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看着你
(一)
北国的冬天,不仅寒冷,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象猛兽咆哮着强势登场,似乎怕威力不够,不能震慑这个世界,抄起把把沙土使劲地泼撒,落在人身上,正如被冷冷的皮鞭抽过。这样的季节,象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出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除了到集市采购过冬的食物,便窝在家中。老伴自从离家和闺女一起生活后,现在的家里已经只留下我了,这个有着三间房和外带一个小院的地方,成了我个人的世界,也几乎是我整个冬天的整个世界。
要是平日,我会尽量给自己安排一些事来做。出了家门,交叉的胡同口,就有一个不大的市场,有点心店,各种面点食品,随时能够买到,但我还是习惯自己动手制作,一者是因为感到自己做的东西卫生,经济,更是因为自己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参与进去,给自己一个虚度光阴的机会。但这个季节也就懒得动了。 因为住的是平房,没有供暖,我一个空巢老人,也懒得生火,整座房子就像冰窖一般,到处是天寒地冻,做什么都感觉束手束脚。
于是,在卧室中点上油灯,静静地守着,感受着缕缕暖意,什么也不想,听着时间的心跳,细数光阴从指间滑过。一个人的生活,我是早已习惯,但冬天的日子,真是难捱,就像一个人幽禁在深山洞穴之中,在寂静的空间,只能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细细的品尝着孤独,静静的把玩着无聊,常常会让我感到烦躁不安。闹钟的每一声响,犹如一个逃犯听到了警钟,搅得我心烦意乱。有时,拿着遥控器,不停的调着电视频道,可怎么也没有能合我的意,于是扔掉遥控器,起来,想做什么事可又不知做什么事,心里像掏空了似的,只好披衣出门,在院中转上几圈,寒气把脸冻得生痛,有时还把耳朵冻破,等到心稍稍平复,回到卧室,跌坐在沙发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就悲从心起,潸然泪下。
每天的生活,平淡,简单,有序,日子就像和尚的念珠,在经意或不经意地念诵中重复着,每一个日子只有靠臆想来丰富生活情趣,任思绪穿越时空,任意翱翔。
想起已经没有太多印象的父母,孩提时与难得一见的父母一起的那份快活,直至到老还总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想起曾经一起相依为命的外婆,他如一缕阳光,始终温暖着我冰冷的心。
想起恶毒的舅舅,在我在外地上大学期间,把我父母唯一留给我的那份家产纳为他儿子名下,在我学满归来,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
想起上高中时同班的一位女同学,每天从老远过来和自己挤同一班车,自己却浑然不懂。
想起那段自己现在感到不值得青葱岁月,书呆子一样一门心思的读书,工作后只一心一意的投入教书中,从没有考虑自己个人事,像一个傻子听从革命的呼唤。
想起迟来的那段别人撮合的婚姻和难熬的入赘生活。
……
当阳光穿过窗棂,又悄然离去,一天过去,躺在床上,却又困惑,这一天怎么就故去了呢?不禁感叹着,这岁月真是无情,你怎么守护,依然那么毅然决然舍你而去。于是就瞎琢磨,这日子是多了还是少了,又仿佛幡然醒悟,太阳每天照样东边升起,其实日子照样如故,老了的只有自己。年龄的增长,是在一次次的提醒自己,这日子我还能走多远。于是这样想着在苦笑中慢慢睡去。当第二天早早睡醒,常常突然会不知所措,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回家见父母一样,不知道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日子。
只有星期五,仿佛是一个重大的日子,总是那么莫名的牵动我的心,让我有一种说不清的隐隐的期盼。
( 二 )
