鸡的视角，叙述了鸡眼里的世界。老板的弟弟死了，两个高薪聘请的守夜人，大雪天把招魂鸡给吃了，结果双双送进了医院。
这篇小说把一个悲惨场面写的恬淡雅致，安静的叙述中主题隐喻其中。
老师，我胡言乱语两句。鸡的视角里，运送的过程叙述比较多，一些闲笔也不少，读者需要剥开乱石找灵玉。要是能压缩一些，凸显一些，这样整篇就不会散，不会显得太平，会更好表达作品主旨。

建屋烹文

哎 都是中了外国文学的毒

夏冰

千幻烟 发表于 2020-2-24 10:46
坐坐夏老师家沙发。
拜读欣赏，问候老师。

谢谢千版支持，期待你的指正。

夏冰

邱天 发表于 2020-2-24 13:45
以第一人称“我”写一只鸡，文笔老到，欣赏问好！

谢谢邱老师的支持。有感而发。问候祝福。

夏冰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0-2-24 16:52
一只鸡在集贸市场上被人买走了，它逃避了桌上餐的命运，做一只招魂鸡。这样的写法新鲜，老师以一只鸡的视角 ...

琴版所言甚是。成文的过程可能有些其他因素影响。待我得空斟酌一下。深谢直言。祝福送上。

夏冰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20-2-24 19:15
哎 都是中了外国文学的毒

通过看你的小说就感觉到了不俗的地方，你的点评更让我深信不疑。

孙姜

引魂鸡的白述，这个角度够新。赞

夏冰

孙姜 发表于 2020-2-24 21:38
引魂鸡的白述，这个角度够新。赞

多谢孙姜支持。祝福送上。

重庆霜儿

一只尽职尽责的鸡，被吃了肉体其魂灵还坚守岗位，为亡者守灵。异化的故事，透露出众多世相。公鸡原是冷漠的，却在经历了遗弃与迫害后忠诚地守护亡者的魂灵。而三宝五牛之流，本该忠于职守，却心怀鬼胎地杀了引魂鸡，最终缺席。如此，人的自私与物的忠义，倒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白。而死者的魂，公鸡的魂又合为一体，充满了悲凉与讽刺性。很值得品味的小说，喜欢。解读不当之处，多多包涵。问好老师！

童心是

这只鸡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童心是

欣赏学习夏老师佳作，提读支持！

夏冰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20-2-25 02:12
一只尽职尽责的鸡，被吃了肉体其魂灵还坚守岗位，为亡者守灵。异化的故事，透露出众多世相。公鸡原是冷漠的 ...

嗯，霜儿斑斑的解读基本概括了我的本意。感谢理解。祝福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