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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症话题】月圆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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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10 16: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月圆之梦
  
  1
  
  真是个奇怪的梦。
  
  月亮好大,像一个发光的氢气球,在厚厚的云层里涌动着,越来越圆,越来越大。我拎着半瓶二锅头,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奔跑。地面一片流动的银白,一脚一个空,但我不敢停下脚步。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去何处,我被一个声音催促着——快逃!快逃!月亮要爆炸了……
  
  一片暗影出现,如雪地绿洲,我毫不迟疑地奔去。那是一条狭长的小巷,两边有朱红的大门和土黄的围墙,还有伸出墙头的树影。月亮搁在巷口两排屋顶间,月光惨白,亮如白昼。世界深渊般空寂,我慌乱的脚步异常响亮,“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突然,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巷子那头冲来,长长的舌头拖在地上,汪汪的狂吠盖过了啪嗒声。我不敢再往前跑,慌乱中看到一扇门。这门半开着,跟其它门不同,是绿色的。来不及多想,我一闪身钻进去,顺手关上了门。随着“嗵”一声响,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从门缝溢进来,差点熏晕了我。
  
  缓过神来,我发现这院子有些诡异。
  
  偌大一幢楼不见一个人,也没一盏灯。“有人吗?”声音被寂静吞没。我定定神,隐约看到堂屋里有一星火光。我觉得应该跟主人打个招呼,顺便问一下路,就信步走了进去。我怎么也没想到,屋子里居然躺着一口黑森森的棺材,供桌上黑白照片里的人像似曾相识。我感觉自己魂都散了,因为照片里居然是我自己。我摸摸脸,感到不可思议。这时,我隐隐听到有说话声。顺着棺材后头的楼梯爬上去,果然有人。屋里同样没开灯,泠泠月光下,墙壁上大大的喜字,屋中央挂着的气球、剪花和彩带都异常清晰。夜半时分,楼下葬礼楼上婚礼,见鬼了。接下来更加诡异,屋里除了新娘子,所有人都有头没脸。新娘子穿着洁白的婚纱,个子高挑,皮肤白晰,标准的美人儿。而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秀菊。太离奇了!我瞬间石化,只有眼睛和手能动。我看到新娘旁穿白礼服的男人,肩宽,体阔,同样有头没脸。他正弯腰抱起新娘,向着月亮的方向走去。
  
  放下她!
  
  大叫声中,我听到“噹”一声脆响,一个物体从我手里飞了出去。月亮一晃,掉了。月光消失了,新郎新娘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一片黑暗。
  
  2
  
  醒来时,我依然躺在沙发上,下半身酸痛如负重行了万里路。电风扇不知何时自动关闭了,空气凝滞潮热,汗水汩汩地流。打开电风扇,辗转反侧了两三次,我费劲地坐起来,仰望天空。窗外,一团如墨的黑,哪有什么月亮?
  
  我把右脚放到地上,准备起身上厕所。一阵凉意自脚底升起,很舒服。我又放下左脚,刚触地就起了一阵锥心的痛。我赶紧打开灯,几块玻璃碎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亮,浓烈的酒香熏得我反胃。我揉揉眼睛,找来拖把和抹布,跛着脚打扫起来。
  
  收拾停当,时间才四点二十五分。我抽完一支烟,困意俱消,准备回卧室。卧室门关着,四周静悄悄的。我站在门口,心里有些紧张。
  
  昨晚,秀菊将近十一点才回来。见到我,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我调好热水,拿出睡衣和毛巾,趁她洗澡时打开了新买的精油。睡前按摩是我在家的保留节目,深得秀菊喜欢。这香水是一个精品店的清仓货,老板说功效神奇,我珍藏了半年,这一刻特别激动。然而,老婆一出来就躺下了,说自己困了要睡觉。“让我给你按一会儿,新买的,很好!”我心里很急,想用精油讨好。秀菊却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要不要人睡觉?出去!烦死了!”如同一盆凉水浇到一堆旺火上,我脱到一半的底裤顿时降成半棋,卡在了大腿上。我真想不管不顾地压上去,把积蓄了八个月的能量清个空,然而她的决绝令我不敢造次,只好抱了枕头来到客厅。躺在沙发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做了八个月和尚,我太需要了。好不容易逮着公司停线检查的机会请假回来过中秋,居然一到家就吃了道凉菜,真糟心!心里窝着一团火,我只好坐起来抽烟,一支接一支,把一包新开封的云烟抽成了瘪三。我还喝了酒,一口接一口,把漆黑的夜喝出了一地白月光。
  
