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能的朋友圈,我想找个特别的地方透透气儿,求指点。”把这个句子发上去之后,不大功夫就收到了几十条回答。
有的是打哈哈——哥们儿,你要是抑郁了我这儿有药。我就想要看你疯的样子,不怕直接。
有的是捣乱——你要去哪儿我跟着。为啥非得特别的地方呢,藏娇呀?
还好,有三条是认真的,指向同一个地方。张三的留言是:太平沟可是特别,后面还跟着一个三个骷髅头表情。李四的留言是:太平沟的特别你必须体验一回,才没白活,后面跟着三个搞怪表情包。王五的回答是:太平沟的不一样,你回来后我再告诉你,然后是一串坏笑。好吧,就太平沟,说走就走。
隔离,隔离,我要疯了。这个世界被病毒弄走了样,不能跟哥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就不是日子!
去太平沟得从榆林镇倒车。榆林以前去过,离我住的地方也就100多公里,我却坐了两个半小时的车。举目相看,云朵在跟我挤眉弄眼,群山正用一只只大手推着我向前,呵呵,慢生活这就开始了。
“太平沟怎么走?”我在十字路口问交警。交警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我一下,指了一个方向说,“左拐左拐再左拐,然后就能看到一个大车。去太平沟的车一天就一趟,你要是快走,兴许还能赶上。”
拐了两个弯儿,路旁的老榆树下停了一辆灰色的车,果然很大,很醒目。它的灰是黑灰,没有任何装饰。与其说是个车,不如说是个闷罐。
我跳上去车就开走了,原来正好只剩一个空座儿。坐稳后一打量,好大的车厢里只有八个座位,每一个座位都像一片即将发生暴风雨的暗灰色海洋里的孤岛,谁也不挨着谁。够特别。我刚要问怎么买票,看到了前面屏幕上投出两个带着音效的大字:闭嘴。
莫名其妙。但是我还是选择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灰色的闷罐里眼睛就算睁着也没用。闭上眼睛我想到了朋友圈儿里头那些诡异的表情包,好吧,这就算开始了。
车停在另一棵大榆树下,树下的石碑上端赫然写着两个大字——沟约。《沟约》?闻所未闻,有点儿意思。下边还有几行字,显然是正文:
保持距离,太平安全;三丈为限,亦美亦欢。
许尔三天,做个神仙;临走之前,听你说禅。
我和其他几个乘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像被同时刷了一层速干浆糊,然后,自动调整距离。一个白头发的老妇收了我们每人三百元的费用,给每人发了个号码牌,我当然是第八号。随着一个圆形的机关被按下,写有“太平沟”三个大字的石门訇然打开。
心中就算有一有百个疑问,我知道此刻也得闭上嘴。走进去,我猜肯定是对号入住,感觉自己在参加《爸爸去哪儿》那档的综艺节目。啥节目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呀,再说了我也不是明星。
貌似我正在走进一个特别世界。一路行来,我尽力与其他人保持三丈的距离。左顾右盼是免不了的,左顾右盼间发现太平沟里是安静,安静得都不真实。房院,分布在山脚下,一个是一个儿,互不挨着。这些院落共同的特点都是高墙耸立,外墙画满了大色块的涂鸦,或是一个展翅欲飞的山鹰,或是一条张大了嘴巴的鱼,也有的乱乱的像一幅抽象画,匆忙之间看不出所以然。你想要看的里边儿的情形?门儿都没有。好吧,不看。我直奔我的八号院。
这是个坐北向南的建筑,按了下门上的钮,大门自动打开,大院套小院,院子里一共两座房子。左手的门上写着客房。显然,这是我的住处。走进去,触了眼睛的是一张画满笑脸的《入住须知》:
君子来了莫心焦,衣食住行有人谋。
保持距离方为上,客随主便要记牢。
反正我是来休息,那就彻底点儿,什么都不管,把自己交给太平沟好了。抑制好奇心是件挺费力的事儿,我的房东是什么样子呢?刚把东西放下洗了把脸,就传来了敲门声。等我打开门,看见一个食盒放在门口儿的桌子上,送饭的人只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总算出现一个人,我总得说些什么,一边大声说“你好”我一边儿快走几步。就当我和她靠得近了些时,一下子我动弹不得,等她又走出几步,我的身体又自如起来。三丈是安全距离,而且这个安全距离居然是自动设定好的,买噶。
我是在一个磁场中吗?抑或是在一个气场中?道场,也说不定。啥也别想,吃饭。溜豆腐,肉炒青椒,配一碗米饭,一看就是简单炮制的菜,但就是比以往吃到的都香,食材原本的味道都在。吃完我自觉把碗筷放到外面的桌子上,蒙头大睡。再也没有病毒了,再也没有这样那样的烦心消息,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躺在床上。我忽然意识到进得沟来我连一个太平沟的原住民都没见到,那个穿白衣服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呢。见与不见看缘分,这个咱明白,细想一想,啥事不看缘分呢。太平就好啊,先睡一觉,我不是来管闲事儿的。
我可能是睡了今生最沉的一觉,醒来身心俱爽。不知是几点,天,已经黑得透透的。我赶紧趴窗户向外张望。山上山下,没有一处灯光。什么情况啊,太平沟夜里居然没有电!果然是个诡异的所在。
这个庚子被新冠肺炎相中了。病毒大摇大摆的日子,人就只能蜷缩着了。躲避瘟神的这些时间我习惯了颠倒黑白,一到晚上精神头儿特别足。本来打算看书消磨时间的,现在连电都没有,我怎么打发漫慢长夜?
