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她们生着一颗古井水的心,难起波澜。她们的心灵如果不是太过迟钝,就是太过于敏感了。因为拥有豌豆公主的肌肤,所以垫上很多很多层的被子,可是一粒小豌豆依旧把她伤着了。所有的小心呵护,甚至愿意把自己封锁起来,也许为的是害怕伤害。也许是这样吧。 这是一个诗意的解释,对这样的女子。 但世间事却是少有诗意的,诗意与我们的生活常常云泥之间,我们离白云很远,却与泥土相依。 例如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 (一) 她是一个娴静的女子,优雅端庄,温良恭顺。对于工作上的得失,她不与同事计较生气,做多做少永远温顺着容颜;对于生活上的顺逆,她也没有抱怨委屈,从无戾气。她还是个美人,皮肤吹弹可破,身段婀娜多姿。可是也没听说过她淡过恋爱——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她成了一个迷,于是就有了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一个正值妙龄的美女,却像个假人似的杵在大家面前,给人的想象空间太大了。有说她是石女的;有说她被感情伤害过的;有说她当三的;有说她有病的……总是没一样好的。偶尔一些也传到她耳朵里,她也不计较,莞尔一笑,像听别人的闲事。她与谁也不亲也谁也不疏,像一朵塑胶花似的。 这样的一个美人,身价慢慢就打起折扣来了。公司那些原来对她献殷勤的男子,从开始蜂拥而上,慢慢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个比她小好多岁的没心没肺的阳光大男孩了。男孩整天嘻哈着,步履轻快,对谁都展一张阳春三月的和熙笑脸,像一株从没历过风雨的植物。这种白纸小男生,不知道生活的苦难能变态到什么程度,没在半夜买过醉,没被生活拌过跟斗,容易把爱情想得太浪漫了,托得高高的在云端上端详着,憧憬着。有朝一日准得摔个大跟头,惹得一身泥巴桨。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一边替他挽惜着。 男孩不在乎这些,他为她着了迷。他觉得自己能给她幸福,把她从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壳里拉出来。或者,有一天把那个无形的壳打碎了,融化了,像春风化解了坚冰一般不着痕迹。他们在不同的办公室,但他愿意为她跑腿,随叫随到。他职位比她低,但这不是重点,他来舅舅的公司上班只是为了历练,他知道她知道这一点。这是公开的秘密,前台的姑娘就从不吝啬给他媚眼,有他的快递时总是捏着嗓子娇滴滴叫唤,并藏起来要他请客——几杯奶茶,真心想讨的不是茶而是与他的熟络。 (二) 她办公室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几乎伸手就可以摸到它繁茂的枝叶。微风吹来,叶子翻腾起舞,并飒飒作响如奏一首神秘的乐曲,能予人安宁。她很喜欢这棵老树。她对着木棉呆呆凝望,便似乎从老树的躯杆有一股甘甜的细流涓涓涌来,涌入她干渴的心田,能把她这片焉瘪的叶子浇灌,令她慢慢复苏过来。春天里,木棉树上花团锦簇,无比繁华。大朵大朵的木棉花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地上有沉重的声响,躺地上好久依然灿烂不败,火红火红的,从树稍燃烧到地上。像极了一份热烈的爱情,不顾一切。望着这样怒放的花朵,她常常呆在窗台这样想。她的表情依然是温婉的,没人能看到她的心里去,猜出她此时会想到爱情。但路过的他却注意到了她脸上少见的暖暖的笑意,是有一些温暖人心的东西使这笑容里没有了平时的标准和做作。那笑意像一朵娇弱的花开在春寒里,柔软得令见到的人忍不住起怜悯之情,想要双手捧起放在怀里给予最疼惜的抚慰。它却一下子就萎谢了,一个早夭的生命。