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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愿 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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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7 15: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20-6-17 15:38 编辑

  愿     景

  
  马端午终于下了决心。
  
  他的又细又短的手指抓牢泡着野菊花的塑料杯,人面朝天,把剩下的水灌进了喉咙。杯子是琼丽在农贸市场买的,直径大得惊人。马端午的喉结被水冲得东倒西歪,直到最后一滴。他的中指像啄木鸟似的把杯底敲了三下,一朵黄色的花朵坠入了嘴里。马端午咔喳咔喳地嚼着,把菊花死死地咽了下去,好像这几天的举棋不定被盖住了一样。
  
  马端午站在车棚一侧,穿着深蓝色的保安服,戴着保安帽,一动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假人。他身高不足一米六,矮点不算啥,关键是瘦弱,跟他手里的那个塑料杯截然相反。他岔开腿,活像旁边的圆锥形隔离柱,身后的影子成了一团小黑狗样。按说,马端午在世纪大厦做保安是有损公司形象的,只能勉强做个外保,指挥车辆按车位排放,维护区域内治安秩序。保安是倒班制,通常是中午一点和夜里一点交班。所以马端午有一半的时间谋第二职业。他的二手电动三轮就停放在车棚里,下班后直接去另一条街的快递公司拉上包裹送快递。
  
  看车棚的女人头发短短的,浓眉大眼的凶相脸上,堆着横七竖八的肥肉,坐在一只倒扣的废弃的乳胶漆桶上。每次马端午开着三轮车走近车棚,都得刹住车叫她半天才能听见。她的耳朵不聋。
  
  就在上周五,马端午下了白班,开上那辆二手三轮车到新世纪广场附近的悦心佳苑,坐在驾驶座上等客户下来取快递。一辆旅游大巴车温柔地横在他面前,车门呼啦一打开,前吐后泄下来足有五六十人。他们弯着腰从行李箱找到自己的拉杆箱,就像刚参加了20国集团峰会归来似的,荣耀地像被一辆辆车接走了。一个戴着麦色沙滩大檐帽的少女发嗲地喊“爸爸,我们从香格里拉回来了。”她跑着碎步,一手按着忽闪忽闪的帽子,红色迷你拉杆箱在身边滑翔。马端午就是这个时候,在少女的身后看到了秦钟秦经理,他拉着一只大号黑皮箱,戴着一款方框太阳镜。马端午急忙从座上滑下来,紧跑几步上前拉住秦经理箱子。秦经理正惊诧他从何处冒出来,马端午却立马松手逃走了。他发现秦经理身边跟着的不是汤彩云,而是前出纳员彭莎莎。
  
  在世纪广场不止一次遇到旅游大巴车,但秦经理这个情节他马上就从记忆里剪掉了。跑快递一段时间攒下了近一千块钱私房钱,本来寻思着给琼丽买一辆折叠式电动车,她去蔬菜市场不用挤公交车了。附近就有超市,可这个婆娘非说批发市场的新鲜便宜。此时的马端午突然又有了一个浪漫的想法,几天来他一直在两个想法中间徘徊,现在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马端午送完快递到楼下已经天黑了,他把那辆二手电动车推在西边的墙角下。因为东边靠近垃圾池,城建局环卫队凌晨会当做废品拖走。他弯着腰走进二十平米的出租屋。琼丽蹲在地上刷鞋,大盆里飘着孩子的小彩拖,蓝色海豚造型。阿辉趴在床上握着彩笔画画,而三周半的小囡安静地看哥哥。
  
  “阿丽,后天周末,我们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什么事?”琼丽的注意力在大盆里,对他的话不感兴趣。
  
  “你想都没想过的事。你猜猜。”
  
  “你要给儿子做一只大船吗?你可拉倒吧!”上次用废弃的卷纸箱和塑料瓶给阿辉做了一只木船,玩了一周早坏了。他承诺过几天做一艘军舰给儿子。
  
  这个男人摇了摇头,让她再猜。
  
  “要用一根塑料管做个盆景吗?”马端午曾经捡回来一节塑料管。他要一段一段锯开,种些绿萝点缀墙角。
  
  “你就不能往远点猜吗?”
  