我还没回过神儿来。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响动,我的门被打开了。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我的这个小院也是有门的,竹子编的,开的时候我还费了点劲。现在,我的门被打不知什么人打开了。
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来了?我立刻从床上翻起,躲到门后时只来得及抓起了手机,而手机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机了。
我侧耳谛听,再无声响。提着一颗小胆儿走出去,我的小院门口儿闪烁着一辆蓝色调的电动车,上面有面旗帜,闪着梦游碰碰车8号字样,萌萌的花体字。整个车是个球形,上半截是个透明的玻璃罩子,下半截是轮胎形状。把一身冷汗抖落掉,我小心翼翼地上车——好吧,入乡随俗,我接受安排。于是,清醒着的我开始了在太平沟奇幻的梦游。
车只有一个按钮,点了一下车就启动开来,慢悠悠地开了出去。好家伙,太平沟的夜是真热闹啊,好像所有人都在星星般闪烁着的碰碰车上。我发现路上的碰碰车跑得都比我快,于是又点了一下按钮,速度就增长了一倍,再点一下,就追赶上了前面的车。点,再点一下车,车停了。
行进中我琢磨出了这里面的道道,原来太平沟的路就是碰碰车的轨,轨道在夜晚弹出,管控程序应该是设定好的,在路上永远不要担心会撞车,有刮蹭。于是,身心彻底放松了。
天上是星星的海,地上是星星的湖,天地之间是星星一样的碰碰车。星星与我关联起来,此刻,世界很奇幻。我也是一颗星吗?我发过光吗?小时候郊游,赶走一条奔向妈妈的小绿蛇那次,我肯定发过光;刚毕业那会儿,代表车间站在公司的迎检的演讲台上时,我肯定发过光;娶到一个漂亮的研究生当老婆,婚礼上我肯定发过光。只是,这些都恍若隔世了。
忽然,一点征兆都没有的情况下车子自动停了下来,还没等我想出来为什么停,天窗悄然打开,我被暴露在星光之下。正当我要好好感受空气的清冽和夜晚的静谧时,听到许多人在喊叫,近处的、远处的,喊叫声一浪一浪抵达,此起彼伏:
你是谁?你们都是谁?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们将要去哪里——这是不远处的一个小姑娘。
从今天起我不再怀疑!从此地起我要与世界保持距离——声音瓮声瓮气的,应该是另一个方向的男子。
我要放空自己!我要找回自己——声音来自远方,细小而坚定。
望空喊话?傻不傻呀。我很不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好像不喊不行,喊过话的车和人很快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升到空中,跟星星合为一体,只有我像一粒纽扣一样被缝在夜的黑布上。
那就喊吧。
“这个世界,你不爱我了吗?”电子屏显示分贝不够。
“这个世界,你爱我吗?”我放大了声音,分贝还不够。
闭上眼睛,张开喉咙,我向星空高喊:“这个世界,我爱你!”
一瞬,眼泪奔涌而出。
这么大声说话,还是看海那回,带着儿子一起疯狂。儿子跟他妈去国外生活以后,我好久好久没撒欢儿了。
车稳稳地飘起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不只是我,所有车、所有人此刻都在高空悬浮着。我激动了,原来是要在空中碰碰啊。果然,一颗颗或近或远的星星流动起来,我觉得自己是到了外太空,银河系,三体世界。碰,我要碰!飞,我要飞!
