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根留住
雄安新区採蒲村明天搬迁,槐安和马向荣老两口好像进入比赛倒计时,两人全力冲刺。半夜四点,公鸡打头遍鸣,马向荣拉着门灯,槐安扛起家里最后的苇劈去轧苇。马向荣拉开门栓叮嘱:“苇没油性了,记得轧硬点儿。”“嗯~”槐安摸黑走下台阶。
自从接到村子搬迁的通知,73岁的马向荣和75岁的槐安,站在院中央的大榆树下决定:赶在离开採蒲前攻下高高的苇垛。芦苇是白洋淀人的孩子,他们亲切地叫她单字“苇”。十年之前,採蒲人还寄生在苇里,怎么都分不开。兴旺一时的白洋淀席,如今走到了尽头。家住知青胡同的槐安家,成为採蒲唯一的织席人家。
槐安挽着服帖的苇眉子回家,马向荣拍打着他身上的苇皮,招呼他吃早饭。槐安锁着眉头,扛起架着七只鱼鹰的杆子又往外走。“吃了饭在去放鹰。”马向荣怎么都拦不下。“不吃~”槐安心里有事,今天是他最后放鹰捕鱼的生涯。榆树下,方桌上的小虾烀饼凉了。马向荣也没动筷子,隔着墙头叫儿媳妇张群蹬苇。
张群快人快语:“妈,明天要搬家了,你还织席?整的我和海民虐待老人似的。”马向荣投苇:“你奶奶织席织到七十八,整个採蒲没一个人笑话我。蹬~”
“哦~我光顾说话了。”张群双脚踩着苇眉子一头,马向荣一步一退拉出头苇,接着投二苇。“妈,席十年没涨价,一片四八尺十五块钱,你图个什么?”张群说实话。马向荣有主见:“我不听那个,每天织席够我和你爹花,不用跟你们伸手要。”......
马向荣戴着老式花镜,因为驼背脸几乎贴在白色席面上。她裹着白胶布的手指在席间上下翻动,柔软的苇眉子在她怀里跳跃着。“挑一压一、挑二压二、隔二挑一压一、挑二压三再抬四等”织席的口令长在马向荣心里。太阳光圈从老榆树枝丫的空隙筛下,照亮整片苇席,马向荣像是坐在一团白云上。槐安放鹰回来了,马向荣撬着席问:“今儿,收成怎么样?”
“五十来斤~”槐安抛起几条黄瓜鲢子,鹰们撒着欢、扑棱着翅膀抢食。
“淀里鱼多了,收成越来越好。赶紧吃饭吧,还得去卖席。”马向荣心疼老伴。
“不急~”槐安说着挽起衣袖,帮着撬席。
“不用,席都织成了。”......赶在村子搬迁前,完成既定的目标,马向荣和槐安真把一垛苇织成席。槐安卖席回来,两人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歇会。儿子槐爱民和儿媳张群提着铁锤来拆窗户。瞬间,两个人心提到嗓子眼,慌的差点坐在地上。
“爱民,你这是要抄你爹妈的家啊?”马向荣声嘶力竭,槐安展开双臂挡着。
“爹—妈,前天我们就把玻璃都砸了,门窗拆下来都卖了。见你们这边没动静,过来搭把手。”父母错怪了槐爱民。
“老头、老太太可真行,我们可是好心好意的。”张群有些不满。
“行了,你少说两句。”爱民拿胳膊肘搡张群。
“有话你直说,你推我干嘛?”张群剑拔弩张。
“都消停点,先帮你妈收拾东西,别的先别管。”槐安息事宁人。
二老明白,爱民和张群是行孝,过来帮着搬家的。可是当他们要动老宅子,彻底掀翻两人的防线,一时无法接受。破家值万贯,马向荣和槐安的家集各年代的三大件一应俱全。六十年代的“36条腿”:床、大橱、五斗橱、床头柜、桌子、四把椅子。七十年代的三转一响:上海牌手表、蜜蜂牌缝纫机、飞鸽牌自行车。八十年代的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九十年代的空调、摩托车、电脑。台式平板电脑是槐安过七十岁生日时,孙子槐泽平和孙媳妇亚慧送的。由泽平耐心指导,槐安学会用电脑看河北梆子、保定老调等地方戏。
“男主外,女主内。”槐安和槐爱民父子在院里,马向荣和张群婆媳在屋里,四人开始整理打包行李物品。马向荣翻出一件老式粉色绣花饭单褂,张群瞅了一眼笑了:“妈,这还要啊?”