  一夜休整,身体里的火又燃烧起来,我要。我轻推门,不动。再推,加了五成力,还是不动。死婆娘!这股火蹭地窜上脑门,我握紧双拳,直直地向门板捶去。我要把这可恶的门捶破,冲进去,压死她!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我一个激灵,硬生生地收回了手。
  
  接下来,我去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重新躺回沙发上,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爱是你情我愿的水乳交融,不能强求。还有七天,不急,慢慢来。
  
  梦很活跃——圆月、冷光、小巷、黑狗、棺材、婚礼……像一部哑剧。剧情、画面、连心跳的感觉都那么真切,太荒诞了!怎么做这样的梦?我怎么死了?秀菊怎么成了别人的新娘?那个男人是谁?他长什么样子?他要抱她去哪儿?
  
  一个接一个问题,搅得我心神不宁,连风扇呼呼的叫声都令我无法忍受。我摸黑点燃一支烟,踱到阳台上,黎明前的黑暗让我感到无比恐怖。我把烟蒂弹出去,一点淡淡的红光在空中划条优美的弧线斜斜坠入暗影中,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桂花香,也传来花花嫂的声音——
  
  “钱哪,是挣不完的。再会挣,抵不过人家败;挣再多,不如有个安稳窝。”
  
  那时我刚回到家,去买烟和酒。我爱喝口小酒,偏找了份喝不得的活,平时靠克制硬撑,一回到家就特别想放纵。所以每次回来,我定会光顾花花嫂的杂货店。花花嫂讲这话时,我正跟老张聊微信。传言公司要裁员,我有些担心回不去。老张安慰我,说我是公司的老司机,人缘又好,不会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想也是,闲着也是闲着,七天假一晃就过了,不至于这么背。我当时精神全在手机上,只把花花嫂的闲话当耳旁风,现在想起,忽然觉得似有深意。
  
  3
  
  我把这个梦跟秀菊讲了。
  
  当时秀菊正坐在梳妆台前画眉,V领的咖啡色连衣裙外套件水粉色针织外披,蓬松的粟色卷发披散着,有些发福的脸显得精致了不少。她侧歪着头,用一支深棕色的眉笔在眉头上涂涂画画。她先定眉峰,然后是眉头,眉尾。仔仔细细,轻轻柔柔,像勾勒一幅素描画。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梦?”
  
  说到最后,我故意放慢语速,盯着她粉白的脸,充满期待。习惯是味慢性毒药,十多年来,我已习惯了凡事跟秀菊请示汇报,虽然明知道这事不适合探讨,还是忍不住地讲了。我实在不喜欢沉默的二人世界。
  
  “我怎么知道?无聊!”
  
  秀菊把脸凑近镜子,用眉笔刷轻轻地修饰着眉尾,眼睛都没抬一下。
  
  她的心不在焉和厌烦令我很是失望,我把她归诸于漠不关心。这样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对我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分开时,从来都是我主动联系她,她还爱理不理的样子。在一起时,我得看她脸色行事。她若心情不坏,就勉强给个身体,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若心情不好,连床都不让上。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我把年终奖拿回来时,她一定格外温柔,甚至偶尔还会主动。除了这个,她其实是个完美妻子。她漂亮,即使脸黄了腰圆了,美颜后的相片也很给我长脸;她会理财,每个月的开支列得清清楚楚,从不乱用一分钱;她也不虚荣,脖子上的项链还是我送她的三十岁生日礼物,放六年了才舍得戴上。
  
  “不是,就是想听听你看法嘛!”
  