正是这一朵似有还无的暖暖笑意,一次次打退了这个男孩放弃的念头。他相信,能有这般笑容的女孩不可能是一个木头人。 扫地的阿姨有时会用胶袋捡拾一些花朵,说是晒干了煲汤,可以败火。阿姨教过她怎么煲这种汤水,还送了些晒干的木棉花给她,叮嘱她别只是忙着干活,要懂得爱护自己身体。阿姨对她比办公室里那些同事要真心,她能感受到。对这样的温情,她总是特别敏感,她觉得这样不好,但她无能为力。就像暗夜里的无缘由的泪水,就像那突然袭来的一阵阵莫名恐惧,就像那些梦中没有栏杆的又高又陡的楼梯和那些永远也跌不到底的深渊……很多东西总是由不得自己的。 寒来暑往,却好像除了长了年岁,什么也没有改变。她依然不冷不热,小男生依然勤快热情。旁人却似乎连议论都提不起兴趣了,全世界都等着她出一场意外来做平淡生活的佐料,她却不愿意上演,这个女人年纪轻轻的,空生着一副充满故事的模样,却像死水一潭似的生活着,多少有点让人扫兴。 男孩有时也觉得无头绪了。她甚至不住公司的公寓,下了班就开着她那台黛绿的小MINI融入车流,迷一样消失了。 每当晚霞映红了天边,有忧郁的薄雾从城市升起,灯光次第被点亮如星子闪在夜的冥冥里,正是适合诉说衷肠培养感情的时刻。男孩多想和她好好说一些知心的话,用饱含深情的语句,然后,一点一点与她靠近、靠近……。可是,她在哪里?他甚至连创造个偶遇的机会都没有。忧郁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她像天上的云彩一般遥远。说也奇怪,这么高冷的一个女人,却喜欢MINI。完全出乎人的意外,MINI不是小可爱的女孩子才配的吗?就像她对着木棉花微笑发呆,就像她陪扫地的阿姨蹲着捡拾花朵……他觉得越想了解她越发觉她难以捉摸,就像走进了一个迷宫里,充满诱惑,令人向往,却更是心里没了个底。 他还发现她一个奇怪的习惯,每当有重要的会议重要的谈判,也就是说每逢在她看来重要的时刻,她就会着一身紫衣,配她那双晶莹剔透的水滴形状的紫水晶耳环,一下子高贵冷艳起来。她的着装并不明艳,大多是各色灰蓝黑白配,但她有各式各样的紫色套装,像她的战衣,把她衬得冷静又高贵,却少了人间气息,更添一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韵味。有时候他真想对她咆哮大吼一次,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做到波澜不惊。但一在她面前,他却提不起这样的勇气,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缴械投降。她简直是他的女皇! (三) 公司派她去邻市谈一份合作,男孩自告奋勇要做她的助理。兴是老板早就看出他这个愣头青外甥的心思,兴许是为了锻炼他,竟然准了。她有点恼老板的决定,派他做助手,但愿不添乱吧。并不是她怀疑他的能力,只是这个项目他根本不熟,再说她也不需要助手。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身边坐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她不习惯!为了应付他而不得不说话,说着那些多余的词语,多不自在呀,想想就又累又头疼。她能应付工作的累,却极讨厌应付人的无聊。 他们七点就要起程,他想开车去接她,她依旧公事公办,约在公司一起出发。 车载的清新剂无法掩盖她身上反转巴黎的香气——他查了好久才查到她这种香味的名字。时间久了,他的鼻子已经能自动捕捉她的气味,虽然似有还无,就像她一出现,他的眼睛就能自动跟随她的身影。她却坐后排,一路翻看资料,根本不给彼此交谈的机会,还不如在公司里边有说有笑的亲近些呢。这个女人,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气恼地把车上的音响放大,就当是自己一个人在路上飞飚——车里的人是透明的。后来她反而不看资料了,静静的听起音乐来。雅尼的专集——原来她也喜欢呀。