“要,这是爱民出生时,你姨姥姥一针一线做的。”马向荣用手抚摸着。
“嗯,那就要。”张群叠在包袱里。
马向荣一头扎进床头柜抻出一条红头巾:“为这条头巾,我和你爸打了三天。那年,播完老电影《人生》,流行女主角戴的红头巾。你二婶见我就显摆,你二叔给她买了红头巾。我生气,跟你爹要,他就不同意。后来实在拗不过,不情愿的买了。”
“红头巾意义非凡,我得当传家宝留着。”听婆婆聊起这段往事,张群笑不停。
“你这孩子~”马向荣扶着张群的肩膀也笑了。
张群说话做事利落,很快屋里锅碗瓢盆、米面油盐酱醋茶、四季衣裳、床单被褥等都拾掇好。只剩解苇刀、镰头、撬席刀子、小豁子、三棱篅子、四棱篅子躺在地上。马向荣把织席用的工具收好:“张群,妈没有金银首饰给你。可在我心里,这几样家什就是咱家的传家宝,给你吧!”
“妈,我可不要。我都十多年不织席了,我那套解苇刀、篅子早找不见了。”张群摆手拒绝。
“要不,我先收着。等我不行了,你在拿走。”马向荣征求儿媳妇的意见。
“妈,我从十岁开始爬着跪着织席。现在腰、腿都疼,我是真织怕了、怵了。”提起织席张群就烦。
“我也疼,谁让咱们生在白洋淀。”马向荣失望地坐在炕上。婆媳俩发生不愉快,槐安民走进屋安抚母亲:“妈,别着急上火。张群不要,我要。”
“你要,你放哪?不嫌乱啊?”张群埋怨丈夫。
爱民拉张群到院里,出起点子:“你是直肠子,不会拐弯。口头上答应咱妈,出了这个院扔白洋淀,烧了,谁知道。”
“也是啊~”张群恍然大悟。
殊不知,两人的对话让刚进门的儿媳妇亚慧听到了:“爸、妈你们要把谁扔白洋淀,还要放火。”马向荣听见恼了:“什么?你们要烧我织席用的家什?哪如我自己烧。”她把解苇刀、篅子等摔在地上,抓把干柴跟槐安要打火机。槐安也不乐意:“不懂当爹妈的那颗心,等死时在烧,咱们跟解苇刀、篅子一块火化。”“嗯,就这么定。”马向荣赞成老伴的意见。
“不是,妈,你听我们解释。”槐爱民和张群扶着二老坐在榆树下。
“呀~奶奶,这些工具能借我用吗?”亚慧突然叫到,一家人都瞧向梳着马尾的女孩。
“爷爷、奶奶,我在做白洋淀特产外贸。现在正收集咱们当地传统文化做成宣传片,给全世界人民看。”亚慧好奇地摸着解苇刀。
“爹、妈,你们孙媳妇可厉害了,外语过了专八。”槐爱民缓和气氛。
“孩子,咱可不搬砖。你要喜欢奶奶就送给你,反正奶奶以后也用不上了。”马向荣拉起孙媳妇的手红了眼圈。张群摩挲着婆婆的白发:“妈,搬了新家,我带你去跳广场舞。”
“我可不跳,我就剩下吃喝等死。”老太太织了一辈子席,现在身子还硬朗,无法想象没有苇的日子怎么过。
“奶奶,您太悲观了,搬家也能织席啊!新家冬天是地板采暖,暖暖和和的就把席织成了。”亚慧描绘着新生活。
“唉!到时候没人收席。”马向荣还是不高兴。
“奶奶,我做外贸帮您卖席。不过,前提是您得教会我织席。”亚慧跟奶奶讲条件。
“我得乖乖,你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马向荣笑着把孙媳妇拉进怀里:“奶奶就等着盼着有人学织席,这回没遗憾了......”