  我尽量装得云淡风轻,不想惹她生气。说真的,她虽然看起来很娴熟,其实不得要领。比如此刻,她脸上涂得白生生的,脖子却还是腊黄的本色,使得镂空花瓣型的白金项链也显得沉闷低廉。
  
  “我看你是小说看多了,”秀菊不冷不热地咕噜道,“想象力丰富。”
  
  这话我爱听。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是我爱看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反复看了五遍,《水浒传》也翻了两遍,梁山108好汉,我最喜欢鲁智深。闲时喝酒,我就给工友们吹《鲁提辖权打郑关西》,不过那帮家伙更关心潘金莲为啥要谋杀武大郎。小陈说因为性,老赵说是钱,老张说两者兼之,我赞同老张的,不仅因为我们是兄弟伙,还因为他老婆就是嫌他没钱趁他不在家跟人跑了的。
  
  此时,她已涂好了口红。朱红色的口红显得嘴唇饱满而性感,看得我小腹一阵胀痛,不禁冲口而出,“你穿婚纱的样子真好看!”
  
  她突然眉头倒竖,定定地瞪着我问,“你阴阳怪气的,想说啥?”
  
  我回过神来,忙集中注意力,夸张地说:“好多我们这个年纪的都在补照婚纱照,我们中秋也去照吧!”
  
  没穿过婚纱是秀菊最大的遗憾。我们是先上车后买的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裸婚。当时秀菊怀了身孕(后来孩子流了),怕人耻笑,提了几件衣服就住进了我家,结婚证都是后来补办的。因为这份欠缺,每次参加别人婚礼后秀菊都很失落。前些年,她嚷着去补照,我觉得难为情没答应,为此她还埋怨了好久。
  
  此刻,秀菊却一脸嫌弃,“神经!”她用纸巾抿了抿多余的口红,对着镜子抓着发尾绕了几圈,提起手提包说,“走了,把盆里的衣服洗了!”
  
  我顿时泄了气,绷直的腹部一下子松软了,直到她拉开了门,才想起追过去问,“下班我去接你?!”
  
  “接个头,”她一脸寒霜,“丢人现眼!”
  
  我怎么丢人现眼了?这话卡在喉咙口,被楼上下来的李婆婆打断了,“哟,雯雯爸,啥时候回来的?”
  
  “昨个儿下午。”我勉强笑笑,关上了门。
  
  4
  
  秀菊每天九点出门,十点多回家,一回来就捧着手机玩到睡觉。我不知道她玩些什么,总看到她吃吃的笑,可我一靠近,她就立马收起手机,对我横眉竖眼。我真想把那手机砸了,让她好好跟我说会儿话。现在,我只有这个要求了,因为回来第二天她就来了例假。原以为回家是甜蜜的赴约,结果是变相的折磨,太他妈的邪门了!
  
  我胸中的火燃烧得哔哔啵啵,恨不得引燃一管地雷,把这变态的世界炸个粉碎。但我不敢,我只能把地板拖掉三层泥,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
  
  我不是要找什么证据,只因为这狗日的天作怪,天天下雨,下得心烦。我是回来过节的,我想中秋那天有圆滚滚的大月亮,好让我陪着老婆孩子吃月饼赏月。对了,我还要雯雯给我跳个舞。这孩子都上初二了,不知道到时会不会考上县高中?秀菊一直张罗着在城里买房,说买了房给孩子把户口上到城里,今后读书就方便多了。我不知道城里和农村户口有啥区别,反正一切都是秀菊在安排,她说了算。但是,现在房价是芝麻节节高,我一个月五六千的收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人生规划? 这也是秀菊这么辛苦地打这份工的原因。她现在工作的锦溪酒店是花溪镇最大的酒楼,加上她肯努力,进去不到半年就升了领班,一个月能挣到两千块钱。秀菊很看重这份工作,再苦再累都坚持做。她说这份收入维持了家里的日常开支,我的工资就可以全部存着买房了。她说照这速度,明年首付没问题。其实我不喜欢这么累,人活着是要有弹性的。像我这样为了买房背井离乡,想女人的时候,只能对着地摊杂志上的插画释放寂寞,太受罪了。几年了?三年?五年?每个中秋都是我一个人。或者躺在硬木板床上,啃公司发的处理月饼;或者在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上追着月亮跑,车外车流滚滚,车内孤独难忍。但是,我必须坚持。秀菊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沉迷温柔乡;秀菊说,买了房,才能抬头做人;秀菊还说,等女儿有出息了,我们就解放了。秀菊说的都是真理,比毛主席的还真。所以,每当我想把那辆破东风开到河里去,或者撞栏杆的时候,我就要把秀菊的话咬几遍。
  
