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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症话题】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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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1 11: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建屋烹文 于 2020-4-1 11:58 编辑

  



        清明节,武表哥一清早打电话告诉我大舅去世了的时候,我心里第一反应是,阿弥陀佛,总算死了。


  我随即感觉自己这样反应显得麻木无情,没有孝心。俗话说,娘亲舅大,按理舅舅死了,应该震惊悲痛。可我听到这个消息,既没有悲痛,也没有震惊,反而有一种摆脱了某种负担的轻松。大舅不死,我又有什么负担呢?没有。可我就是这样一种轻松的感觉,不愿假惺惺地说自己伤心悲痛。我心里一度认为,实际上现在依然认为,大舅活着不如死去的好。


  武哥对我说,你开你微型车过来,我们一起去敬老院交接,然后一起去火葬场。我第一反应是,难道要用我的车运送舅舅遗体去火葬场?那才不愿意呢!我的车是外出干活的车,拖死人多晦气!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我,武哥,还有大姨的儿子,庆哥,三个人一起去敬老院。小姨的儿子毅哥,已经单独去了。一开始,我们三个人在车上都没有说话。我开车,两个表哥坐在中间那排座位,从他们呼出的气息和掏出烟互相点着的寒暄来看,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沉痛感,至少没有不开心。为了打破沉默,我对他们说,还记得我们送大舅转敬老院的时候不?


  记得啊。庆哥嘶嘶地吐出一口烟说,那时候大舅还劲不小呢,死犟着不愿转院,身坯又笨重,我和老武两个人居然差点没把他弄上车。上了车一路骂,骂我们三个人好狠毒,还要把他送到敬老院继续去受罪。骂着骂着就开打,你呢,挨了他一拐棍,我和老武呢,吃了他几记老拳。哎呀,时间飞快的,到底是八十多岁的人,经不得几个风浪了。


  我被庆哥的吃了他几记老拳的说法逗乐了,觉得这个语言很俏皮风趣,也觉得表哥们心情轻松得很。真是罪过。呵呵,我说,舅舅打外侄,打了白打。没得办法。


  那没得讲头。武哥说,其实,我伯伯他这人,一贯有点依大仗老,看人下菜的势。换成是别人,他吭都不敢吭一声。之前他还能生活自理的时候,好几次说,动不了就去敬老院。反正有退休工资,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确实是大舅的口头禅。从他的三个儿子露出了破绽的那年开始,他就将这个口头禅更加奉为圭皋。五十年代末,年轻的大舅被招工进入了省建筑公司工作。到七十年代,是工人最吃香的时候,那时候大舅自然也是很神气。最大的印象是理着平头,从单位回家来的大舅,穿着确凉短袖衬衫,西装短裤,塑料凉鞋,双手插着腰,颐指气使地指挥舅妈做这做那。沉默寡言的舅妈往往用睥睨的眼神瞄着大舅,阳奉阴违。舅舅是捧着铁饭碗的工人,自我感觉当然是舅妈应该听他的,叫她往东不能往西,叫她喂鸡不敢喂鸭。可实际情况是,舅舅在单位的日子里,舅妈不但往了西,还喂了鸭,与住隔壁的堂舅搞到了一起。


  我一路上总担心会要我用我的车子运送大舅去火葬场。直到武哥告诉我们,敬老院通知说,遗体装殓和火化事宜都已经安排完毕,我们只是作为亲属到场就行了。我听了终于放下心来,同时感觉有点奇怪。难道是大舅的两个儿子突然心血来潮,破天荒去了敬老院陪着父亲走完最后一程?不,不可能。当初大舅还有一笔积蓄的那些年,他大儿子和小儿子除了想方设法捞点钱财好处之外,可是指甲大一点的事情都不会帮父亲干的。现在大舅早已是囊空如洗,就靠一点退休金养命,他那两个儿子,断不可能理会的。那难道是敬老院把这后事承揽下来了?问武哥,武哥说也不太清楚。到了敬老院才知道,原来大舅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后事,做了一个委托协议,委托了一个丧葬代理人,全权处理丧葬事宜。有签字手印,有公证,不容置疑。


