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20-3-16 13:19 编辑
铜雀“春”深
文/草舍煮字
一看题目就知道,小文要白话的是小杜(杜牧,老杜是杜甫)的唐诗七绝《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四句诗二十八个字,不难读懂。我就厚道一点,不占字数来逐字逐句解析了。为什么想起白话这首诗?站在自家十六楼的大幅玻璃窗前,仰首天空东风化雨,俯瞰大地春情萌发。正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郊游时节,不意遇到防疫禁足。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闲极之下,翻开唐诗任一页,看看有无含“春”的诗篇。倏地,这首杜诗《赤壁》扑面而来。
那么闲话少叙,先铺垫一句,二乔故事有争议,本文只是根据杜牧诗意来议论。
重点要说的是诗的后两句,它曾引起一桩公案,源于《彦周诗话》:“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啥意思?《彦周诗话》这本书里说,吴国的霸业全赖赤壁一战,可是在《赤壁》诗里,杜牧这轻佻的小子对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仅仅担心曹阿瞒这个老色鬼捉了绝色姐妹花大乔、小乔去。可见杜牧这个穷酸潦倒的书呆子(措大)真真不识好歹。
实际上小杜写得好不好呢?《唐人绝句精华》的作者刘永济说,“大抵诗人每喜以一琐细事来指点大事。即如此诗,二乔不曾被捉去,固是一小事,然而孙氏霸权,决于此战,正与此小事有关,家国不保,二乔又何能安然无恙?二乔未被捉去,则家国巩固可知。写二乔正是写家国大事。且以二乔立意,可以增加诗之情趣,其非翻案,好异以及滑稽弄碎,断然可知。”
《彦周诗话》的作者、宋朝人许颉(字彦周)这下摊上大事了,他开了历史玩笑。之后几乎各朝都有人,对他这一既浅薄而又粗暴的批评进行讥讽。有人甚至拿许颉担任的军职说事,说他军兵大老粗不通诗文。不仅批评许颉,连有宋一朝的文人都遭株连。《围炉诗话》: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赤壁》……用意隐然,最为得体……许彦同乃曰:“此战系社稷兴亡,只恐捉了二乔,措大不识好恶。”宋人不足与言诗如此。《诗薮》:晚唐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皆宋人议论之祖。
“宋人不足与言诗如此”,这句够狠,犹如孟子说的“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不可以语海,凡夫不可以语道。”我的妈呀!这就是骂人了,欺负宋人都死光了。
这桩公案我东摘西录,装作寻章摘句的老雕虫,是先凑个趣。那么,这首《赤壁》有“春”吗?有,也没有。“铜雀春深锁二乔”,有乎哉?有也,有“春”字。说没有,历史真相没有铜雀春深,着实没有。诗中末二句是一个假设复句,意思是假若老天爷不给周大帅哥(周郎)大冬天的刮东南风的便宜,让他能够顺风纵火三江口,把汉贼曹丞相的北方佬烧而走之,那么前主公孙策的年轻遗孀大乔、现大都督周郎的神仙眷侣小乔,就都要被曹蜀黍掳去,锁在暮春的铜雀台里金屋藏娇了。然而现实是,既然东风给了周都督玩火烧船的便利,就不存在“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恶果了。更要命的,为什么是“春深”?夏苦、秋悲、冬寒不可以吗?都可以呀。不是非得有“春”字吧?(唉,真是个杠头,抬杠抬到自己头上了)
清朝人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说:“牧之绝句,远韵远神,然如《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近轻薄少年语,而诗家盛称之,何也?‘春深’二字,下得无赖,正是诗人调笑妙语。”
“铜雀春深锁二乔”,国破家亡,丽人为奴,生灵涂炭,多么悲哀的事情!小杜为什么还要用这种轻薄少年的调笑妙语来说呢?因为江东在赤壁之战中以小博大,完胜了曹魏。杜牧这是以败言胜的衬托手法。“无赖”一词有多重意思,我认为其中的两个意思适合文意。一是没有依赖,没有根据。就像我前面说的,不用“春深”,用夏苦、秋悲、冬寒,甚至用“流年”都可以,铜雀台不会只锁二乔一个暮春的时间。所以“春深”二字用得没有根据。无赖的另一个意思是顽皮,这就被下文的“调笑”印证了,这应该是沈德潜的本意。
为什么用了“春深”就是调笑?杜牧想象大小乔二女在铜雀台的居处,古通称为“春闺”或者“春宫”。被羁锁深宫的二乔必然思念故国良人,暗生闺怨,怨深成诗,聊以排解。三大闺怨诗中就包括宫妇怨(其他是征妇怨、商妇怨),多是伤春感怀意境。如王昌龄的《春宫曲》《长信秋词》,李白《玉阶怨》,杜牧的《秋夕》,白居易《后宫词》,张祜《宫词》。至于春深的“深”好理解,春色迟暮最伤情嘛。假设一个没有发生的亡国败状,贵族佳丽受辱,煞有介事地替古人担忧岂不是调笑?杜牧这首怀古诗,穿越时空,戏言江东败后二乔的命运,自是笑谈,笑得无赖,笑得轻薄。
由于小杜的“春深”二字在这里用得虽无根据,但是十分顽皮,所以后世诗家都盛赞它,非它不可。写诗惜字如金,讲究推敲,讲究炼字,譬如“僧敲月下门”的“敲”,“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怎么样,小杜的《赤壁》笃定有“春”吧?
最后,想起一位文友的小说,大意是一个妻子攀附富贵,离婚嫁给高官。后来高官因贪腐入狱,他老婆邂逅前夫时,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其实,高官贪腐入狱的情节不必写,其妻的落魄潦倒已经完全说明一切了。这手法恰如“家国不保,二乔又何能安然无恙?”。高官不保,其妻自然落魄。“以一琐细事来指点大事”,读者能够领悟的就不必写了,既简洁也增加了小说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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