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20-3-22 13:20 编辑
凡是人,皆须爱 文:邱天
嘭嘭嘭,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是擂门声,接着听见喊声:“子虚教授开门啊!子虚教授开门啊!”这座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筒子楼,摇晃起来。黎明的寂静让擂门声、喊声彻底划破。
紧接着是一阵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子虚教授怎么啦?”另一个声音:“不知道,我使劲敲门,他就是不开门!”我听出这声音是老吴的。老吴是“每天敲敲门”志愿者。
我意识到要出事了。
我对老伴秦翠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老伴秦翠是子虚教授的学生,按理说教授家有事儿,她应该多关心。可是,这会儿秦翠躺被窝里,却浑身颤抖着,连假牙也哆嗦起来,说话声也颤抖:“你去吧,我害怕……前些天看见教授,他朝我瞪眼……”
唉,我这个老伴啊!老伴秦翠年轻读研时师从子虚教授,师生关系相处得很不错。秦翠颇有些风姿,换作现在可以称作校花。就因为这样,学院中有流言说子虚教授在追学生秦翠。
其实,那时子虚教授还真有这个意思,他对秦翠百般呵护、关爱有加。甚至,在秦翠毕业后留校任教上鼎力帮助,花费了不少精力和银两。这点,作为子虚的同事,我都一一看在眼中。秦翠真的很迷人,我也垂涎已久,只是子虚占着天时地利,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我退避三舍。
但是,事情的结果并没有让子虚如愿。秦翠留校任教后不久,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突然爆发,学院不安宁了,让莫名其妙的运动弄得沸沸扬扬。秦翠生性胆小,说子虚教授整天之乎者也挂嘴边,很迂腐,甚至食古不化,有些不合时宜。而且子虚教授出身成分高,当时是很忌讳的,所以秦翠避而远之了。于是,根正苗红的我趁虚而入,成了秦翠的丈夫。而子虚也意外得到他的助教刘雅的青睐,刘雅成了子虚教授夫人。
子虚与刘雅婚后生活并不和谐。学校停课了,子虚很是郁闷,他老是跟我诉苦,说学生不读书,还叫学生吗?还说教师不教书,不如一伙夫。
子虚跟我说这些牢骚话时,秦翠也在一旁,我们全然没有在意。但是,涉世未深的秦翠万万没有想到,她跟来找她谈话的造反派头头说起子虚说的话,居然成了一份罪证。于是,子虚头顶多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高帽,除了游街,就是批斗,子虚成了被批斗的主角,成了全校关注的焦点。
子虚彻底变了,变得胆小甚微。用子虚夫人刘雅的话说,他变得不是男人了,连夜间夫妻那点事,也疲软得很啊!刘雅还把责怪的话芒刺向秦翠,俩女人别遇见,否则一见面就针锋对麦芒,就有话掐。俩女人斗嘴,子虚却帮着秦翠,说她不是有意揭发老师的,说怪来怪去还得怪黑白不分的造反派。刘雅最是容不得子虚这种态度,一怒之下提着行李南下找她哥哥去了,子虚被放单了。
而我的妻子秦翠也自责得很,说是她害了子虚教授啊,学生害了老师,是恩将仇报啊,是大逆不道啊,天理不容的。
我只得从中斡旋,毕竟同为教书匠,都是靠粉笔粉喂养的文化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起初我的斡旋有点希望,后来却因为刘雅的离去,让两家积怨更深了。
你说这种情况,秦翠还会出面去看子虚家出现什么情况吗?
但我得去,因为我退休前是系主任,现在是社会关爱活动的组织者、“每天敲敲门”志愿服务活动的发起人。
我来到子虚教授家门前时,老刘正在那一筹莫展。我说通知物业了吗?正说说着,物业来了一个人,用备用房钥匙打开了子虚教授家门。
室内很整洁,是子虚教授的生活习惯,他一向对内务很讲究的,房间整理得有条有理。但这时,子虚教授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右手紧握着几张纸的装订本。床头倒着一只安眠药罐子。独居的子虚教授离开了人世,悄悄地,临终没有人知道。
看到了这一切的学院教工们哗然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我轻轻地抽出子虚教授右手握着的那装订本,一看是《弟子规》。一股惆怅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是几页纸的手抄本,上面的字迹我太熟悉了,那是秦翠的笔迹——秦翠师从子虚教授读研的时候,子虚教授让秦翠抄写了这份《弟子规》。子虚说:“教书育人,不读《弟子规》不行啊!”
这份《弟子规》成了子虚教授的最爱。刘雅离他而去后,他就将《弟子规》随身带着。有几次夜里,我看见子虚教授独自坐在校园边的冬青树下,默默的翻阅着装订本。我想,他在琢磨什么呢?身为教授,一份《弟子规》还读不透吗?