  我暗自高兴,我们只需袖手旁观,跟着灵车一路去火葬场就行了。从装殓入棺,到火化,到安葬,丧葬代理人全权负责。至于费用,协议里写得很清楚,支付单位发放的丧葬费的一半。


  武哥对此却悻悻然,说,我伯伯这人,按说已经死了,不应该说他坏话了。他这人就是一世分不清好歹,不懂亲疏,生怕好了自己人,宁愿让外人得好处。那年修高铁征地拆迁,一个建房指标,自己不建房,却不愿卖给我。你有崽不给侄子,是道理。可是崽也不给,宁愿送给邻居,说可以免费住到死去那天。凭心而论,平伢子还是想保持父子情份的,之前他父亲还没征收,住在老屋里的时候,经常来给挑水劈柴什么的。春满叔也对他说过,这个指标给平伢子要得,以后老了动不了也能有个端茶送水的。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还不是想蹭我的退休工资,不然会这么献殷勤啊!我老了动不了就去敬老院,反正每个月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至于死了以后随活人怎么搞法,俗话说,蛇死路上有人挑,总会埋到土里去。看这话说的多硬气,好似不用粘磨任何人力气。结果老了动不了,还不是要我们近前。一面又私下做了一个这样的协议,对我们瞒得铁桶一样严实。他不死,我们都还不知道啊!


  武哥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但是大舅一贯这样的做派我们又怎么不知道呢,早已熟知了的事情。武哥是大舅的亲侄子,我和庆哥是外侄,关系是疏了一层的。有什么利益得失,也是武哥在先,挨不到我们的边。我们知道,武哥是觉得,大舅这个没有公布的协议,有把我们卖了的感觉。换句话说,我们四个表兄弟,作为大舅晚年顾问生老病死的亲属,最后却让别人占了便宜。


  我和庆哥毅哥都说,既然协议这样,也就算了吧。他们从装殓,到联系灵车,安排火葬,还要买墓地,刻碑,忙前忙后像个孝子,也不容易。我们呢,也图个省事。


  到了火葬场办手续,要家属签字。我们四个表兄弟说,我们不是家属,是侄子。工作人员问,那为什么是你们送来?没有儿女吗?我们说,有,有三个儿子,有个死了,还剩两个。那你们应该通知他那两个儿子来。工作人员说,赶紧打电话叫他们来。


  大舅的大崽,新伢子,比我大好几岁,我还是小时候见过他。后来他顶了父亲的职,去了省城,几乎不怎么回老家,要回也是在他娘那边。所以不但我,就连武表哥也难得碰面。据说长相和大舅一模一样,是大舅的亲儿子。但是这个亲儿子却一点也不亲,顶职后不但不认父亲,还不断勒索钱财。大舅退休后单位返聘,和大儿子在一处工作。儿子三天两头找父亲要钱要物,到父亲宿舍东翻西撬,闹得不安宁。有次父亲回来看到儿子又在撬抽屉锁,气得要报告保卫科。儿子一把揪住父亲抵在墙上,狠狠说,敢去报告,我掐死你!父亲终究没有被儿子掐死,辞掉工作躲到了乡下。儿子掂量着倘若到乡下来掐父亲的话,估计村里人会将他当成白眼狼一样痛打,只好作罢。只是哪天回他娘这边时,他父亲,我的大舅倘若知道了,就锁上门出去,如同躲土匪一般。


  武哥多年没和新伢子见面,自然没有联系方式。大舅第二个儿子平伢子以及三儿子满伢子,村子里都传说不是大舅的亲儿子。大舅离婚时,平伢子还只有十岁,和娘一起生活。长大后做泥水工,自己单独建了一栋平房住。后来成了家,也明白了人情事理,经常在日常生活上对父亲给与关照。对于叔叔姑姑,他也保持着正常往来关系,这说明在他心里还是认可父亲的。只是他老婆长期在城里饭店打工,传闻和别人有染,回来很少。儿子读书,也是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寄宿在校。平伢子一个人在家,一面被老婆的事情烦恼,一面要负担儿子读书,一面又常热脸挨着父亲的冷屁股,愁闷深了,嗜酒如命,一年前终于把自己喝死了。