  家里被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没什么其它的异常发现,唯一的变化就是衣柜里花哨衣服多了。我有些讶异,但想想也释然。毕竟,她是领班了,得顾及形象。
  
  电视台正热播一部狗血剧,大意是一富翁的妻子红杏出墙,丈夫居然不知。我猜这编剧不是女的就是脑袋被驴踢过,真以为男人只是给女人赚钱的工具?扯淡。
  
  也许受了电视剧的影响,那个梦时时干扰我——圆月、冷光、小巷、狼狗、葬礼、婚礼……像一部哑剧,流动着、叫嚣着、变成一堆碎片,迷乱了我的眼。我甚至看到那个男人拿着匕首向我刺来。我就是这么死的么?我会这么死么?他是谁?
  
  我相信秀菊是忠于我的,但是梦是一种征兆,这说法在我老家很普遍。比如过世的亲人托梦要钱,必须烧了纸钱才能化解。还有,父亲在世时,有一次梦见奶奶说冷,后来他们发现奶奶坟地太潮湿,然后请风水先生迁了坟。就在迁坟第二年,习惯性流产了三年的秀菊怀上了雯雯。
  
  照这样看,梦不是无稽之谈,不是大脑皮层的无意识活动。那么,这个梦在预示什么呢?月圆夜,毁灭时?不管如何,我必须守护我的女人,和我的幸福。
  
  花花嫂开麻将馆,附带卖些烟酒日杂,因为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店里人气很旺。花花嫂是个电子眼,镇上的八卦新闻知道得比谁都多,因为门口经常聚焦着一堆人摆龙门阵。秀菊不喜欢花花嫂,说这女人太刻薄,让我少和她来往。但这楼上楼下的关系,去其它地方买烟酒也不好,所以我一般买了东西就走,免得被拉去凑角子。
  
  “昨天,额,”在店门口,我趁她拿烟的功夫,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说那个,嗯,啥意思?”
  
  “啥子啥意思?”
  
  花花嫂把烟重重地扔到柜台上,吊着三角眼,肆无忌惮的扫视令我心里直发怵,“那”了两轮脑子就乱成了麻。
  
  “哎呀,春儿,我这儿一天人来人往的,一天说的话几大车皮都拉不完,你不说清楚我啷个晓得是哪句呢?”我递给她钱,她不接,反手搭上我手背,声音粘糊得像含着一团糯米。“我说你呀,一个大男人,啷个就那么怕秀菊那个母老虎呢,嫂嫂……”
  
  花花嫂长得干扁豆似的,一脸黑芝麻,嘴角还长着颗黑痣。说话时,那黑痣上下乱蹦,像条没尾巴的蝌蚪。我一阵恶心,赶紧缩回手,像被虫子咬了一般连着后退了三步,红着脸说没事先走了。
  
  转身时,我看到她的脸比乌黑的天空还沉,隐隐听到她似乎骂着什么“乌龟”。我也在心里狠狠地骂, 丑人多作怪,难怪男人在外面养小三,要我秀菊有你这副德行,我也要找别的女人!
  
  5
  
  中秋果然无月。
  
  无月的中秋夜是恼人的,还有那恼人的秋风,水气重,又湿又凉。我想起年轻时的一首歌,好像是费翔唱的——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它把你的人 我的情吹得一去无影踪……
  
  我恼。
  
  大过节的秀菊撂下我去上班,女儿说好回来临到中午又说去同学家了。一个人做了八个菜,吃得没滋没味,连特意买回来的月饼也没动一口。到了晚上,中秋晚会单调又无趣,看得我想骂娘。捱到八点半,我出了门,准备去接秀菊。走前我发了条信息,她没回。她早上出门还气乎乎的,估计这会儿也不得接,她的脾气就这样。
  
  过两天就要走了,我不想冷战。像我这样四处漂泊的,人生能团几回圆?我得放下臆想和猜忌,主动软化那颗高傲的公主心。何况,按推算,秀菊今天该是安全期了,嘿嘿……
  
  坦白说,昨晚是我太鲁莽了。
  
  “不装不装,少烦人!”
  