那夜,我参加一个活动回家迟了,看见子虚还坐在冬青树旁的石椅上。我轻轻地走过去,我说:“还不休息吗?”
他抬起头看我,一脸泪痕,小声地,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人啊,就不知道自律吗?”
他的这话,让我不知所以然。但我可以肯定,子虚的情绪恍惚,像精神气游离了。难道刘雅的出走,或者其他什么事对他的打击,会留下这样的伤痕?当然,事情隔这么久了,子虚教授的去世不会仅仅因为这个原因。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嘱咐老刘他们志愿者通知一下学院领导,让学院工会组织料理子虚教授后事。然后,我回到自家屋里。
“子虚教授逝世了。”我对老伴秦翠说。
秦翠忽然又颤抖起来了:“那天教授瞪了我一眼,是在索命啊!可那件事真不怨我啊!”
秦翠说的那件事就发生在今春。那时候秦翠退休了,闲暇时就跟我一样时常到社区居委会走一走,看看能不能发挥余热帮忙干点社会志愿服务。社区主任说,秦老师,您可以跟我们社区老年学校的老年朋友们讲讲课啊。秦翠应允了。
那天,社区老年学校“聊天班”开班,十几个老年学员围坐着聊天。秦翠去了,她给大家全文通读了《弟子规》,然后让老头老太们聊聊《弟子规》。
老人们聊得正来劲,却不知子虚教授什么时候坐在人群中了。子虚教授冷不丁说了一句:“学了《弟子规》,这社会公德就好了?国家还要《宪法》做什么?”
秦翠看见自己的老师子虚教授也参与到大家的讨论中,很高兴,也就顺口说:“《弟子规》启蒙养正,教育子弟敦伦尽份、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教育孺子的最佳读物。教授怎能说不好呢?”
在座的爷爷、奶奶们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我们觉得在家带小孙孙时,可以跟孩子们说说《弟子规》呢!”
“好什么好?你拿《弟子规》给监狱犯人学习学习,他们就能提前释放了?”子虚教授瞪圆了双眼。
秦翠不明白自己的老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呀?从前老师总把《弟子规》当做重要教材给我讲述为人处事的道理啊?
秦翠不敢再争辩了,子虚教授患高血压、心脏病,一旦急火攻心……秦翠沉默了。
秦翠讲着往事,身子一直在发抖。
夜里,秦翠没能睡着,紧挨着我,像一尾刚从水里捞起的鱼。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直到看她静静地入眠了。我掐了烟蒂准备入眠,却突然听见秦翠一声惊呼,猛地坐起!
“教授来拽我了!”她喊。
我说:“怎么了?做噩梦?”
“教授在天堂路上走得不利索,他拽我,让我搀扶他。我看见他的眼神分明很清澈,流动一眼清泉,像在告诉我,他为人一生善良,连眼泪都是甘甜的。他让我尝尝。可是脚下打滑,我怎么也靠近不了他,我离他越来越远了……”
我说秦翠,这是梦境!
秦翠又发抖了,全身冰冷。我紧紧地拥抱着她,一直坐到天亮。
几天后,子虚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天下着蒙蒙细雨,笼罩着大家的心情。
追悼会上,我们意外地看见刘雅。白发苍苍的刘雅显得有些憔悴。她说是学院工会通知她的,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来。
刘雅看见秦翠,走过来拉她的手,眼中闪着泪花。刘雅对我和秦翠说:“是我对不住子虚,真的,我早该回到他身旁啊!”
刘雅接着说:“子虚是疾病缠身去世的,这我很清楚!他患了抑郁症,一直在这种病症中挣扎着,只是没想到,即便到了晚年,也走不出抑郁症的缠绕,最终……”
原来子虚教授患了抑郁症?我真想给自己一个巴掌,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说:“子虚一直在研究《弟子规》,他认为传统教育能把孩子培养成德才兼备、尽知尽能的人才,是合乎人性教育的,让人都有一颗感恩的心……可他搞了一辈子教育,怎么就没能把自己教育好,最终选择这条不归路啊……”
我说着,把子虚教授的遗物那份《弟子规》递给刘雅。刘雅接过看了看,又转交给秦翠,含着泪对秦翠说:“教授最珍爱的这份手抄本,是因为他心中始终放不下你啊!唉,我真不该因为这,离开了他!”
秦翠才知道子虚教授患了抑郁症,还心里存着她,心中百感交集。她抚摸着《弟子规》,说:“老师已逝去,这份珍爱就随他而去吧!”秦翠将手抄本轻轻放进火盆,一股袅袅青烟升腾,仿佛逝者的魂魄游弋。
雨停了,空气清新,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秦翠和刘雅依偎着,两人嘴里默念着:“……凡是人,皆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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