明明,我的车在飞向不远处的那个姑娘,可没等到跟前就调头了,奔向相反方向的男子。明白,距离限制无所不在。我冲着姑娘摆手示意,不自觉地就咧开了嘴巴。姑娘划过去的时候,三丈之外的我看到的笑容很柔,听到的笑声很脆。
在空中飞的感觉,好到醉。唉,醉酒之后可没这么舒服,吸食了毒品的人,也不会这么舒服,我敢肯定。今夜,舒服,每一个细胞都品饮到了星光这杯黑啤之后,我唱了起来,“我喜欢双节棍,哼哈吼嘿……”“让我们荡起双桨……”
奇幻在兴尽时戛然而止,在光怪陆离与深邃宁静的夹缝里又被车子送回住处时,我觉得自己像个仅被内置了快乐程序的机器,完完全全的快乐,弥漫身心的快乐。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送饭的依旧是个我只来得及一瞥的白衣倩影。坐在屋门前的桌子吃我简单而精致的早餐,八号院主人现身了,拎个小板凳坐在另一个房子的门口,一个瘦削的汉子,长挂脸,美胡须,无法判断年龄,只觉得他的眼睛像昨晚天空上的星子,整个人神清气朗。
“昨晚玩得过瘾吗?你一定有许多疑问吧?你吃你的,听我从头给你说说,这也是这个时段的固定程序。太平沟一共二十四户人家,前年村长请了高人设计,把村子建设成现在这样的旅游景点,每天接待八人送走八人,保持每家每天一个客人,这样村里实际容量是保持每天九十九人,我们不贪财,也不求万事百分百。夜晚是重点,你已经体验过了。一会儿你还可以转转,这里的白天没有刻意,只有随意。我们的理念是,距离产生和谐;我们的追求是,让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找到自己。”
“人和人之间一直保持着距离,心里不孤独吗?”
“孤独,你要是真正懂得了就会知道,它不是无所事事之人的空虚和压抑,你把它演化成自己跟自己的和平相处时,就得到了圆融之后的高贵。”
就着一勺豆花把这句带着麻醉剂的话咽下肚,我半天动不得。太平沟里,每一户都有一个哲学家吗?
“你们,没有不如意过吗?”我的肚子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
“怎么会没有呢?村委会基本可以解决我们生活中自己解决不了的各种问题。我们还有亲戚,有邻居,我们有电话呀。你不会以为我们都老死不相往来吧?我们只是用距离控制情绪伤害,从来不缺乏有距离的情感交流。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圆满,一切烦恼都来自这儿。”汉子拍了拍胸口,拎起小板凳回屋之前,还丢下一句:“小伙子,修行,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哟。”
阳光底下的太平沟,跟我去过的梨树沟、夹皮沟没什么两样,小桥古朴,流水生动,只有那些散落着人家的围墙更夸张而已。每一个墙里有自己的一统,互不相扰,也蛮好。偶尔会碰到个把人,也都是跟我一样的游客,因为距离,我们舒服着。想招手就招一下,想搭个话也没人拦,但大家都动作很少话不多,大多只是远远地点下头。一阵清脆的笑声飘过来,一听就是昨晚的那个姑娘,我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她那一口乱石砌阶的牙齿阻止了我前行的急切,三丈之外,我只温和地摆了摆手。距离产生美,不假。世事,世人,何必都要看得清楚呢。
嗯,把放肆归于深夜,把平和安放在白天,这条山沟里的日子倒也真真太平。折返时,想到每次醉酒后恶心、头疼,还有跟哥们反反复复说的那些丢人现眼的屁话,一时脸上发热,想找个地缝。以前是太过荒唐,这回懂了,酒注不满空虚的灵魂,朋友和自己都不是用来折磨和伤害的。修行不够呀,啥也别说了。在自省带来的羞愧中踱着踱着,身子轻了,心里空了——戒酒。就这么定了。
第二夜,我晴朗成圣诞之树,奔放成决堤之水。飘浮在星空中时,我与星空彻彻底底融为一体。
离开的时候,白发老妇指点着留言簿,这回,她是笑着的。我用力写下了四个大字:求仁得仁。
送行的车是蓝色的,闭上眼睛,我依旧在星空里。下车的一刻睁开眼,阳光照射过来,我的眼前闪烁的还是星星。距离,保持距离,我不断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