她不知何时合上了膝上的文件夹,轻轻歪着头,靠在坐椅与窗的交接处,眼睛里有水光迷离。汽车飞驰着,隔着窗玻璃,车内的音乐缓缓如水流淌,如水把人温柔围绕、浸漫……把人带到了浪涛细语轻风习习的海边,浪花轻轻拍打着礁石,似无穷无尽地轻声呢喃着,有海鸟在礁石上空,海与岸这间低低来回飞翔着,娇声呼唤着伴侣。阳光如水水如天,闪闪的光在海面上跳跃着舞,宁静是唯一的存在……她的目光透过窗外飞驰而逝的风景,投向远处的虚无里,像走进了某种秘境,迷失了。 他反而不愿意打扰她此刻的宁静了。他甚至为自己能为她带来这份宁静也跟着满足起来,觉得又走近她一些了。她这样放松的坐在他的旁边,没有戒备,没有硬壳,放牧着她柔软脆弱的灵魂,如此美好。他把车速放慢,只愿意这段旅程永不结束,为了她此刻的安祥,他甚至不愿意用一个拥抱或亲吻去交换,如果,有的话。这一刻,她是如此令人疼惜。如果你见惯了平日的她,此刻,你更想要去给予她怜爱和抚慰,哪怕今天她还是一袭紫衣。 她今天一件修身束腰短小西上衣,过膝包股鱼尾西裙,把她的腰身修饰得多一份则嫌肥,减一份则嫌瘦。淡紫的朦胧感又不显老气,三七分过耳短发,雪肌黑发,明目皓齿,配上紫水晶耳坠,整个人矜贵又婉约,像一朵淡雅的牵牛花。透过后视镜,他时而欣赏着这一上帝的杰作,暗暗叹息自己的运气。也许,这辈子自己都与她无缘吧,哪怕近在咫尺。但我不会放弃的——他一脚踩下油门,从超车道越了前面的大拖车,像是在为自己鼓气。 (四) 对方公司却派了两个完全没有素质的人来与他们洽谈。 男孩对这公司的印象大打折扣,舅舅还说这家公司是大财神,要他注意点呢,谁知碰上的却是两个人面兽心的豺狼。男孩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那两个人,一个中年的贼眉鼠目,对她虎视眈眈。一个年轻的傲曼无礼,眼神咄咄逼人,却在做壁上观,像随时准备着看一场好戏。这签的什么鬼合同?来是的个什么鬼公司?他感觉自己在亲自把她这个小肥羊送到人家嘴里。如果不是他们开出的合作条件那么优厚,他真想拉起她一走了之。她知道事情是有点麻烦。原来一直与她交接材料的是个和蔼的老人,他的助理也很好说话,没想到今天签合同的人这么难搞。 她知道可怕的不是那个贼眉鼠目的中年男人,一眼过去,她就看出实权在那个傲慢的年轻男子手里。但他似乎还对这份合同存在疑虑而犹豫着。他是因为她的外貌还有她带的这个小助理吗?他的眼神太狡黠,她摸不透。他们公司有雄厚实力,能开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他们只想挑选最好的单位,大把公司等着和他们合作。而她志在必得。她向他们详尽地解释自己的能力和计划,并且一条条点出合同里的重点,承诺与责任都尽量多的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她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好这个项目,但有什么用呢?那个中年男人,时不时的趁着她翻图纸的时候挨近她,故意去触碰她的身体,那个有实权的傲骄男子,却把这当成一场秀。虽然看惯了这种龌龊事,但自己没兴趣却喜欢欣赏别人的委琐,是个怎么的变态心理?她有点弄不明白。内心深入,她狠狠的剜了那个隔岸观火的男子一眼,然而,他似乎竟察觉到了她隐秘的心理,竟对她心照不宣似地挑了一挑眉。 一遍遍放幻光片,一次次解说,一转眼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要吃饭了,不对,是要喝酒了。合同还没签,不喝不行的。其实哪怕是签了合同,要渴的酒还是要渴,她知道。她不知道今天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饭局,有点忐忑,因为看不透那个年轻男子的意图。特别是他竟然对她挑眉,这不在她能分析的范围之内。 其实是她想多了。 他只不过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一个有财有貌又有才的公子爷,玩世不恭,再正常不过。