可能是习惯吧,我还是喜欢到澡堂子里洗澡,一来冬天在家洗澡,总觉得有点冷,最主要是想泡泡澡,感觉泡泡澡确实对身体有许多好处。在我们村里,原本是有一家澡堂的,最近这一批闹拆迁,已经停了。在周边找了一圈,只在大街上见到几家洗浴中心,未发现有那种大众浴池了,有时想着没有了一个洗澡的出处,心中不免有了几分说不出的难受和郁闷。
有一次,健来的时候,同他说起洗澡的事,自然是感慨了一番。
健大笑,“有什么啊,我带你去洗桑拿吧。”
还没说完,就被我抢白了一桶:“你小子,你是站着不腰疼,你出钱啊。”
健还是笑着:“我出钱,就出钱,有什么难的吗,明天我就带你去。”
我说:“得了吧,说的跟真的似的。”
后来没几天,健说找到了一家大众浴池了,就带我去了。在村口坐车,穿过村庄往西,走小街有那么四五站路下车,再步行几百米,路北拐进胡同,没多远见一家门面不大的大众浴池。心中还是有小许的感动,这小子,还真是有心,这么一个地方,还能找到。
进去一看,价格还好,六块。就买票,进去看更衣室还算干净利落,感觉很好,立马脱了衣服。健看我高兴的样子,就打趣,“你啊,就像一个小孩,给你一颗糖果,就心里蜜似的甜。”
我就笑,”就是的。“见健还在犹豫,说:“小子,还磨蹭啥,快点,我先进去了。”
于是穿过休息厅进洗澡区,只见澡池子里有腾腾的热气升起,在弥漫的雾气中,有好几个老师傅泡在水中,一试水温挺好,心中突然有了几分兴奋,一脚跨进大池,渐渐把自己沉没在其中,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爽快,舒服。
健慢腾腾的进来,我见他,忙招呼他,“快来,水温正好的。”
健却迟疑着,手在水池中试了一下,说,“不行,水太烫。”
水其实并不太烫,我知道他是不想进来,就乐,“你真没出息,你先洗吧。”
泡了一会出来,见健已经洗完,我跟他说:“你躺下,我给你搓搓。”
健推迟着,连说,“不要,不要。“好像我要对他使坏似的。
我就命令着他:”快点,趁(澡凳上)没人,等会有人上了。你赶快躺下。”
健就迟疑着,又拿水桶反复冲洗着长椅才躺下。
我给他搓了后背,又让他翻身,说,“我是好人做到底了,前边也给你搓了。'
健看着我,连说,”不要,不要。"一边就要起来,一看我坚持的样子,他又躺了下了,说,怎么好意思啊。'
我说,“有什么啊,是等价交换,等会你也的帮我的。“
完了,我拉着他的手,说,”可以了,你起来吧。“我问他,”怎么样,我的服务很到位吧。“
健却在笑,“就差那么一丁点了。”
“什么?”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却看着我一脸的坏笑。
我突然明白了,举手装着要打他,他却跑开了。
回去的时候,我看着健问他,”还来吗?”
“你还给我搓澡吗?你还给我搓澡,我就还陪你。”健说着,瞧着我,想看我笑话似的,那样子像一个调皮的孩子。
“好的。”我随口就答应了,我明知道健在逗着我,但我却装着不明白,回答很认真,等着他来取笑我。
健却突然掉转头,我一看健眼中隐隐噙着泪水。
'你今天给我搓澡,我挺感动的。”他动情地说,“以后我都会陪你来的。“
其实在澡堂,我们多是这样互相帮着,健是南方人,可能少见多怪了。我并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把健当一回事。其实,我不相信这世上任何一种真诚,我知道,每一个人接近你或对你好,都有他的功利目的。所以我对那些要帮助我的人或者说是向示好的人,有着本能的防范,甚至敌意。
与健相识相处,虽然处处能感觉到他的善良,朴实,友爱,但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个在商海中混了那么多年的年轻人,能坚守着做人的本真吗?只是狐狸的尾巴还没有露出来罢了。
( 三 )
健还真是遵守着他的承诺。每个星期五,健就会来陪我一起去洗澡,虽然以后我每次提出给他搓澡,他都会推脱。
从村口坐车,每次上下车,健会贴着我,生怕我有什么闪失。
因为我看中这澡堂的水好,总是要泡几次,常常是健洗完了,我还在泡着,健就在边上耐心地等着。
我因为身体发胖,洗澡时就坐着,怕我起来不方便,健就在边上候着,帮着打开或关闭水龙头,象个听话的孩子。
洗完的时候,健就扶我起来,看着我笑,"还搓背吗?"
