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20-5-15 15:21 编辑
那些活在时光里的木头,和动物们一样仍然保持着呼吸的状态。——题记
在我家,大木柜是家具中最受尊敬的物件。要是富家富户,最受礼遇的是八仙桌,也叫方桌的。对于清贫家庭,没有多余的钱购买木料,做家具更多的要考虑实用性,从谋划中首先舍弃的就是方桌。因为有了大木柜,方桌的功能就被替代,甚至还能多出其他用途,何乐而不为呢?
就像有了女人,就有了家的气息;有了大木柜,就有了家的模样。女人给家里缔造温馨,让小日子变得美滋滋的;大木柜给家里储存富裕,让生活变得乐呵呵的。女人的俊俏样儿,让人看不够,心里悄悄地疼爱;大木柜的样子憨朴,让人看着踏实,心里从不慌乱……大木柜啊,它的肚腹里装着一家人的盼头哩!
我家的大木柜是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这是我记事那年就弄明白的事。当然,爷爷领着家人从故乡搬迁到另一个地方之前,老家的大木柜给了留守在故乡的二叔二婶一家。据父亲讲,五十四年前的那次背井离乡,三四百里的离乡之路,全凭人的一双脚来丈量。由于苦日子难熬,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做过麦客在外赶过麦场的爷爷果断决定——搬家!要搬家,只能带着必须的生活用品,那么笨重的大木柜肯定没法子带走。在异地他乡安家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我家没有一个可以撑门面的大木柜——连一个大木柜都没有,说明日子紧巴到无以复加的窘况。我曾经猜度过爷爷的心思,他一定很渴望尽快打制一个大木柜的,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却有种隔山隔水的遥远感。
一个家庭,首当其冲是解决吃、穿、住、行的问题。起初,家人从村里的仓库里借来些口粮,吃得问题便迎刃而解。穿的吗?旧衣洗干净,烂衫缝补缝补也能将就一段时日。住的呢?清扫了邻家的柴草房,盘上一埔大土炕,锅碗瓢盆和被子褥子带着一些,把它们各归各位,也就足够支应一日三餐的啦。至于行,甩开胳膊迈大步,上山、过河、下地、收工,甚至进城,也来去自如。而大木柜,就得往后推,最起码先得有属于自己的房屋,安装好了门窗,才能考虑大木柜诞生的必要性。必要是很必要,但也得有个孰轻孰重,先来后到嘛。
我出生前的事,只能听爷爷、父亲们给我转述;我出生后的发生事,自然是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回想过,始终没有从记忆里搜索到祖辈们给我提及大木柜的事,唯一的可能是,家里还没有打制过大木柜呢。我对大木柜的印记,是从又搬了一次家之后才有的。那一年,我家已经远离故乡整十年,我也三岁了,但对此前的事毫无印象。直到唐山地震后的第四年,我家才盖起了三间泥坯房,彻底告别了借邻家闲置房居住的尴尬处境。就是那一年的夏末秋初,在崭新的门窗安装完毕,我家才让木匠利用剩余的木料,打制了两个大木柜。
木匠是从故乡请来的,说着和祖辈腔调相同的方言。他姓牛,木工手艺不错,还吹得一手好唢呐。一天忙碌结束,在夏夜的酷热里,他吸上一气水烟锅,喝下几口浓酽的清茶,再回味似的咂吧几下嘴,然后在好多孩子和大人们的期待里,双手把沾染着岁月青涩的唢呐按压在嘴上,随着腮帮鼓起与收缩,一串串凄厉而悠长的唢呐声,就被他从唢呐铜黄色的圆孔里吹将出来,或低沉,或高亢,如泣如诉,从屋檐的缝隙里钻出,穿过重重夜幕,在村子上空回旋、缭绕,久久不散……这唢呐声还惹过祸端,后来拆散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呢。
在木匠师傅手底下,一个木柜两三天就打制好了。木料打制一个大木柜还有较多剩余。爷爷想了想,决定再打一个,所缺的木料由他另想办法。新砍的木料肯定不能用,要买吧,时间来不及,何况盖房子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提起钱亲戚六人都不宽裕。爷爷就向姨爷求救;姨爷也没啥好办法,便把给他爹预置的棺材板抽了两块,救了爷爷打大木柜的急。姨爷借给爷爷板的来路,爷爷是几年后才知道,否则,爷爷宁肯不打制第二个大木柜。因为抽人家棺材板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做,要是人家突然要急着用板,那该咋办?好在,姨爷的爹的身体一向硬朗,到爷爷归还了板之后,还吃了好几年的新麦饭呢。
