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晚年

随玉

　
　　
　　一
　　
　　那天从包厢出来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很少这么晚的时候还在街上浪荡，年会的缘故，聚餐后有人提议到包厢高歌一曲，便跟着来了。出来的时候外面下着小雨，风不停地顺着袖口钻进身子，冷得打颤。街上的霓虹还在闪烁，夜归的人骑着摩托急急往家赶，包厢前面排着一溜出租车，正在候着醉生梦死的人们。一个老人，便在这时候拉着板车碌碌地走过，年纪看起来将近七十了，一头白发从紧压着的帽檐下钻出来。她弓着身子，一手拉车，一手在身侧不断划着，板车上是几大麻袋废品，看不清是什么，多半是些废瓶子、废纸箱之类的。如果是在白天，你很容易看到拾荒的老人，他们打扮的都差不多，毛线帽，棉鞋，不厚也不薄的衣服，看起来不算邋遢，她们拿着麻袋，但凡路过垃圾桶必定走上前“哐当”一声，将桶里的垃圾哗啦啦倒出来，她们便在里面扒拉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不要的，她们当然不会再装回去了。不过那些拾荒老人多半是闲的，太阳一落山她们就会回家。这个老人夜里十一点还在街上游荡，她拉着那辆看起来满满当当但有可能没什么重量的车子在街上碌碌地辗过，冷雨打在她身上，她没有一丝赶路人的惊慌，甚至没有抬手抹一下自己的脸。街上的霓虹与她无关，醉生梦死也与她无关，她的全部世界，只有板车上的几袋湿冷的垃圾。这个老人还活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却又好像已经被世界淘汰。
　　
　　二
　　
　　老长条爷的晚年一直在爬。自从唯一的闺女出嫁后，村子也差不多搬空了，老伙计们都离开了老桃村，破旧的房子里只剩下了长条爷。除了麻雀，村子里没有一丝声响。农忙时节还有不少村民骑着车子回来下地，那时候的长条爷就像过年一样，每天爬到村口候在那条必经的路附近。老长条爷不仅是想找人说说话，还想弄点吃的。那时候的他已经不能动手开火了，家里有米有柴，但他点不动火，直不起腰。
　　
　　“那天饿得受不了了，我试着自己点了火，才刚搬了几根柴就没了力气，只好放弃。”老长条爷跟别人这么说。最后一家搬走的是阿恩奶。在阿恩奶还在的时候，每天都打一大碗粥给长条爷吃，看着长条爷狼吞虎咽地吃着，阿恩奶泪流满面，说我搬走了你怎么办呢？我又不能总是照顾你。
　　
　　长条爷老泪纵横，能怎么办？活一天算一天吧。
　　
　　从那之后长条爷就只能每天爬到村口候着了，运气好的时候长条爷会遇到回来下地的老伙计，从他们那里讨到口吃的，运气不好，长条爷一个人也见不着，只好饿着肚子再爬回去。空荡荡的村落只有长条爷爬来爬去的，最后终于爬不动了，死在了家里。发现长条爷死的是一个老光棍，他同样守在老桃村，只不过他在村尾，长条爷在村头。那几天他不知怎么总想起长条爷，寻思上门看看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闻到屋子里传来一阵恶臭。
　　
　　长条爷终于不用再爬了！他已经不需要再喂养这具累赘的身体。
　　
　　三
　　
　　阿考娘也在爬。不过她爬着是想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天下着很大的雨，路上的泥土都被泅湿了，粘乎乎的，泥水漫到了人们的小脚肚，一踩一个坑。阿考娘身子底下垫着一个麻袋，用手在泥水里扒拉着，尽全力拖着那具衰老的身体往前挪。她要到街上控告她的大儿子，他刚刚打断了她的腿。
　　
　　阿考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聪明，小儿子傻，为了养活傻儿子，阿考娘一直跟他住在破烂的老泥房里，泥房的围墙已经倒塌了，止剩了个墙根儿，娘俩也没本事补补。阿考平时在娘的指导下帮忙种种地，闲时找一些野生的蕃石榴或田螺到街上卖，换点油盐钱。他们有时候就在学校门口摆摊，一个麻袋平铺在地上，麻袋上有一些生了虫眼的大大小小的蕃石榴。她能找到的都是人们不要的东西，当然没有人买，好在田里总是有收获的，不至于饿死。
　　
　　在那之前，人们还时常看见阿考娘和阿考出来晃悠，阿考娘虽然很老了，背也弓得不像话，但她终究还有力气走动，没有烂在家里。阿考长得五大三粗，满身肌肉油黑发亮，舔着冰棍嘻嘻哈哈地傻笑着。大儿子不常见，那是个聪明人，已经在街上置了房子，三不五时回来看一下老娘，帮着收收谷子。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有人传言他老娘和傻弟弟睡到了一起，大儿子嫌娘丢了他的人，气冲冲回家打断了他娘的腿。阿考娘爬呀爬，要爬去告她的大儿子，她浑身裹上了厚厚的泥土，好像坟墓里钻出来一样，大雨里，围观的人都哭了，说要背着她走，不让，硬是拖着断腿在泥土路上挪着。
　　
　　有些人的晚年，有些人的晚年让人说不出话。