  剩下一个满伢子,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年近四十,还是单身,靠打点零工混日子。要说傻吧,和人呱啦闲谈嘴皮子溜得很,有时辩论起什么事情来,头头是道的,能把你说的哑口无言,显得好不精明能干。但要说聪明吧,三十岁相亲时第一次见女方父亲,他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叼着烟,歪着头,眯缝着眼打量着说,叔看着好年轻,和我差不多大样子,我不如称老兄好了!俗话说,少年叔叔为兄弟!急得旁边媒人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扇死他。


  前年我们把大舅转到另一家敬老院,是因为当时在住的敬老院升级了,大舅退休工资太少,住不起。每个月退休金交敬老院后,再买点天天要吃的高血压糖尿病的药,也就月月光。去年大舅生了病,敬老院通知我们三表兄弟去医院,要交治疗费。我们不是财主,也不是圣人,都有点为难,我们说,我们只是侄子,把舅舅送到这里,留下我们的电话,只是因为出于对舅舅的关照。真要说交钱,应该叫他儿子来。对方说,不管怎么搞,我只能找你们,只有你们的联系电话。


  大儿子不认父亲,早没有了联系,平伢子也刚刚死,叫不应了,只能呼叫满伢子。武哥开着免提,满伢子在电话里拿腔拿调地说,我父亲大人病重,本该去慰问,只是呢,我公务繁忙,并且听说我父亲已经安排由几个内外侄负责处理他的事情,不要我们做崽的近前。所以呢,就请表哥哥们全权负责咯!说完,就挂了机。敬老院负责人在一边听了,说,这个崽也是奇葩啊,还公务繁忙!他是个啥大领导干部?我们只能哑然失笑。几个侄子只好全权负责,凑钱给大舅做了检查开了药。


  没办法,武哥这次依然只好给满伢子打电话。武哥说,满伢子,你父亲今天去世了,现在在火葬场火化,要家属签字,你必须来签字,只要你签字,不要你出钱的。满伢子在电话里说,武哥,我父亲去世了,我表示沉痛哀悼!你们呢,也不要太悲痛,要节哀顺变。我现在呢,正在工地上忙不赢,请你们负责到底,侄子也是子,你们签字也是一样的咯!


  工作人员看着武哥,一脸诧异的表情说,这是他儿子吗?真是奇闻!你是亲侄子,那你就代签吧。于是武哥提交了身份证,签了字。


  工作人员和丧葬代理人将灵柩从灵车上转到推车上,就径直朝操作间推。这时我忽然说,等一等,我们能不能看最后一面?


  丧葬代理人说,当然可以!他揭起蒙头的白布说,你们看一下是应该的,今天凌晨三点钟我们接到电话就赶到了敬老院,一切装殓都按照传统方式进行的。说句不好听点的话,我们是真正地做了他老人家的孝子呢!


  我看到大舅身着蓝色唐装,头戴纶帽,帽子有点大,四周空空的,稀疏白发的脑袋似乎随时会左右摇晃。但是怎么会晃呢?身体都冰冷僵硬了。他双眼紧闭,脸庞瘦削寡白,眼窝和双颊深陷,口微微张着。唐装被布带束紧,凸显出瘦骨嶙峋的胸廓。春节我们去看望时,他还很高兴地询问起我们的家庭境况,思路清晰地说着感谢的话。没有想到三个月不到,就到了生命的尽头。听敬老院负责人说,大舅是因为重度感冒引起急性心肌炎在医院去世的。忽然想,大舅弥留之际,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他当时心里是否感到了孤独?是否渴望见到某个亲人?是否因为无法言语而痛苦不堪?我心里忽然有了悲戚的感觉。