第一个大木柜,用的主要是核桃木,颜色黑沉沉的,却结实耐用。我清楚记得,在横、竖格挡和匣板预备停当,要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时,牛木匠用大拇指粗的麻绳捆绑着几条腿,让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用木杠子撬着,他则抡起斧头使劲地狠打猛砸,伴随着一连串的“嗨——嗨——嗨’声,各关节的木卯才合得严丝合缝。这个木柜老模老样,等分着三个木格,只能用来盛放小麦、玉米之类的粮食。第二个木柜,吸纳了奶奶的意见,把中间的木格做了改制,在三分之一处上下隔开,上部和其他木格保持同样的体式,但深度要浅上许多,而下部则安上了两扇小木门,抓着把手能开合自如。这种木柜,做起来要比前一种耗费时日,手工费自然也水涨船高。还有,这个木柜正面的木料,用的是干透的杏木。杏木颜色红润,越擦拭越鲜亮。从功用到木色,两相比较,就显出了优越。这个杏木的大木柜,就摆放在新房的靠背墙正中间对着门的地方,人立在院子里也能一打眼瞧见。另一个木柜,摆在父亲、母亲和我住的那一间靠山墙的角落里,每年承担着储存粮食的重任。往后的岁月,大木柜就在家之一隅,和家中的成员一样,默默地存在着……
大木柜是极其平常的家具,若是没有吧,反倒给人生活穷困潦倒的感觉。因而,大木柜的地位在一个家庭显得不可忽略,尤为重要。过了四五年光景,我家的生活越来越向好的方向发展——粮食连年丰产,大木柜承载不下的粮食越来越多;餐桌上菜肴的种类,饭碗里的油星和肉块,端着饭碗的脸膛上的喜悦,也是芝麻开花的态势;添置的新被褥,过年时的新衣服、新鞋袜,也越来越亮出光鲜的色彩和色度;就连院畔栽植的李子、苹果和樱桃树,也越来越结出更繁密的果实。的确是,生活条件的好转,越来越映照得人心里亮亮堂堂。把小日子过成这个样子,爷爷、父亲在村人面前,也有了挺直腰杆的本钱。
这个当儿,过门不到一年的四婶提出要分家另过。爷爷阻拦过,母亲私下里劝说过,都没能打消四婶要当一家之主的执拗。看来必分不可,便选择吉日,请来德高望重的村人做见证。土地,粮食,家具,农具,一应家产按照人头来分,顺顺当当的。当分到大木柜时,却出现了矛盾,四婶要那个杏木面的,奶奶毫不示弱地说:“我也要那个杏木面的大木柜!”她的理由是:那个有门箱的木柜,她可以放茶罐茶叶之类。起初有过短暂的僵持,但在中间人的劝说下,四婶向我的奶奶她的公婆让了步,同意要那个只能装粮食的核桃木面的大木柜。多年后,杏木面的木柜,在奶奶每天不间断的擦拭下,更显得光滑、红润,投射着光泽,似乎能照清人的面目,以及衣服上的皱褶。这个大木柜,似乎成了奶奶的一个从会说话的乖孩子。
时光跟随着秒针跳动的铮铮刚音而逝,如水的岁月也哗哗地流淌远去。回首时,发觉一切皆在不经意间,人的容颜已老,有些人已在途中掉队,熟悉的面孔不再出现,成为人心中的一个身影、模糊的轮廓和难以剔除的怀想。在我家,大木柜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却活得越来越年轻。即使奶奶去世后,大木柜还在母亲的擦拭下,继续呼吸,恬静而活。尽管三十多年的沧桑,把当年还是小屁孩的我,也变成了两鬓白发生的中年人,可是,大木柜仍然那样坚固——虽然父母年过古稀,已无力耕耘播种,曾经饱尝新麦之香的木柜,也是肚腹空空,我能感觉到它的惆怅、茫然和不知所措,然而,我们不愿把大木柜从家庭成员里开除,也没有要把大木柜劈开作为柴薪烧成灰烬的鲁莽想法。我不止一次思忖过,只要父母健在,只要老屋依然屹立不倒,谁都不能剥夺大木柜自由呼吸的权利。
大木柜,您就静心地聆听稔熟的鸡鸣、狗吠,安心地陪伴我的父母和能炝出热泪的炊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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