  “下嘛,这个真的好。你看,刷一刷就能赚钱呢。”我指着手机里的APP让秀菊看。我想了几天才想到这一招,利用教APP操作的机会,盗取开机密码,找机会查看她的通讯录和聊天记灵。我趁她睡着时弄过几次,没解开。不知道是她心里有鬼还是看穿了我的把戏,不肯给手机,还骂我不是男人。
  
  “我怎么不是男人?我没满足你吗?我没挣钱吗?我哪点不如人家?”
  
  火气一上来,语气就重了些。没办法,我最恨人家拿男人这个词说事。身高和比重上的劣势不是我的错,我努力用后天的努力去弥补,可不知为什么,还是处处不如人。这是我心里的一个梗,一触就痛。
  
  结果,我的灵魂四连问却只得到秀菊一声冷哼,“你是男人?那我问你,我舅妈旁边那套房被别人抢了你知不知道?雯雯又要交辅导费了你拿不拿得出来?哦,对了,回来这么多天,钱呢?”
  
  我拿不出钱。
  
  平时都是20号发工资,这个月拖到30号还没个影儿。老张说,他们在那边现在还出不了车,估计这次公司遇到大坎了。每个月存五千是秀菊定的硬指标,中断一个月都会让愿望遥遥无期。果然,秀菊不依不饶,跟我闹了一晚上,好像是我把钱吞了似的。这女人一撒起横,就是没理可讲。
  
  锦溪酒店在花溪镇新街。新街原是农耕地,这些年乡镇扩张,新街成了开发区,盖了几栋高二十多层的商品房,还引来了几家化工厂。当然,配套的酒店、K厅、商店也就应运而生。锦溪酒店在新街步行街转角处,占了三层楼,一、二楼宴席厅、三楼棋牌歌吧旅馆,门口还有个停车场,颇有大城市酒店的排场。
  
  花溪镇虽然不大,但新街跟我家刚好在相反方向,走路要二十分钟左右。我到锦溪酒店的时候,才九点钟。透过靠街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酒楼里人头攒动,很火爆。离下班还早,我就到步行街转了转,然后在一家烧烤摊坐了下来。我要了几窜烤肉,一瓶啤酒,一个人自斟自饮,慢慢地消磨时间。
  
  十点钟,我打包了秀菊最爱吃的烤豆腐皮和茄子,准时来到酒楼门口。十多分钟后,几个老妈子小媳妇相继走出来,呈放射状在酒楼门口散开。我问一位大姐于菊花走了没有,这看起来比我还显老的女人不情愿地停下脚步,粗声大气地问哪个于菊花?我改口说餐饮部于经理,想了想又补充说自己是于经理老公。女人哦了一声,把我上下扫视了半天,才冷淡地说当官的要晚点,再等十分钟。
  
  这时,天上下起了小雨,雨丝如线,湿漉漉的。我才想起雨伞掉烧烤摊了,赶紧跑回去取,返来时,我在酒店门口差点跟一辆刚开出来的摩托车撞上。幸好我有十多年驾龄,对机动车的反应比较迅速,敏捷地躲开了,不过慌乱中撑着的雨伞掉了。捡起来时,摩托车已开到马路上去了,只看到后座上一团水粉红。
  
  酒楼的灯熄灭了,一个保安模样的老头正在关门,我赶紧向他打听。他爽朗地说,“于经理啊?不是跟王师傅一道走了么?”
  
  “什么?”如当头一棒,我愣了,“王师傅?”
  