来签这个合同的前一夜,他刚刚带了一个身材火辣的女郎回家过夜。女郎是那样会玩,那样能玩,花样百变,浑身是劲又柔若无骨,一整晚与她翻滚纠缠,几乎把他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如今回想起依然令他心荡神驰。一大早爬起来签这份合同,原想着签完回去好好补个好觉,谁曾想来到办公室竟然又遇见了一个身段这么婀娜的女子,虽一身正装,却竟与昨夜那个野性的女子有点相似。如果她不是穿着职业套装,面容不是那么正经严肃,他几乎要说她不属于办公室,而天生只属于席梦思大床,然后泛力地睡到中午的女人。然后穿着半透明的睡衣起来,优游地踱步到阳台上,就着阳光,喝着咖啡加奶补充能量,脑子里除了时尚与男人,再无其它。脑海被这样的想法占据后,他竟鬼使神差地,特别想看老李去挑逗她时她的反应,想看她欲拒还迎的委屈样子,竟比昨夜那个风尘女子更性感了些。一种深入骨头里的性感,似乎触动了他孩提时的初次幻想,那样遥远又亲切,那样纯净美好,这感觉令他欲罢不能。他知道他不应该这样,他一向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玩乐是玩乐。今天是怎么了? 他有点惊愕,也许是昨夜太累了,他想。 他也看出了那个女人带来的小男生眼里的愤怒了,所以希望好好请他们吃顿饭,并在饭后把合同给签了。今天上午详细把她带来的东西看了,他知道,这个合同完全可以放心签的,她的工作态度也令他放心。他还不签,只是想留他们吃顿饭,以安慰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心中小九九,略表欠意,毕竟,不应该把她当那样的女子看待,以后大家还要经常合作的。 但是老李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在鼓励自己的行为。这个花花公子,什么肠子没有呢,老李想。 老李不停的劝她喝酒。 酒桌上好说话,以后的合作才顺利嘛,老李说。 不喝,怎么证明你们有心想和我们签这个合同呢?老李说。 小男生想替她喝,被老李野蛮拉住了。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她被欺负,他又春心荡漾起来。他竟无法下决心去阻拦老李的野蛮行为。 他想看她的举动,想看她在这种情况下的应变,想看她眼里的慧气。每到紧急关键时,她的眼里就会有一丝狡黠忽闪而过,然后她就总能巧妙地化险为夷。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能力令她别有一番韵味,令他着迷。然后她喜欢不经意地轻轻抚摸一下耳朵上的紫色水滴耳坠,然后嫣然一笑,像是聊表谦意,又像是庆祝一次小小胜利。 老李看似占尽了上风,却是一点儿实际的便宜也占不到。 她旁边的那个小男生,一副快要急死了的样子。 有那么一刻,小男生差点儿就对老李动手了。她看出倪端,及时伸手,抚了一下小男生的头。小男生一下子便平息下来,像被下了一道圣旨。 真有意思,这个女人! 幸好。这种正经又虚伪的女人不对我的胃口,他想。 (五) 他有时会来她公司看进程和质量。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更是敬而远之。 没有那姓李的经理在一旁作祟,他对她彬彬有礼起来。有时她的老板请他吃个便饭,她做陪,他也是客气而尊重她的,完全没有了签合同那天揶揄的眼神。这有点出乎她的意外,变脸变得这般彻底。她也见过些许世面,接触过一些有能耐的人物,他是少数几个她遇上的人当中,令她觉得捉摸不透,有点害怕的人。 这个人,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里,亦如是! 他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虽然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并不妨碍他对她的兴趣,甚至,他是越来越被她吸引了。