二
槐安的孙子槐泽平来电话,通知大家提前做好准备,搬家公司明天上午九点过来。槐泽平的电话,让爷爷、奶奶心里又蒙上阴影。在青砖老屋、老榆树底下,一家人清点着行李物品,马向荣、槐爱民和张群确认明天搬家没问题。只有闷头抽卷烟槐安叹气说:“我还没准备好~”
“老头子,你还有什么?”马向荣不安地问。
“我的鹰~”槐安没好气地嚷。
“怎么把它们给忘了,可真是的。”马向荣又开始揪心。
搬迁了,离开採蒲,离开金龙淀,在槐安看来自己就是离开水的鱼,生活没了奔头。鱼鹰是凶残鸟类,城市居民小区和农村独门独外的环境不同,带着鱼鹰进楼房,根本没办法安置。槐安没了主意,他眼望着老伴和孩子们,希望能有个主意,大家都是冥思苦想,一时也都没办法。
“放了一辈子鹰,累没少受。要不,把鹰卖了?”马向荣体恤老伴,槐安摇摇头。
“爷爷,要不把鱼鹰放归大自然,让它们做自由的鸟儿。”亚慧接着说,槐安皱皱眉头。
“爹,要不让爱民给鱼鹰找个好人家送走。”张群望着公爹说,槐安托着腮没话。
“爹,你到底说句话,明天咱们就不在採蒲村了,难道还把鱼鹰宰了吃肉?”话说出来,槐爱民就后悔了。
突然,槐安吓人地瞪圆眼睛,爱民觉得冷飕飕:“爹,我只是随便说说。”谁也不曾想到,槐安竟然取来菜刀递给儿子:“行,就听你的。鱼鹰跟了我一辈子,给咱家挣了几十年钱,对咱们家有恩。马上要搬迁了,实在没它们落脚地和用武之地,跟着别人我也不放心。眼下看,死在自家人手里,是最好的办法。”
“老天奶奶,我可看不了这个。”马向荣捂着双眼往屋跑,亚慧和张群也随老太太逃离屠宰现场。院里只剩槐安和槐爱民父子俩,爱民握着菜刀手一直抖。鱼鹰仿佛知晓自己的处境,站在横杆上凄惨地叫着,疯狂地扇翅膀,拽着系在脚上的绳子。眼前的一幕,让爱民彻底崩溃:“爹,我实在下不去手,还是你来吧。”
槐安歇斯底里地叫:“爱民,你这是要我的命呀!”听到老伴犀利的叫声,马向荣带着孩子们从屋里跑过来,三个女人落了泪。“哐当~”忽然大门响了,槐泽平提着几个铁笼子进来。此时此景,把他吓坏了,他夺下爷爷手里的刀:“咱家可是五好家庭,怎么动开刀了。”
亚慧把泽平拉到一旁,一五一十地讲起奶奶放火、爷爷杀生的前因后果......望着惊魂未定的老人,槐泽平心疼,又觉得好笑,为大家解读搬迁政策:“加快淀区生态保护与修复,统筹推进淀中村搬迁工作,以生态治理和保护为主线,根据新区规划建设时序和用地要求,结合白洋淀生态修复、特色小镇和美丽乡村建设,按照全淀不留村、留业不留居、多拆多保留、安置易就近、拆迁同等标准的工作要求,适时展开淀中村搬迁工作。”
泽平把铁笼子塞到爷爷手里:“爷爷,咱可是老牌白洋淀人了,谁都知道白洋淀有99个大淀。搬迁了不在金龙淀打渔,安置区附近的苲草淀、府河照样也能打渔。船是一样的船、鱼是一样的鱼,哪都一样。”
刚才因自己而起的闹剧,让孙子和孙媳妇看到,槐安心里有些惭愧。槐泽平虽小,可事情考虑的周全。他想到小区饲养鱼鹰不便,同二姨商量好,鱼鹰暂时放她家。她家住在苲草淀边,离安置区三里地。