  他说刚和我擦身而过的摩托就是,又问我是秀菊什么人。我说是她老公。他瞪大眼睛把我看了足足三秒钟,慢腾腾地走了。
  
  我向摩托消失的方向看去,马路对面,正是我家的方向。两行连排房,一条街道又深又长,街灯闪烁,似乎天地在晃动。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抬起头,天空暗沉,雨丝细密,像一张金色的网。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掏出了手机。
  
  6
  
  桌上,堆满了玻璃瓶。地上,厚厚一层烟灰。我把最后一只二锅头瓶子狠狠砸到地板上,清脆的碎裂声令我有种莫名的快感,也有种撕裂的痛感。
  
  我不想打人。
  
  结婚到现在,我连她发丝都没动过一根。我最看不起打老婆的男人。我一直坚持一个观点,是男人就应该举起刀叉戟,去外面当大哥打天下,而不是将矛头对准为自己操劳的女人。而现在,我打了自己爱的女人。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小时,但残留在掌心的体香还在刺激着我。我只想知道那个载她的男人是谁,想她亲口告诉我梦是无稽的。她却什么也不说,还骂我变态。为个野男人,把自己的男人不当男人,不发威她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八个月的煎熬和憋屈就是一堆核燃料,一爆发威力巨大。那一刻,我看到她好看的脸扭曲了、流泪了、淤青了,我也看到自己祼露的胸膛上有了抓痕、牙印、血迹。我很害怕,但是我停不下来。
  
  现在,屋子里空荡荡的,秀菊尖锐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荡,“汪大春,我要跟你离婚!”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狠狠掐灭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头,跟办公室主任打了个电话。我谎称老婆重病住院,延了一周假,并恳求他跟财务打个招呼,把我的工资发了。主任是个和气老头,老使唤我跑腿打杂,爽快地答应了。并没忘下流地调侃我太生猛把老婆放倒了,我没兴致陪他意淫,一把将电话挂了。
  
  花溪镇并不大,调查个人太容易了。两天功夫,我就摸到了那个男人的底。王冲,男,离异,育有一女,家住河滨路31号3楼,锦溪酒店餐饮部主厨。一街之隔,朝夕相对,不是夫妻胜似夫妻了。更可气的是,那狗杂种个头比我高,体格比我壮,脸上还有道疤,看起来很凶。
  
  电视开着,画面凌乱,声音嘈杂。那部狗血剧还在热播,从断断续续的片断中我知道,剧情发展到妻子跟情夫合谋,要杀夫夺财了。我想起那个梦,难道,我也是死在妻子和奸夫手里吗?我没有钱,但是,存折上十来万都是我一脚一脚踩下来的,我不能便宜了别人。更不能失去秀菊。
  
  那个西门庆,不,刀疤脸,我要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可是,如何下手却让我犯了难。单挑?我不是他对手;群殴?我常年在外,除了亲戚和街坊也不认识其他人;来阴的?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手段。这个时候,我真恨不得把福尔摩斯叫醒,让他告诉我怎么办了。
  
  8
  
  工资终于发了,六千一百五十八。
  
  我去银行取出现金,零钱拿出来,六十张老人头用橡筋捆扎打包,从厨房扯了段保鲜袋包起来,兴冲冲地去了酒店。
  
  以往,都是工资一到账我就转给秀菊,她再存定期。自从打她后她就搬去她姐家了,说不想看到我,我请不回来,还被她姐骂了一通。秀菊爱钱,我想见了钱她一高兴肯定就会原谅我的。当然,我也想炫耀一下,按家里的工资水平,一个厨师做到头不到四千,我可比他会挣多了。
  
  我应该下班去找她的,但是我太激动了,下午三点钟就去了。这个时间段,正是酒店最闲的时候,店员们懒懒散散地东一群西一组,有的在打牌,有的在闲聊,有的在打瞌睡。
  
  我一眼就看到了秀菊,她站在一牌桌旁,正笑嘻嘻地跟旁边的人说笑。说实在的,她笑起来真好看。虽然脸发福了,一对酒窝还是那么明显,只是这些天这对酒窝在我面前隐身了,被一块菜板脸覆盖。我正出神,她旁边的胖女人把她往前一推,她扑到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上半身向右倾斜了一下,立即反过来一把抱住了秀菊,周围的人笑,他们也笑。而就在这时,我看清了男人的脸,刀疤脸。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像**出膛一般冲出去,对准刀疤脸一顿暴揍。
  
  这一顿暴揍把我揍伤了一身筋骨,折了一只手,住进了卫生院,还揍回了一纸离婚书。我不由得凄然,梦境成真,老人的话太准了。
  
  出院那天,我还夹着石膏板,才走到楼下,花花嫂血红的四方嘴就笑开了。“哟,大春兄弟,你行实哟,挂彩了,好光荣……”我估计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她马上改了口,“哎哟,这王冲也真是,下手这么重!啧啧,你也是,啷个去跟他打嘛。遭罪!”
  