接触越多,他越发现她身上异于平常女子的东西,除了美貌——他什么美丽的女人没见过——她吸引他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也不怪他,谁一开始不被她吸引?只是慢慢的发现怎么也走不进她的世界,就失了兴趣而己。 他依然和那个火辣女郎交往着,这算是他维持得比较长的一段关系了。时间一长,有时候女郎就忘了身份,除了钱和礼物,甚至还想从他这里得到别的。他不得不一次次提醒,真有点坏了气氛,可是他又不想与女郎断了关系。不知怎的,他每次与女郎翻云覆雨,在朦胧的灯影里,看着被压在身下那个香汗淋漓、娇喘息息的女子被自己折磨得软绵无力,他就完完全全的把女郎当成了她……心里充满无限怜爱。她本该这样的!这样的在旖旎的风景里让男人疯狂迷恋,并在深深的迷失里找到一种满足;本该这样的接受爱抚和欣赏,接受男人的力量,接受这种最古老的原始仪式,像一个最虔诚的女奴,或者,一个最有权力的女王。而他,将是她最高高在上的王,或者,做她的一条最忠诚的小狗,听任她所有的唤使,以无上的荣幸。他这样的想着,与身下的女郎翻腾着,着了魔一般把自己折腾得昏天暗地,只愿永远疯狂下去,永不再醒来,永不再想这个谜样的无赖女子。 可是现实中的她是那么不可接近,似乎在故作清高,又似乎不是,天生一个工作狂加女德楷模,简直是尼姑庵里出来的一般无趣,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甚至,简直有点可恶。她专业精湛,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她对人的态度也是职业得挑不出一丝毛病,怎么有这么无趣的女人?难为那个小男生还为她这般忠心殷勤,真是个傻帽! (六) 晚间闲来无事,住此城的兄弟约他去放松,他便爽快答应了。 V8夜夜爆满,特别是大厅的卡坐,兄弟向他介绍说。 几个青年,不带女伴,不要交谈,纯粹喝酒,有时候这样来放松心情特别爽。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人挨着人,雷射灯狂野扫射的拥挤空间里,大家都把情绪和心事都倒进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的灌下去,像喝一种不限量药剂,喝得越多越能把阴郁的心情治愈,能把心间的雾霾尘埃清洗得干干净净,越喝越豪迈爽朗。 角落里有人正在吸嗨粉,如痴如醉、欲仙欲死的模样。近在咫尺的舞台上,钢管舞女郎扭着蛇一样的腰身,抛洒冷艳的媚眼,是挑逗,是招引,是助兴,引得人群一波又一波的荷尔蒙飚升爆表。人们喊叫着说话,一个个脸红耳赤,手舞足蹈,情绪高亢。吸不吸嗨粉已经不重要,大家都像中了毒似的扭着腰肢摇摆着,像一群狂风浪里的水草,摇摆着,摇摆着,身不由已。水草的头顶烟雾弥漫,迷离的灯光下,像是处身天堂里又像是地狱某处的模样。 他的兄弟叫了好几次,还是要旁的人推他,他才知道兄弟让他注意台后的DJ。顺着手势,他看到了那个戴着蓝紫色羽毛面具,身着紫色皮胸衣,雪白肌肤身材火辣的女子。她双手按在键盘上时而调着电音,一边跟着节奏晃着脑袋扭着腰身,上身丰满,腰姿纤细,双腿颀长,完全陶醉在狂野的音乐里——真是一个少见的尤物。和她一比,舞台上那些脱衣舞女郎就显得平淡无奇了,不是身材太平,就是肌肤太黑。他的兄弟向他抛了个媚眼,意思是:“正点吧!” 他却想到了别的! 醉眼朦胧里,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子熟悉。 是她!——那个仿佛尼姑庵里出来的有慧根的女子。 怎么能在这个地方想到她? 他狠狠的摇了摇头,想甩掉这个无聊的想法,却是越甩越深刻——那个女子,那个沉醉在充满荷尔蒙的狂野音乐里的DJ就是他联想到的那个无趣的女人。 他又狠狠地,低头闷喝几杯啤酒,再一次抬头望向那个女子,希望找出一些差异去消失这个想法。