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巩敏 于 2020-3-2 12:43 编辑
那个细腻可爱的老先生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从前慢》/木心
放不下地喜欢着,一本书,一个月,挨着读了三遍,就是手边这本《汪曾祺代表作》。读过的书很少,汪老的作品更是第一次接触,刚开始的几个短篇小说读着有些费劲(和11年前读沈从文先生《边城》的感觉相似——原来他是沈从文的学生),当读到《鸡鸭名家》时,真真地放不下了。
读完三次,内心还是久泛涟漪,不能平静,不知怎么就想到这首《从前慢》。汪老文字里温情的叙述、人物的雕琢、人性的刻画,就像少年时故乡山间那处极细小的泉水一样,慢儿慢儿地悠悠地流着,掬一口捧来喝,从唇齿流进心房,渗透着渗透着,润滋着全身每一个毛孔,而这本书里的很多作品,汪老写的正好都是——从前。
他吴侬软语的温情叙述。“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的妆台上”(散文《花园》),一个人的性格、志趣,童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透过这些描述仿佛看到那个纯真少年用干净澄澈的眼睛欣赏着周遭的人、事、物,成年、老年之后这种干净澄澈通过他的尖笔自然而轻柔缓慢地流淌出来。冰心腊梅的朵子(百度了下,明黄色)、天竺果(鲜红色)用花丝穿了养在有清水的白瓷碟子里——红黄两个暖色系加了白这个中色系,醒目而又高雅,而且放在中年女性(联系文中,继母应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吧?)的梳妆台上,不用闭眼都能想像这该有多么精致、多么灵动,即使是继母,看了心里也一定是喜悦的吧。“井栏上的余滴还丁丁咚咚地落回井里”(小说《复仇》),如临其境,有声有像。“我看麦叶飘动,看油菜花一片,看黄昏,看一只黑黑的水牯牛自己缓步回家 ,看它偏了头,好把它的美丽的长角顺进那口窄窄的门”(小说《艺术家》),“灯火照在人家嗝纸上,河边园上乌青菜味子已抹了薄霜,阻风的船到了港,旅馆子茶房送完了洗脚汤(小说《异秉》)”,麦叶、油菜花、水牯牛、黄昏、灯火、薄霜、乌青菜叶,一幅长长的画在宣纸上的安静悠适的水墨江南;“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小说《受戒》),(白)夏布、(黑)洋纱、栀子花(白)、石榴花(红)——黑白红三个永恒色的搭配,大方简单,一个明艳玲珑狡黠的女孩子从纸面跳到心里。怎一个“美”字了得?
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不动声色的安排。比如小说《复仇》里面:“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仇人杀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一个背负着上一代恩怨的遗腹子的悲哀和无耐,还没有出生母亲就把一把隐形的沉重的枷锁灌输在了他的血液里,他不快乐没有自我,他的人生里只有恨,而恨是消耗啊,消耗着他的心力和体力:“母亲在时间里停留,她还是那样年轻,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脸上刻了很多岁月”,他是迷惘的无助的疲惫的,“剑在背上,很重”,剑也在他的心里,剑锈了,心也跟着锈了,所以看到和尚臂上的针刺,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和尚稍微往旁边挪一点,给他腾出地方”,汪老精心的巧妙的安排,安排他的仇人是个和尚——“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却是两个,经卷也两卷——而和尚是最靠近佛的(佛即觉悟的人),“两副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佛光照进来,仇恨放下去,人心亮起来。
他的文章里还有做人处世。先看小说《鸡鸭名家》里对余五和陆长庚的不同描写:“余五……到哪里提了他那把紫砂壶……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他也要挤上来说话,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一爿茶馆里随时听见他的声音”,每每读到这里我就哑然失笑,这不是现实中或影视剧里那些混得很牛叉的人物的特写吗?成功者的标配——财大气粗声硬外加紫砂壶或粗雪茄,哪儿都有他。一次出游,满满一大巴车人,一路上只有一个女人特别活泼,电话也不断,声音很大,原来是当地有名的老板的妹夫的嫂子。而”陆长庚……安分,卑怯,愿谨,虽然比一般农民要少一点惊惶,而绝望得似乎更深些”,他没有余五的高调张场——也没有资本,长长的篇幅里,他的几句话几乎全是关乎鸭子的。因为时运不济,养鸭总是瘟,信心大挫,常聚赌玩钱,“一夜七戳五在手,输得光光的”,“没有!还剩一块!”小说就在这简短的几个字里尘埃落定。