  她嘴角的蝌蚪跳动起来,跳得我一股怒气破口而出:“住嘴!”
  
  “要我说呀,秀菊妹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用根鸡毛掸扫着玻璃上的浮尘,蝌蚪还在欢快地跳动,“这么好的男人不懂珍惜。啧啧……”
  
  “啪。” 我不知哪儿来的胆量,居然把她的鸡毛掸夺过来扔到了地面上。
  
  “你……疯子……王……活该……”
  
  花花嫂显然是气极了,呆站在柜台里,脸色发白,肩膀颤抖,舌头不利索了。这时,我看到屋里打麻将的涌了上来,纷纷问什么事什么事。我豪不理会,昂着头,转身离开了。
  
  那天出了太阳,阳光穿过桂花树叶缝,斑驳了一地闪亮的光影。我碎着这光亮的碎片,突然感觉自己高大起来,不由得把背挺得更直了。
  
  9
  
  镜子里,额头上的毛毛虫还是那么肥,我把头发梳下来,遮住头留了条尾巴。我后退几步,镜子里的男人穿着白衬衣灰针织背心,刚刮过的脸显得颇有精神。他左照右照,发觉衬衣领子不够尖,忙抬左手去整理,可旋即嗷一声,徒然地放下,换成了手。事毕,他拿起台面上的COCO香水,对着头喷撒了一阵,转身来到了客厅。
  
  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杯盘碗碟,只放了两双筷子,还有两只高脚杯,一瓶长城干红。菜很丰盛,有老鸭汤、糖醋排骨、清蒸武昌鱼、可乐鸡翅、干煸鳝鱼、拍黄瓜、清炒苕尖……这是我用一上午时间精心烹制的,都是秀菊爱吃的。为了这顿饭,我花了三百多块钱。这在以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何况公司昨天才通知我被裁了。但是今天,我豁出去了。成也罢败也罢,活也好死也好,全在这顿饭了。
  
  秀菊辞了工,不在她姐家,也没去刀疤家。但这并不排除刀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排除两人做得更隐秘。不然,她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跟我离婚呢?
  
  我是不会放弃的。秀菊是我的老婆,哪怕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怀里,只能埋进我汪家的坟地。
  
  电视机开着,那狗血剧好像快剧终了,现在富翁被杀了,狗男女正被警方追捕。我想,我也该要结果了。我洗了一篮水果,红提、苹果、香蕉。我在果篮里放了把水果刀,直柄尖刃,是我跑青藏线时从藏民手里买的,很锋利,可以切丁瓜,也能削苹果。果篮旁,是一式两份的白纸,上面白纸黑字,抬头是离婚协议的字样。这东西是一把杀人尖刀,但今天却靠它骗回了秀菊,我心头百感交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那么我和秀菊的婚姻呢,能不能从一面翻回另一面?
  
  万事俱备,我一看时间,都一点了。我有点担心她不来,赶紧发信息。也不知道她登微信没有,她把我手机拉黑了,我只有等。
  
  趁这功夫,我打开音响,找出一张光碟放了起来。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王菲清冷的声音带着一分伤感,让我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这是我们年轻时都爱的一首歌,那时我们在沿海打工,中秋节晚上不加班,就带着工厂发的一个月饼一个苹果去公园,听着磁带,直坐到月亮爬得老高。现在,王菲老了,这首歌也老了,但每个在外的中秋夜,我还是喜欢戴上耳机循环播放着这首歌入眠。然后,在梦里,和各个时代的秀菊巫山云雨。
  
  10
  
  她来了。
  
  回来就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化解。
  
  她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对一桌子饭菜视若不见,态度冰冷,“说吧,怎么分。”
  
  “来,走累了吧?喝口水。”我把喝掉大半的二锅头搁一边,殷勤地递上一杯橙汁。
  
  她厌恶地后退了几步,眼睛盯在离婚协议上,声音像寒冰,“怎么,不是说签了吗?”
  