把女伴想象成她已是无聊,再把这个无关的人也联想到她,就是罪过了。这是怎么了,简直是像走进了一个魔咒里。 但是只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对水滴形的紫水晶耳坠——她把它当作幸运符一样的那两滴水滴。他认得。 他呆住了,灵魂像突然跌落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没有底的深渊。身体却是被无形的一双手给按住了,动弹不得。怎么可能?他的世界满天满地只剩下这一个疑问。 他几乎想冲上去掀开她的面具,想认真看清楚她的容颜,想要证明这个狂野妖冶的女子不是她。但剩余的几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唐突了她。为了她,为了明天,他和她的明天,他不能这样鲁莽。 一抹紫,如此耀眼,如此有力,放出一只手,一下子就揪住他的心,扯走了。 那一晚,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他的兄弟还以为他失恋了呢。他想解释,却又懒得解释。他自己清楚得很,这哪是失恋呀,这是马上要被一个女人捆绑起来了呀。这一刻,仗着酒气,他相信自己能把这个木头女人给征服的。他知道,必须要征服。 七 从CLUB回来已是零晨三点,冲一个滚烫的热水淋浴澡要花大半个小时,她热汗淋漓的从洗手间出来,会感到无比的清爽。然后关了灯,端一杯红酒或鲜奶,坐于公寓的落地窗台,看窗外寂静的街灯和路过的汽车划出一条条长长的光带。在远处庞大夜空的笼罩下,那些光,无论是路灯还是车灯的光,都显得那么的渺小纤弱,星星点点飘闪,似乎随时都可以被夜的黑影给吞了去。这渺小能给她安慰。她有时候会开一些轻柔的音乐,有时候不。这一刻于她很珍贵,她可以静静的坐在窗台,想很多飘渺的东西,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对着窗外的夜发呆,像一只懒散的猫。猫不会流泪,她有时候会。这个时候的泪水不需要克制,甚至不用去擦拭,这是很好的。 她每个周末都会去CLUB打碟,说为了生活也好,为了发泄也成。她需要在KTV里,那种地狱或说天堂一般的气氛里去倾泄一些东西,去反抗一些东西。 她记得大学毕业那一晚,第一次跟着同学来KTV,第一次看到人们如此无节制的一杯接一杯灌酒,不知疲倦的摇摆叫喊,配合着无节制的雷射灯光和DJ震撼人心的音乐,这音乐和灯光像一组密码,能招唤像藩多拉盒子一样的东西来捕捉人心。KTV里仿佛是一个黑夜深处的、更深沉的夜。睡在普通的夜的睡梦里,人们无法释放心灵深处一些隐秘的东西,所以,需要一个更深入更秘密的暗夜,让那些有需要的人可以走进去,像走进更沉的梦的核心里去一般,给心灵一场最舒畅的呼吸。在这里,人们显出最真本的狂野模样,与白天的生活颠倒般对立着。 这种疯狂的人生本就给了她足够的震撼了。谁知到零晨两点准备散场时,KTV里出了点意外。突然有人从二楼的包间阳台上,往下抛洒大把大把红通通的百元大钞,不停的洒!钞票下着雨,像雪花一样飘舞着,飘舞着,大厅就变成了一个战场了。她甚至忘了捡钱,呆呆的望着那些刚才还手舞足蹈陶醉着的人,一瞬间就清醒起来,或者说一下子就跌进另一种迷醉中,争抢着钞票。她看他们跳呀爬呀争呀抢呀……这比大学里最智慧的哲学老师上的最深奥的篇章都来得深刻。这种震撼于她,不亚于小时候撞见母亲的遭遇—— 那是很久远了的一个晚上。但她永远会记得那个晚上。 她写完作业就跑去对面不远乡政府大院里找同学玩。周末,母亲是批准她玩久一点的。她一直呆到夜很深了,同学必须睡觉了才不舍的往家走。平日里,母亲很少会给她好脸色,所以那个家不是她愿意呆的地方,似乎世界上任何的一个地方都比那里要温暖。只可惜,别的地方没有饭吃,这限制了她出逃的念头。 母亲反锁了门。没有人应她。 她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母亲,此刻又要惩罚她。