  大舅终于被推进了操作间,消失在两扇缓缓关闭的自动门里面,好似一生的演出结束,生活的舞台拉上了幕布。几分钟后,大舅化成了一股烟,一坛灰。在这阳光高照的清明节晌午,我接过工作人员送出来的骨灰盒,放置在坪前的一棵桂花树下,等候一行人一起去往乡下的墓地。我默默望着那个斑驳阳光照射着的沉甸甸黑漆漆的盒子,心里想,这就是我的大舅,一生最后就变成了这样子了。


  那年大舅妈和堂舅通奸的事情暴露以后,气愤难当的大舅当即要离婚,舅妈痛哭流涕地哀求,说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这一次。僵持之下,舅妈这天早上起来,忽然患了哑症,只能啊啊地喊,不能说话了。外公外婆又死的早,于是舅舅姨妈几姊妹在小舅家里一起商量这事情如何处理。


  姊妹分成两派,我母亲和小舅坚决主张离婚。人要面子树要皮,不然在村子里窝囊一辈子。小姨和大姨不表态,只说听大舅的决定,实际上就是表了态,不赞成离婚。大姨当时的意见是,如果她能改好,就放过这一次,面子也就是一时感觉不自在,过了几年一切也就淡了。其次大舅年纪比舅妈大十来岁,又在单位受过工伤,夫妻生活很勉强,离婚了也会难得再成个如意的家庭。再者,现在舅妈都成了哑巴了,量她以后再作不起风浪了。


  当年我五六岁大小,和母亲一起去的舅舅家,他们在商量这家庭大事,小孩子当然什么也不懂,我就去大舅家前面楠竹林里捡笋壳玩。大舅家门敞开着,我看见大舅妈躺在客厅躺椅上呻吟,头上手上都扎着一根根的银针。我进屋去站在她旁边,惊奇地问,大舅妈,你手上怎么扎这么多针啊?大舅妈看着我,口里啊啊地喊,说不出话。我以为舅妈扎了这么多针,肯定痛,要拔针,我连忙帮她拔手上的针。舅妈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哎哟!要死啊!然后满脸怒容地瞪着我。我吓得撒腿就跑,一气跑到小舅屋里,委屈地哭着对母亲说,大舅妈骂我!


  竟然装哑巴来骗自己,大舅更加横了心,坚决要离婚,大姨小姨也不再保持中立意见。大舅妈不肯离婚,我母亲和小舅就鼓动大舅起诉到法院。大舅妈娘家人认为小舅破坏别人家庭,来人把小舅打了一顿。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最后法院判决感情破裂准予离婚,大舅妈净身出户,鉴于实际情况,三个儿子随母亲生活,但是父亲要按月出抚养费给未成年的三个儿子,直到十八岁成年。


  刚刚离婚,堂舅就火速建房子。大舅妈就带着三个儿子住到堂舅那里去了,新人新家新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堂舅的房子就在对面坡上,做饭都能听到锅铲在锅里叮当响。我母亲气得什么似的,大骂堂舅谋妻夺子,丧尽天良,连同叔父婶婶也视同帮凶,断绝了往来。


  我们从火葬场出来,准备去乡下墓地的路上,接到了敬老院电话
通知说,大舅还有一些遗物必须去领取,已经清理好,两大包衣服,一口旧木箱,里面也就一些材料证件之类的,另外一些洗嗽用具。还有一张老照。我们这里风俗是,老人去世了,都会保留一张一尺大小的照片,用镜框装着,挂在厅堂神龛位置,作为纪念。这个就叫做老照。大舅也制作了这样一张老照。可是他难道没有想过,自己没有房子,挂哪儿?儿子们不管不顾,会同意挂他们家去?侄子们更没道理把这照片领回去挂着。武哥在电话里说,这些东西没人领受,你们帮烧了吧。敬老院那边说他们不能随便烧,必须过去办手续。我们只好过去把东西取了出来。我们商量,先拉到墓地,然后通知满伢子来领,他如果不要,就一起焚化在坟头。


  按照我母亲的说法,大舅当年被堂弟谋妻夺子之后,不但要替别人抚养儿子,人格尊严更是感到被践踏。他越来越坚定地想要再成个家,大姨小姨也都极力撮合。就应该争一口气,不能让那对猪狗不如的得意忘形看笑话!