槐安.

这三个都太惨了。老无所依。再一次想到，人到老，除了自己的健康，家庭的美满，还有重要的是老人自己得攒够独自生活的钱。

草舍煮字

社会转型，人心未转。老龄社会，未富先老。
老人的普遍状况是其他人可见的自己的未来，晚辈善待前辈，辈辈相传才能轮到自己被善待。
这不仅仅是一人、一家的事，是社会导向的问题。

千幻烟

中国已经进入老龄化了。

鴳雀

玉玉的一支笔将晚年的凄凉写得越发凄凉。深邃的眼光和着悲悯的情怀在内心世界里哭天喊地。

孙姜

悲凉得让我说不出话来.玉玉的心是柔软的,我看到了

秋实

非常震撼，极度压抑，关键，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让人情何以堪？
考量一个社会对于老无所依、老无所养的弱势人群的关爱啊

随玉

槐安. 发表于 2020-3-2 16:25
这三个都太惨了。老无所依。再一次想到，人到老，除了自己的健康，家庭的美满，还有重要的是老人自己得攒够 ...

幸好现在乡下的孤寡老人都有安排的去处，这几年统一送到敬老院去了，不管过得好不好，起码有口饭吃，有个人在跟前晃，相比起老长条爷，是要幸福多了！

随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3-2 17:05
社会转型，人心未转。老龄社会，未富先老。
老人的普遍状况是其他人可见的自己的未来，晚辈善待前辈，辈辈 ...

所以农村养老问题，真是不能忽视，幸亏现在的政策好，农民得了不少照顾。

随玉

千幻烟 发表于 2020-3-2 17:07
中国已经进入老龄化了。

是的，年轻人的压力很大。

随玉

鴳雀 发表于 2020-3-3 10:53
玉玉的一支笔将晚年的凄凉写得越发凄凉。深邃的眼光和着悲悯的情怀在内心世界里哭天喊地。

雀儿，这些故事已经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有时候想给老长条爷端去一碗饭该多好啊！可惜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这些故事，也是后来听来的。我上学的时候还曾帮他家插过秧，可惜最终也没帮上什么忙，倒费得他买了二斤猪肉，我没敢吃就跑了。

随玉

孙姜 发表于 2020-3-3 11:19
悲凉得让我说不出话来.玉玉的心是柔软的,我看到了

天下太多可怜人，玉玉的心再柔软也不够用。昨儿夫子问，你写小说的动机是什么？我说为了讲故事。我真是为了讲故事，为了讲那些可怜人的故事而写的，没有名，没有利。

随玉

秋实 发表于 2020-3-3 11:32
非常震撼，极度压抑，关键，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让人情何以堪？
考量一个社会对于老无所依、老无所养的弱 ...

一想到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就得这世界太多灰色。现在好了，农村的养老问题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没有亲人照顾的孤寡老人，政府也统一接到敬老院生活了，起码还有一口饭吃。

幸福小草

老了难，老了害病死不掉更难！可人人都得老去，“难”好像一把刀悬着……

荠荠菜

老来难老来难，跟楼主一起呼唤人间春风，期待养老系统的健全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