槐安竖起大拇指,紧握着泽平的手:“还是我孙子行!”泽平的到来,让一家人悬着的心落下。槐安锁着的眉头终于解开,开心地把鱼鹰一只只装进笼子。
三
夜来了,淀里生起薄雾,轻风里的芦荡摆动。雄安当地流传俗语“出门的饺子,进门的面。”今晚,是採蒲人在故乡的最后时光。月光透过老榆树的枝丫,槐安一家人围坐在树下闷声吃饺子。送走孩子们,槐安和马向荣心里装满心事,两人缄默地遥望着淀的远方。
半夜,马向荣叫醒没睡熟的槐安。等不到天亮,他们打电话让爱民马上过来。搬家这么大的事,槐爱民和张群也睡不着,当接到父母的紧急电话,两人以为出了事穿着睡衣跑来。当弄清二老因为一棵树折腾人,很无奈。槐爱民擦着冷汗,张群指手画脚地说:“不带这样的,大半夜为棵树闹什么?”如果不是搬迁,两位老人永远不会给孩子添乱,是搬迁让他们变得敏感、脆弱、任性、悲伤......
榆树是中国北方常见的普通树种,不足为奇。可槐安一家,在生命里的每一天没离开过大榆树:马向荣在树下织席,槐安在树下喂鱼鹰,一家人在树下吃饭、纳凉、聊家常等。在两人记忆深处忘不了有榆树接济:在挨饿的年代,槐安把榆树皮磨成面,掺进高粱面、玉米面全家能吃上饺子和面条。那年马向荣和村里几名妇女搞副业养蚕,地里的桑树招了灾,女人们为养活蚕各显其能。选择用芦苇叶、槐树叶、柳树叶等喂养,马向荣用院里榆树叶养蚕,最终只有她的蚕吐出蚕丝。日子一天天好了,每年春天槐安和马向荣摘榆钱,给孩子们做榆钱饭尝鲜。
太阳照常升起,槐泽平和亚慧来了;槐安嫁到任丘的闺女槐爱华全家来了;槐安嫁到徐水的孙女槐泽敏全家来了......很多亲眷朋友齐聚槐安的小院,平时清净的家热闹起来。当搬家公司的车开进院子,拆迁工人及设备在街上集结。晚辈们纷纷走上前相劝,可是关于大榆树的心结,槐安和马向荣怎么都打不开。就在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刻,驻村工作人员小郭和小杨来了,他们通知槐安家的老榆树评定为古树,将建档保留下来。
“无文化传承,无雄安未来。新区规划建设中,坚持古树不挪,古建筑不拆,古牌坊不搬,保持原址不动。建成的新城市要有老场所,让老百姓记得住乡愁。”一同前来的领导说。
织席工具、鱼鹰、老榆树都找到最好的归宿,槐安和马向荣没了牵挂,大家一齐动手搬行李装车。马向荣回首住了几十年的青砖老屋,泪模糊视线,突然胳膊依靠在墙上,老脸埋在臂弯里痛哭:“我不想搬啊~”离别的悲伤打在每个人心头,槐爱华、张群和亚慧哭着抱住老人。
当家全部搬空,槐安把槐爱民和槐泽平叫到身边,祖孙三人拱手长揖,屈膝磕头跪别这个远方的家。槐安沧桑的脸扭曲着,瘫坐在地上“哇”地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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