她一边敲门一边想,可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错在哪了。虽然回来晚了,但并未超了钟点。 她一直敲着门,低声抽泣着,一直到她累极了,人也眨了,也绝望了,正准备躺在门口过夜的时候,门开了。 是那个她害怕的高大的叔叔开了门。 她低低的唤了一声:“叔叔好,”闪身进屋。 那个叔叔并不回答她,大步走了。 厅里并不见母亲,进房间,窄小的房间里也不见人。她也不敢叫唤,怕母亲不耐烦要骂人。母亲是随时有理由骂她的,她早已学会了小心谨慎。她安静的找换洗的衣服,开了后门要去冲凉。然后就在屋后,檐下搭建的简易卫生间里看到了她那衣服被撕碎了的、身上紫一块黑一块、还有鞋印的母亲。母亲瘫坐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眼神空洞,但没有泪水。她并不骂她,是她开的灯照见了她这付模样她也并不骂她,她很少见母亲这样的安静。 她常常是一个反映迟钝的人,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她不懂得像那些机灵孩子一样,迅速的拉起母亲扶进屋来,并倒水给她喝呀什么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做,只愣愣地望着半裸的伤痕累累的母亲,跟着她一起发呆。然后是母亲缓缓地扶着墙站起(她想要去扶,母亲一把推开了她),一步步挪进屋去了,进了房间,倒在床上。她跟着进屋,但并不知道跟进来要干什么,只傻傻的站在房间门边,低着头,深怕多走进一步都是错。好久好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站得又累又困了,抱着要冲凉的衣服。后来,她觉得母亲应该睡着了,便悄悄的爬上母亲的床对面的、她自己的小床,依旧抱着换洗的衣服,和衣睡去了。 八 她又梦见了那个穿着紫色衣服的阿姨。梦里她依然只是个小女孩。梦里她在空旷的荒野迷了路,她走呀走呀,然后那个阿姨就在前方一片迷雾里走了出来,微笑着牵她的手,带她回到了她住的小镇…… 在母亲被那个叔叔伤害过后几个月的一个平常的夜晚,那个叔叔又和几个朋友一起在母亲的小饭馆里打牌。她呆在自己的床上看小人书。蜂窝煤炉上的水开了,母亲大着嗓音叫她倒开水。骂了句:“整天就知道像个新嫁娘似的缩在房间里。” “做我的干女儿,今晚就去我那里住,我慢慢教她。”那个叔叔又一次向母亲提这个要求。 她帮他们倒茶的时候,听见母亲应道:“你带走,我眼不见为净,”她就觉得大事不好了。 她觉得做这个人的干女儿肯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每一次他看向她,她都在他的眼里看到两团野兽盯上猎物般贪婪的火焰,那光亮让她害怕。她在房间里愣着,大祸临头的感觉。“走!藏起来。”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 她开了后门,假装上卫生间,溜了出来。 也不知往哪里去好,夜太黑太可怕。她看到路边一间低矮的小瓦房,想藏进去,先躺一晚再想办法,就这样跌进了猪圈的猪粪堆里了。好容易爬出来,她来到政府大院,想去同学家,铁门却上了锁。夜已经深了。她听见远处母亲和那伙人找寻她的呼唤声,但不敢回去。是那个穿紫衣的阿姨,从铁门边发现了一身猪屎、瑟瑟发抖的她,并且不理会远处的那些叫唤声,悄悄的把她带回大院里的宿舍,冲了凉,给她穿上宽大的裙子。那晚,那个阿姨让她睡在她柔软的床上。 她不知道那个阿姨为什么那晚不理会那群人的叫唤,没把她送回母亲身边;也不知道她后来跟母亲聊了那么久倒底聊了些什么。她发了一场高烧,烧得糊里糊涂的。反正后来再也没有认干女儿这回事了。但是直到她去外地上学以前,她依旧得忍受那个可怕的叔叔的可怕的眼光,母亲并没有跟他断了关系。一天,那个阿姨要调走了,临走前和她谈了一次话,意思是:“你母亲也很艰难,长大了要好好待她。” 人海茫茫,她失了那个紫衣阿姨的音讯。 