不知是因为我的皮肤不好,还是健的搓背技术太差,搓澡时候,要么没有感觉,要么是搓的生痛,弄得人不舒服,我就总是数落他,所以每一次搓背,他就不敢贸然出手,得听我发号施令。
"搓,怎么不搓啊。"我就不管他怎么想,果断地说,如果不搓背,总觉得象没洗澡似的,所以尽管差强人意,我也只好将就。
健就让我双手护好在墙上,一边做好架势,摆出很吓唬人样子,看着我,憋着笑,说,"准备好,我可开始了啊!"
看着他那夸张的样子,我呵斥道,"你小子存心要折磨我了。"
健就乐,"真是,正没处撤气呢。"
澡堂子有几个象我一样的常客,常常也就碰上,他们总好奇,老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也有的就猜,"看你戴看眼镜,是老师不错,那青年人是你的学生吧?"我就笑而不答,健就偷偷瞟着我,暗笑。
有一天,健说,"你去,我就不去了,每次都有人来问,我都不好意思怎样回答了。"
我还是希望他能来陪我。我不愿说,你来吧。这样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他又是我的什么人,我能这样要求他。但又不愿说,那你就别去了。我怕我一说,他当了真。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只说,"这些人,就是嘴多。"
健总是那么专注地盯着我,似乎要看透我的内心,然后,就笑着,"算了,算了,还是陪你去了,再熬几年吧,反正你是快要死的人了。"
刚说完,健就停住嬉笑,似乎感触到什么。
我从他的眼神中感到一丝伤感。我能明白他的心意。有一次我们闲聊的时候,我说,我还能活几年啊,他突然就流泪了,他解释说,他看不得有人离他而去,我知道,他不是见不得人死,那只是一个搪塞的理由,他是怕我死。
我很高兴,为他还能陪我,为他能为我不顾别人眼光的那份情意,但我没有表露出来,不想让他看出我内心其实对他也有一种说不清的依赖,不想让他看出我有时也会为他的真诚感动。我装作生气,"你小子,还敢咒我一一"
我没把死说出,恐又惹他伤心。
健也就笑起来,"你自己说的啊,不是我咒你的。"
有时候,我也想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在图我什么呢?
( 四 )
也许是冬天把人们憋的难受了,天气刚刚暖和,城南广场到了晚上,聚集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跳舞唱歌健身遛弯都有。可能是职业病,自退休后闲暇在家,我每天晚上就会去城南广场教舞。健曾问我,你这个岁月干吗还教舞啊?图个啥啊?我说图个锻炼身体啊,其实我知道,我更是为了打发寂寞的夜晚。
五一过后,我每天早早吃了晚饭,推着音箱上广场来了,有老学员断断续续来了,也有新学员来报名。年前与健曾约好,五一节后开班,他就来的,但健一直没有来。每天晚上,我推着音箱去来,忐忑不安的心总有一种隐隐的企盼,健今天会来吗?推着音箱回去时,莫名的失落中,就更想起了健了。
去年夏天,健经常站在一边观看我教舞,我厌烦这些看热闹的人,会赶他们走,健说,我也想学,可我笨,怕学不了。我以为他找借口,不客气地说,你会走路吗?会走路就学会。健好象不好意思再找借口推脱了,交了钱就开始学舞。也便成了我的学员。
健好象真不是学跳舞的料,学起来特别难。我不让学生录像,他又是记录,又是画图。他的用心和用功,做为一个老师,我都有了些许的感动,我对他也就多了关注,心里也多了几分喜欢。
健每天来的都早,在进广场西门边台阶上等着,我拉着音响从马路对面出现时,他就走在马路上边,等我过来时,帮着我把小推车从台阶一步一步上来。每天晚上9点半结束时,他也会帮着把音箱装在小推车上,他总说,温老师,我送你回去吧,也不远。我坚决不同意,一个陌生人我是决不会带进家,这么些年,我的家没让人去过。但我还是很客气的以极尽平和的口气说,"不要麻烦你了,我还行的啊!"
