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憨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回走的时候,一大群黑老鸹仿佛从天而降,在他头上直打旋儿。真邪性!他啐了口唾沫,跺了三下脚,然后才继续往村里走。订妥了赵二家的大康拜明天给收地,这两天他紧着挖田埂、收拾犄角旮旯的散乱稻子,到时候好让收割机痛痛快快地施展拳脚。
王老憨推开自家的大门时,不知咋地,随着门“吱嘎”一声,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捣了一锤——家里没有开灯,紧接着他就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腥味。是不是马繁荣又作妖了?那次她割腕,屋子里就是这股腥气。
大五岁的王老憨是看着隔壁的马繁荣长大的。打七岁时她妈跟小木匠跑了,她的大眼睛一下子就不亮了。贴大饼子时得跳上锅台,喂猪时拎着个大桶爬梯子,天天看着,他心疼得直掉眼泪。过两年马繁荣有了后妈、有了弟弟妹妹,她的眼睛更大、神情更呆了,话也少说。上学,带着弟弟妹妹,隔一会儿就瞄两眼操场。放学,春夏天天去采人吃的、猪吃的野菜,秋冬到地里拾稻穗、豆子,贴补口粮。
马繁荣十七岁生日那天,王老憨守在村口,等到她驮了好大一捆豆枝回来,他跑过去把豆捆给卸下来,把用花手绢绑着的一捧天青色的野菊花送给她,破天荒地她嘴角翘了翘,虽然天擦黑了他也看得见。王老憨的心立刻咚咚地跳了起来,继而就化成了一滩水。那晚,他握了她的手,起先他以为握到的是一绺冰凉的豆枝。
娶马繁荣那年王老憨都二十五岁了。老憨条件不差,相貌堂堂,性情沉稳,家境殷实。可除了马繁荣,他谁也不要,他一直等到她家允许她出嫁。
王老憨一推开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满地是血,满地是血。血的尽头是一个脸朝地趴着的女人,马繁荣站在那个女人的身后。看到老憨进来,她手里的板斧“啪”地掉下:“我把她宰了!”然后,像一截木头一样倒了下去。
把那个女人翻过来,认出是村西头大老李的老婆秀芹。一点儿气息也没有,死得透透的,浑身上下是数不清的血窟窿。看清楚了,王老憨也一屁股跌坐在了血泊里。
结婚快二十年,王老憨的心这几年一直提悬着,害怕哪天马繁荣不是把自己杀了,就是把别人杀了。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完喽,完喽。
一个屯子住着,马繁荣跟秀芹素无来往。她跟谁也不来往,大事小情的都是老憨出头。这二年她俩一起在前屯子的米业上班,才真正熟络起来。
“秀芹真麻利,进料时比我都快,接袋时比我还利索!”
“秀芹真要强,胳膊扭了也不差活儿!”
这半年,她俩一起离开流水线进了后厨,除了做饭炖菜外,秀芹还负责采买,工资每月多了300块。马繁荣再提起她时腔调就变了:“凭啥肥差归了她,不就是仗着她会笑么?买东买西都她自己说了算,公司的钱都让她划拉去了!”
老憨就劝她:“有多大能耐挣多少钱,闲事少管。”
王老憨回过神儿后,都没问为啥。不用问,根本就没事儿。马繁荣到底是把天给捅下来了。
费了好大的劲儿他才把马繁荣瘦瘦的身子薅了起来,此刻她也就是比秀芹多一口气。他把她放在炕上,开始收拾残局。
咋整,咋整?这些年给马繁荣收拾残局都习惯了,前院的老母猪进园子吃菜她给捅死了,后院的小孩子偷树上的沙果她给揍了,春天种地因为抢水她把地邻的水泵拆了,前年冬她把村长家的柴禾垛给点着了……能咋整,赔钱赔好话呗:俺家繁荣心眼不坏,就是认死理儿……
把秀芹绑上石头和那把斧子扔到化粪池时,王老憨难受得恨不得也跟着跳进去。秀芹真是个好女人,整天笑呵呵的,大老李在南方打工好多年了,家里家外都是她自己操持着。王老憨家的大砖房在村子的最东头,化粪池在东墙根儿。他蹲在墙根抽了根烟,在心里跟秀芹念叨了半天好话。他承诺了,下辈子给她当牛做马。
等他把屋子清洗完了,天都亮了。而马繁荣睡得像个死人,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任何烦恼。
马繁荣醒来后,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换了身衣服就上班了。王老憨咬了咬牙也直奔地里,奶奶的,先把30亩稻子收回来再说。天不是还没塌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晚上在小饭馆答谢帮忙的亲友时,王老憨喝多了,一直哭。
把家里家外都收拾得板板正正了,老憨抽空去了趟县中学。不知怎地,他想看看儿子。儿子的要强劲儿跟他妈一样,回回考试都第一。中午跟儿子在学校门口的小馆儿里吃饭,儿子叽叽呱呱说他那些小男生的傻话时,王老憨感觉有一束阳光突破了乌云,照在心底。“儿子,好好念书,给爸争气!”别时,他摸了又摸怀里儿子热乎乎的脑袋瓜。
下晌回家时,治保老刘等在门口。“秀芹不见了。大老李今天给我打了电话,说上午给她打电话没人接,让我帮着找找。厂里说那天下班后她跟你家马繁荣一起走的,我来看看。”
老刘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就走了,再回来时带着警察。而王老憨已经喝下去了一大瓶农药。遗书写在儿子用过的作业本背面:“秀芹在化粪池里,是我杀了她。对不起。”
马繁荣是在给王老憨圆坟的那天早上被抓起来。诡异的是,一夜之间,坟头上竟冒出了个小蒿芽,血红血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