再看小说《异秉》里对王二的描写。“王二从不打断别人的话,跟人抬杠,抢别人的话说……王二总像知道得那么少,虚怀若谷地听,听得津津有味,‘唉’‘噢’,诚诚恳恳的惊奇动色,像个小孩子……他自己要自己懂得分寸……王二随时像做官的见上司一样……甚至一个人,他也从不往椅子背上一靠,他的胳臂总是贴着他的肋骨……听见别人叫二老板,王二又是‘托福托福,莫开玩笑’”,一个谦逊的、低调的、不显山露水的人物形象雕琢了出来,因为低调谦逊,周遭的人才不会心生嫉妒才不会砸他的场子,因为谨慎小心他的摊子才一天天大起来,从夜市小摊儿到租了门脸儿有了字号。王二是个体户老板,和余五相比他的收入应该也少不了,但做人行事却是完全的不同。小说的结尾更是让人潸然。
从汪老的书里还可学到教育和育儿。“高尔基总是穿着马靴的?他脸上都是那个样子,他从早到晚,今年到明年,无刻不是高尔基?……柏小时极爱画画……有一回,他画了一个得意之作,是一头猫。他满腔热望,高高兴兴的拿给父亲看,父亲看也不看。拿给母亲看,母亲说:‘作算术去!’拿给图画老师看,图画老师不知道生了什么气,打了他十个手心,大骂他一顿‘哪有这样的猫?哪有这样的猫!……有一天,他忽然把他的猫染成绿的……看到别人看到绿猫的惊奇样子,他笑了。没有两天,他就死了”(小说《绿猫》),一直以来传统的可怕的教育方式——太阳就必须是红的,叶子就必须是绿的,父母、老师的残酷和无知扼杀了一个有天赋、创造力、想象力极强的孩子的梦想。被人否定、体罚,低自尊(绿猫只是起因,生活中他的打击肯定更多)的柏终于成了人们眼里的怪人,最后导致精神分裂。其实他早就死了——在精神上。
而汪老的父亲却是这样的:在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里他写道:“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他爱孩子,喜欢孩子,爱跟孩子玩……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别人家的孩子“后面一定有”别人家的父母“,宽松自由的环境才会培养出自律自信的孩子。“我的作文,时得佳评,他就拿出去到处给人看。我的数学不好,他也不责怪……他画画,我小时也喜欢画画,但他从不指点我”,总是在强调优点忽略弱点,哪个孩子不喜欢这样的父亲,哪个成人不喜欢这样的上司。因为这样的父亲、这样的潜移默化的教育才有了后来多才多艺的汪老。
汪老写爱情更是入微,唯美。代表作小说《受戒》里:“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芦苇长得密密的……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浆”;小说《大淖记事》里他这样说:“她好像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月亮真好”,不掺任何杂质,就是欢喜,就是喜欢,就是心扑通扑通地跳,就是对着月亮的无限遐想,就是”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是无名的紧张和脸红,就是齐豫天籁般的声音唱出的《七点钟》。我讨厌放浪的露骨的情爱描写,我喜欢小儿女清澈明朗的情思。我想,人的内心也会因为年轻时一场清澈明朗的爱情而丰沛一辈子吧。
都说每个作家的文字里都藏着作家自己的身影,比如张爱玲,比如曹雪芹,比如夏洛蒂.勃朗特,我觉得汪老的文字里也有。“母亲呀,我没有看见你的老……母亲在时间里停留。她还是那样年轻,就像那个摘花的小姑娘“(小说《复仇》),”他有个很疼爱他的母亲,我并不嫉妒你!”(小说《鸡鸭名家》),我仿佛看见一个早年失母的少年想念母亲时眼里的亮光和潮湿和疼痛。
我边走边盘着腹稿,后面赶来的一家三口的谈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那部电影好感动哦,你就没感觉吗?“女人问旁边的男人。
”唉呀,男人嘛,哪有女人那么细腻。“他们的儿子说。
有的,汪曾祺就是。
我在心里轻轻地说。
2020年2月24日 晚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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