他又向我解释说,我看到你推着推车躲避着车辆小心过去,又把推车从街心绿化带豁口这边用力拉上,从那边慢慢放下,瞧着过往车辆,见机飞快走去,就感到心疼,感到心酸,总想着去帮一把。"
我微笑着看他,我却还在猜度他,但他看不出我深度近视的眼睛在眼镜后审视他,他依然很热心的很亲近的说,你肥胖的身子吃力跨上台阶的背影,我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里父亲为儿子买桔子爬火车站月台的背影,我就有了一种特别亲切和温暖的感觉。
健反复的问我,你都这么个岁数,你为什么办这么个班?不累吗?我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切之情。但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我只想做一个尽职的老师,习惯师生之间的关系就是你听课时我是讲师,你不听课时我不是你的讲师,我从来没想与这些学员有别的牵扯,或者说有什么交情和交往。
健也能看穿我微笑着拒绝背后的冷漠,就会讨近乎,“古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现在教我,就永远是我的老师,有事你言语。”
我只是淡淡的笑着,“得了吧,现在这社会,谁把谁当一回事,你就歇菜吧!”
健总是不管不顾我不苟言笑的脾性,嬉笑着要逗我欢心,引我与他们朋友一般的谈笑。虽然依旧保持老师的威严,然而我内心里却喜欢他与我没有距离的说说笑笑,无心责怪他。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在教舞时脚崴了,很是疼痛,健急忙回家拿了一瓶李时珍麝香喷剂为我喷上,说是他常用,药效特灵。这一次我怎么拒绝他送我回去都没用,他不容分说拉着音箱就走了,我只好带着他走了,他把音箱拉进院里,停歇了一下,他看我没让他进屋,也就多说就告别走了。
脚虽然好了,但每天晚上还是健送我回的。这一年天冷的早,过了十月一日,教舞就停了。我在家歇了几天,腰酸背痛的,买了药膏,自己不好下手帖到准确的地方,就想到了健,给他打个电话就来了。
当健看到我的家凌乱不堪的样子,他惊讶的站在门口看着我,说,“这是你的生活,这个样子你怎么能安心啊。”
我苦笑说,“这么些年了,也没个人来,一个人就懒得收集了。”
柜子的门铰链坏了,关不上就这样敝开着,健看不下去了,他说,这样看着多别扭啊,他买来新的弹簧铰链装上了,打开门慢慢复位了,他洋洋自得,“现在好了,你不关他自己也关上了。”
厨房的灯坏了,我一直是开关院灯照着凑合用,健看不下去了,买来新的吸顶灯,因为是晚上,没有手电,就带电作业,我说可以吗?他连说,没事,没事,关上开关就好。但我也不知开关是关着还是开着,他又说,没事,我小心就好。换好了整套灯,他才松口气,说,“我还真没干过带电作业,还真有点害怕啊。”
有线电视的效果不好,视频图像不清晰,他又看不下去了,说,“你整天在家,没有手机,也只有这个电视与你相伴了,这样闪烁,也伤眼睛。”就拿来电视放大器换了,他开着玩笑,“这样有美女,你也能看得清了,让你心里还能有点念想。”
大床小床上乱扔的衣服,桌子上乱放的杂物,电视柜上放置的纸箱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每次来了都要动手整理,我本想上厕所,看着他到处乱翻,我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不敢出去了,我坐着看电视,眼睛在偷偷的监视着他。
健给我死寂的生活带来了生气和情趣,但健给我平静的生活埋下一颗定时炸弹,我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接近我。
我对健的态度,渐渐恶劣起来,或许是因为互相熟悉了,就不大注意克制自己的本性。有一天,洗澡的时候,健用过的沐浴露没盖上,我用时掉在地上了,流了不少出来。当着那么多人,我瞪着他,大发脾气。健依然笑着,没事,用完了我买就是。说完就故意去了体息室等我,但我依然没有消气。他的毛巾都是我保管的,这次回家的时候,他把毛巾放进我提的袋子里时,我拿出狠狠扔给他,没好气的说,“你自己拿着。”健还是陪着笑脸,说好的好的,打着哈哈。一路上我没说话,健送我回家时,还是逗着我,“上你家吧,你做什么好吃的啊,我也尝尝。”我也不知为什么健越顺着我,我心里的气想控制越是压制不了,恶狠狠的说,“吃什么啊,你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健错愕看着,说,“那天我还跟你,我有什么做的不好,你千万别生气,你还说我干吗生气啊。这会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
健看我半天还是没理他,还是悻悻地走了。
终于有几天,我在广场发现健站在远远一边微笑着望着我。我远远的看着他,好几次想走近他,但还是止住了起步,或许这样更好,生命中有的人,正如天上的星,遥不可及,却点亮心中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