  此时的大舅已经近六十岁。我母亲和小舅都不看好哥哥再找一个老伴。他们觉得,这样的婚姻多半带着利益目的。他们虽然不赞成,但是断然不好阻止。


  新舅妈原来老公那边有两子两女,和大舅成亲时,小儿子还没有成家。没多久,大舅就把这边老屋重新锁上,搬到那边住去了。小继子要成家,央求爸爸出彩礼,大继子要建房,央求爸爸买材料。一家人老公,爸爸,爷爷不断唤着,亲热无比。大舅心里喝了蜜,有求必应,老家这边的楼板木料都弄过去给继子做了家具。就差没上房揭瓦了。


  小舅暗暗担心,过年见面时提醒哥哥留点积蓄防老。大舅坐在冬阳里,容光焕发,衣着光鲜,浑身上下体现着日子过得舒心。他从容地喝着茶,气定神闲地说,你不用操心,我自己心里有数。虽然是继子,但对我很好。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尽心对他们,他们自然会对我好。我不对他们好,怎么能指望老了照看我?小舅一箩筐话堵在心里,不知如何开口,只剩下摇头叹息。


  我母亲后来说,你大舅就是个没脑筋的人。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就是为争一口气,讨婆婆。之前离了婚,就赌气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却一心想去靠望继子,俗话说,切肉不相粘,何况都不是自己的血肉。指望讨婆婆挽回面子,同时老了有个照应。结果呢,鸡飞蛋打,自己的钱财折腾尽了,继子们一声喊,滚回老家去!还不是乖乖回了老家。不但钱财散尽,现在更是搞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了。真正是一无所有了。


  母亲说这番话时,已经是大舅客居在邻居房子里的时候。小村里因为高铁线路穿村而过,全部被拆迁。大舅有一个建房用地指标,他不给同住村里的两个儿子,也不给侄子,而是和邻居做了个交换:指标无偿给邻居建房,他可以入住其内,直到终老。


  满伢子一听有遗产认领,只恨少生了两条腿,摩托车吼叫着,屁股后面腾起一路黄尘,径直开上了山头墓地,好似晚一会儿父亲的财物就会被人瓜分了去。


  大舅曾经有着多么殷实的一个家啊。最后留在世上的就成了两包衣服和一口烂木箱,以及一张老照。摆在阳光耀眼的山顶,是那么的寒碜。但仔细一想,这何尝不是最好的方式。就像一个长期在外旅行的人,跋涉一生,终于回了老家,盘缠消耗殆尽又有什么关系。


  满伢子上山,径直朝那口木箱奔去。木箱挂着锁,没有钥匙。他扭了几下没扭掉,返身过来一把抢过掘墓坑的锄头,奔过去,砰地一下敲掉锁,锄头一扔,呼啦一声打开了盖,两只手在一堆纸页中一阵乱翻。我们围在一周,看到工作证,退休证,荣誉证,结婚证,离婚证,离婚判决书,病历,医保卡,药费清单。各种各样的证书单据在满伢子手里摔到一边,最后,手里终于攥住了一个建设银行存折。满伢子两眼放光,喜笑颜开,他打开存折,眯缝着眼仔细瞧,脸色从阳光万里到乌云翻滚,从笑意盈盈到咬牙切齿。他嗤拉一声把存折撕成两半,狠狠地砸在地下,恨恨道,可笑当了一世的工人,到头就一元六角钱!


  武表哥将木箱里的所有东西清出来堆一起,准备烧掉。这时他发现木箱盖上贴着一层布,布里面好像有什么。扯开一看,是以前的一分两分的纸币若干张。哎呀满伢子!这是以前的老票子,如今好像升值了,快拿去!


  满伢子接过去,看了看放裤袋里,用手摁了摁,说,我还要去工地,走了。


  等等,还有这些衣服,照片,你怎么处理?武哥喊住他。


  满伢子过来看了看,对着衣服踢了一脚说,这垃圾谁要?转过去又对相框踢了一脚,踢得相框在地上转了几个圈。都烧了吧!省得老家伙挂念!