  我只好放下玻璃杯,大着舌头说:“但、但愿人长久,还记得吗?”
  
  “少耍花招!”她抓起其实中一张纸,看也不看我,“先说好,房子和女儿都是我的,你休想打主意。”
  
  她穿着高跟鞋进屋,可能站累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头依然直昴昴的。我马上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求情,“秀菊,咱能不能别离了?都是我的错,我给你下跪了。我一定改!”说着,我扑通一声跪倒在沙发前。
  
  “你干什么?”她一下跳了起来,“说好回来签字的,你骗我?!”
  
  “不,不是骗,我真的不想离!”我感觉我全身无力,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走开!”“骗子!”“变态!”
  
  她用脚踢我,歇斯底里。我顾不得手臂疼痛,顺势爬起来,把她推倒了沙发上。我本来就是头饥渴的狼,哪能放过到嘴的羊?刹那间,压抑的欲望如火山爆发,我不顾她的反抗,使出全身力气把她压得死死的,伸手就去扯她的衣服。那一刻,我的耳朵失聪了,眼里喷着火,只想尽情燃烧。我撕开她的上衣,扯掉她的内衣,两团软绵绵的肉球跳出来,那是我梦中的圆月。我抓着这圆月,在一地白得耀眼的月光中飘浮、升腾、摇晃。
  
  突然,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月亮远了,我的手软了。胸口有个尖利的东西顶着我,我吸口气,只闻到刺鼻的血腥味。恍惚中,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啊!杀人啦……”。隐隐的,还有低低的背景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月亮不见了,一团红云涌来,把我挤得又高又长。我知道,这不过是个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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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4-10 17:00 | 只看该作者
哈哈,沙发!                        
3#
发表于 2020-4-10 17:11 | 只看该作者
玉玉,你下来,谁让你腿那么快的啊?
4#
发表于 2020-4-10 17:37 | 只看该作者
                                             
5#
发表于 2020-4-10 17:42 | 只看该作者
                           
6#
发表于 2020-4-10 17:59 | 只看该作者
好像突然变了风向……
7#
发表于 2020-4-10 18:23 | 只看该作者
霜儿老师来啦,先加分点赞
8#
发表于 2020-4-10 18:24 | 只看该作者
好长的一篇,待我慢慢品读哈
9#
发表于 2020-4-10 18:2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临沂风铃 于 2020-4-10 18:49 编辑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0-4-10 17:11
玉玉,你下来,谁让你腿那么快的啊?

子期老师好,好久不见,多来太虚发文
10#
发表于 2020-4-10 18:45 | 只看该作者
读了一遍,味道很好,咂摸中。再读一遍去
11#
发表于 2020-4-10 18:50 | 只看该作者
一个梦,奠定了全文的基调。
12#
发表于 2020-4-10 18:52 | 只看该作者
惊悚恐怖的梦,让此后的文字带上阴郁的色彩
13#
发表于 2020-4-10 18:56 | 只看该作者
有各位大神在,老榆木来看上小妹一眼,赶快退避三舍。呵呵
14#
发表于 2020-4-10 19:45 | 只看该作者
刚看完一,好,很好,全是描述的句子,这才是真正的小说,喜欢,真心喜欢。
15#
发表于 2020-4-11 10:3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20-4-11 10:56 编辑

老套的故事,看你怎么写。霜儿选择了心理进程,故事进程隐入其中,启动读者的探求心理。各种铺垫、渲染、烘托,读来引人入胜,不忍释卷。心理手法是霜儿的长项,因此做到了扬长避短,保持了自己的风格。
第二,急事稳写,故事的节奏抓住读者的迫切心理;凶事隐写,读者能够想到则点到为止(这个单独点赞);羞事讳写,保持美感。
第三,霜儿这次反串男性,或者说扮演人物,是比较成功的。以我的体会来说,不容易。有了这个好的起步,还可以反串下去。
第四,一路读下来,没有找到错字、词,只有两个建议,“墙壁上大大的喜字”,改成“囍字”比较好;“小腹”、“腹部”,改成“腹下”。不改也可。
第五,加分。
第六,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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