九 他花了约半年的时间摸索她的身世。他与她身边的人相交好,包括她的老板,还有那个迷弟小男生。公司的人都知道他在热烈地追求她,他大张旗豉地做这件事,不打算留她任何退路可逃。可是,虽然表面上他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拒绝,内心里,他却是害怕她。他在大家面前肆无忌惮,却总是在剩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便小心翼翼起来,像个怕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所有的软办法都用尽了,他不得不转变策略。又一个周末,当她三更时分从KTV回来,发现他就站在门口。虽然她知道他很能耐,但还是有点惊讶。他不但知道了她的住处,还能没有密码上到门口来。 他死皮赖脸的进了她的屋后,才发现自己就像当年的刘备走进孙夫人的房间。她那满屋子的书就是她的兵器。也有很多小玩意,绿植,搭配得又书卷气又温馨。单纯的那么多书就像图书馆了,单纯的小玩意又太小女生,结合起来配上画龙点精的绿植和陶瓷,品质就显现出来了。他睁大眼睛惊叹着,再出色的设计师也难有这样的布局,因为现在的人还有几个在家里藏那么多书?反正藏也不会看,娱乐的东西太多,乱了心。他给她竖起大姆指。小小的公寓,同是客厅书房卧室,难为她了。从调查里他得知,在她的家乡,有个喜欢赌博的母亲要她养着。但他想不明白她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每个月寄那么多钱给母亲,纵容她的恶习,却让自己窝居在这小小的公寓里。以她的工资和老板每年给她的技术分红,她完全可以住更大更好的地方。 她也不倒水给他,也不叫他坐。本来她的房间就没空闲的椅子,唯一的一张在书桌后,她坐了。她有点累,都这个点了,没有人能不累的。她只希望他快点走,她要舒舒服服的冲她的热水澡。 他却挑了一本书,坐在窗台的蒲团上,也不看她,自顾翻起来。 “我要休息,你不能这样。” “你明天又不用上班。” “不上班也要睡觉的。” “你周六的睡觉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左右。” 他抬头对她笑。她又一次惊讶。 这半年来,她是见识过他的无赖的。所以不想再争论下去,她极不情愿,冲凉去了。 她冲凉,吹头发,冲鲜奶(她本想喝杯红酒的,一转念打住了),听音乐,当他是个透明人。 他却抢过她的杯子把鲜奶一口喝光了,她才只呷了一小口呢。 “无赖。” “谁叫你只冲一杯。” 他似乎说得也有道理。 “这是我的家,我爱冲多少杯就冲多少杯。”也许是太累了让她无法再打起精神伪装,也许是午夜让人感性,又或许是热水澡和音乐让人松懈了下来。她突然就觉得特别委屈,像小时候常常被无缘无故冤枉那样委屈,但她现在有勇气有能力反抗了,她提高嗓子生气地对他吼道。 可是,她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几乎被吓住了。可是本能地,他却突然毫不犹豫伸手要搂她进怀。 她挣扎着,用尽全力反抗他的怀抱,像一只被困的野兽。 她的个子只到他的下巴,显得那么娇弱,哪里是他的对手?她挣扎着,挣扎着就哭了起来,毫无顾忌地在他的怀抱里放声痛哭,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他搂着她,坐在蒲团上。他轻轻抚着她的背。 她哭呀哭呀,简直停不下来了。 过了好久,她的声音慢慢变小,越来越小,后来,慢慢只剩下间隔的抽搐……他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累得在他怀里睡着了,还时不时的抽噎着,像个纯净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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