  武哥终于发怒了。满伢子,以我十年前的脾气,我定要敲你两栗子!再怎么样,你爹也抚养你到十八岁……余下的话,被满伢子的摩托车轰鸣声淹没了。


  十年前,大舅七十六岁,走路一副蹒跚老态样子,还患有高血压、糖尿病和白内障眼疾。不过,每个月的退休金,还是足以维持日常开支。房屋拆迁,又得到四万块补偿。他搬进邻居新建房子的时候,新置备了冰箱彩电洗衣机,还挺高兴地生日这天在“天地人和”农家乐请客吃饭。席间喝的高档酒,发的高档烟,亲朋的贺礼一概不受,挺豪爽的做派。那次平伢子不请自来,也准备了红包的,可是大舅拄着拐杖,冷着脸拦在门口说,我没有请你来,你回去!你不是我的崽,我抚养你到了十八岁,已经两清了!满屋子人都劝大舅,平伢子既然来了,说明他心里有你这个父亲,你不可这样说。可大舅固执己见,硬是赶跑了平伢子。


  十年之后的今天,七月初六,几乎是当年吃饭的原班人马,又在“天地人和”吃饭了。农家乐经营十年,日益红火,软件硬件都全面提升,餐厅里的空调将酷暑堵在门外,人们坐在餐桌上抽烟喝酒嗑瓜子,准备在这免费酒席上开怀畅饮,胡吃海塞。这次的聚餐主题还是大舅。不过这次不是他生日,而是给他老人家亡灵焚化财宝衣箱而聚餐,俗称喝烧包酒。客人都是当年村子里的左邻右舍,五服内本家,以及亲戚。


  平伢子已经死去一年,想来也来不了,估计即算人没死,心可能也死了。倒是满伢子今天公务不繁忙了,酒席还没正式开始,他就笑容满面地端着酒杯一桌桌敬酒,说着感谢光临的客套话,仿佛今天他是东家老板。实际上,今天这个烧包酒,是武哥一手操办的。清明节埋葬了伯父,武哥就和他小姑父,也就是我的小姨父,一起跑手续,把丧葬费领了回来,一半支给了丧葬代理人,剩下的钱,除去一切开支,还是剩下一万多。决定趁着中元节烧包,请客吃饭。一替大舅答谢各位,二是,这剩下的钱,分发给亲属不好听,不如花掉。


  七年前,大舅生活难以自理,便进了敬老院。一直,满伢子高调宣布,父亲以后的安埋死葬,只能他们做儿子的负责,外人休得插手。他以为父亲的钱财还有几七几八。当后来知道父亲立了字据在小姑父手里,声明不认几个儿子,以后一切生老病死由几个侄子负责时,满伢子就一直就广而告之父亲绝情绝义。不过,当别人问起他平时是否尽了儿子的责任时,满伢子就胳膊胸前一挽,拧着脖子望着天,气咻咻地说,他不认我们是他的崽啊,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不认我,我也不会求着,免得还有人说我想要得什么遗产!


  候席的时候,小姨父和我坐在一起。他看着满伢子笑容满面地和客人碰杯劝酒,对我说,今天满伢子告诉我,他哥哥新伢子今天也会来吃饭。我想,也是五十岁的人了,有脸来吃饭?


  我说,有脸可以来吃,没脸更可以来吃。呵呵。不说这些了,都过去啦。大舅也跟这烦恼的人生再见了。姨父,你今天在酒席上讲两句吧。姨父说,嗯嗯,我是准备讲两句的。


  我暗自揣摩,大舅这一生如何概述呢?也算是坎坷心酸以及窝囊的一生。不过,应该用几句得体的话,比如,勤劳而又不平凡的一生,为国家建设奉献了青春热血,安达耄耋之寿,乐享儿孙满堂。对,这样的话高端体面。


  其实大舅一生中,不幸的婚姻,以及与三个法定意义上的儿子的关系,应该是最有分量的内容。不过今天这样的场合,姨父当然不会讲这些。菜上三道,酒过一巡,正当宾客埋头吃喝,大快朵颐时,坐我旁边的姨父站起来,清清嗓子说,各位亲朋戚友,今天——


  姨父才说到这,忽然哑了口,眼睛盯着门外。众人的目光也随着看向门外。


  我悚然看见,中年时代的大舅,理着平头,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西装短裤,棕色凉鞋,从正午炙热的阳光里,走到餐厅门口,铁青着脸扫视着目瞪口呆的宾客们,咬牙切齿地高声说,你们臭不要脸的!拿着本属于我的钱大吃大喝,也不怕卡喉咙啊!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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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4-1 11:06 | 只看该作者
啥情况?点进来一串啊                                 
3#
发表于 2020-4-1 11:10 | 只看该作者
夫子啥情况?
4#
发表于 2020-4-1 11:10 | 只看该作者
我的天,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么长!!今天都疯了嘛
5#
发表于 2020-4-1 11:21 | 只看该作者
这是啥情况!疯了疯了
6#
发表于 2020-4-1 11:23 | 只看该作者
里面请里面请,包间坐。上茶!                     
7#
发表于 2020-4-1 15:54 | 只看该作者
受不了啦2个脑瓜都不够用啊!
8#
发表于 2020-4-1 16:07 | 只看该作者
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无法评说的一生!结尾处平地起波澜,一个逆子,谁能不说是文中大舅的翻版呢?长相酷似,性格冷酷,没有丝毫人情味。
9#
发表于 2020-4-1 16:08 | 只看该作者
老师的文章语言有特色,故事奇特新颖,点赞
10#
发表于 2020-4-1 16:43 | 只看该作者
夫子写的这“儿孙满堂”却孤苦无依的情况可以说在当今农村不是个例,还随处可见!
它让我想起有些人和有些事!
11#
发表于 2020-4-1 17:47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非常厚重的小说,一直等着有文友来耐心看完并说点什么。

12#
发表于 2020-4-1 18:10 | 只看该作者
我一直觉得,农村是我们的根本。有一回,我参加一个酒席,席上,一位先生大谈特谈女儿去留学的美国如何如何好,中国如何如何落后,农村如何如何差,一副资产阶级上流人物的样子。

我在思考的是什么?你,或者说我们,到底从哪里来?我们能不能简单算一算,你父亲有多大年纪,你爷爷有多大年纪,新中国成立有多久?你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过去的辛酸与艰辛?七十年前,你祖居在不在农村?四五十年前,你是不是从农村考出来或者被推荐上学到城市的?怎么才过了几十年,你就忘了呢?

从农村到城市,我们国家经历了一个缓慢甚至漫长的历程,直到近二十年,城市化的脚步,才大踏步起飞。但我们的血脉里,我们摸着良心问一下,是不是流淌着农民的血?有几人是真正的工人阶级王公贵族的后代?我们的工业化才四十年,你以为人家英国绅士风度是一天两天 形成的?人家花了三四百年,才从中世纪的愚昧落后中走过了,渐次”洗白“了自己,在长期的殖民过程中才形成了绅士的思维。
13#
发表于 2020-4-1 18:14 | 只看该作者
不要羞于谈论自己是农村人。

我们也要明白,农村确实没有那么美好。但是,农村的美好也有其特别鲜明的一面。比如善良、纯朴、勤劳。
14#
发表于 2020-4-1 18:20 | 只看该作者
但农民身上,遗传着千百年来的劣根性。这种劣根性,也成为阻碍农村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狭隘、自私。虽然这种性格不是主流,但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浊流。或者说,虽然不是普遍存在,但总有发生。

对于作者剖析的这种现象与劣根性,个人感同身受。
15#
发表于 2020-4-1 18:25 | 只看该作者
说实在的,作者写的这些,我也曾经想写出来,但最后还是害羞了,不敢写,太阴暗了觉得。倘使要写,我也思考着会用比较含蓄的幽默的方式呈现出来,而不是如此张扬地痛彻心扉地血淋淋地表现出来。这大约也是农村生活的一块遮羞布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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