  “我不想猜了。小囡马上要瞌睡了。”琼丽刷好了每个人的拖鞋。她正把小盆的水集中在大盆里,准备洗墩布。
  
  “阿丽,我们有一千块积蓄了。周末我们一家人去卧龙峪旅游。”他一字一句地说,等着埋头干活的女人的反应。
  
  “你疯了。”琼丽直起腰,两手拄个拖把,停止了反复拧搓的动作,声音尖厉。阿辉和小囡回头惊惶地看着他们的母亲,“有意义的事就是去烧钱吗?”
  
  “阿丽,我们一年辛辛苦苦挣钱,可我们有一点乐趣吗?那些人去香格里拉,我们连周边都没有去过。我上班还能看到繁华的商场和拥挤的人群,看到天蓝草绿。你在这个屋子里,只认识菜市场的路。我们的两个小宝贝,他们哪里都没有去过。一家人在这个屋子里就像黑暗的监牢一样,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我们还有个人样子吗?”马端午激动了起来,嗓门高了。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几天,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妻子。他担心吓到孩子,上床把小囡搂在怀里。小家伙已经开始迷糊,差点坐不稳了。
  
  “我有什么办法?你辛辛苦苦挣那点钱,两个孩子拖累得我走不出去。阿辉要上学,房子要交钱,老人还在那里病着……哪里都用钱……”琼丽说不下去了。她埂咽着,把墩布竖在墙角,坐在断了一根带子的马扎上擦眼泪。
  
  汤彩云是被琼丽的母亲叫来的。那天是个夏天,汤彩云穿着蓝底波点真丝裙,脖子上的彩金项链亮闪闪的。她风风火火走进来,把铮亮的小坤包掷在床上,一屁股砸在琼丽身边,用拳头捶她的肩:“你着魔了?你看上马端午的啥?他有个人样吗?又小又瘦又穷?马上给我斩断!完了让我们家秦钟给你找个有钱的主儿。”汤彩云是琼丽的同桌,在一次聚会上她认识了已经事业小成的秦钟。秦钟当时衣着精致,坐在那里头发一丝不乱,格外另类。汤彩云隔着饭桌举起高脚杯跟秦钟对碰,秦钟当时有了自己的公司,在这种场合比较矜持,又没有带司机,礼貌地谢绝了。汤彩云端着高脚杯转桌过去,给秦钟斟满,端给他的时候,他再次客气地说自己开车不能喝酒。汤彩云一时无法下台,嗔怪着要了秦钟的电话。
  
  “你看上他什么了?还是有什么短在他手里?”汤彩云嫁给秦钟就成了世纪大厦的老板娘,她不能理解琼丽跟马端午在一起,嗓门亮开地嚷,好像要嫁给马端午的是她自己。马端午下面还有两个小光棍马跟午和马小午,一家人挤在一套交电公司的家属楼里。谁都能看出,琼丽嫁给马端午就得马上去租房子。“他诚实稳重,对我好。”琼丽在汤彩云和他母亲的轰炸下抛出这句话再不说了。老太太一看闺女一根筋死拗到底,一下子就后倒了。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直到现在都站不起来。
  
  马端午和琼丽领了证第二天就开始找房子,刚开始他们住在靠近铁路的车马店大杂院里,因为铁路改建,后来才租在现在的房子里。在琼丽怀着第一孩子,马端午就一直找工作。他做过面点工,火锅店里的小跑,超市的搬运,甚至给环卫工送过早餐,到最后还是汤彩云伸出了援手,马端午就在秦钟的世纪大厦做了一名保安。保安分外保和内保,内保大厦内部,不受风吹日晒,还能享受中央空调。外保在大厦门前的小广场执勤,风吹雨打,职责是维护外围形象。出入世纪大厦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马端午的身高和气质只能做个外保。
  
  “阿丽,咱们带着孩子出去玩一次吧?人生要有两次冲动,一是奋不顾身的爱情,二是说走就走的旅行。我们只是简单的周边游,看看别人怎么享受生活,享受大自然。这点钱不会影响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却能使我们人一样地活一回。等以后有了钱,我们去更远的地方,香格里拉,布达拉宫,马拉西亚,都有可能。”马端午把熟睡的小囡放进被窝里。他一步一步走进妻子,上前搂着她的消瘦的肩,深情地说着。他还想说,汤彩云跟着秦钟住在大平米的复式楼里,国内游早就扫了一圈,连西欧都飞过了,就差去南极洲看企鹅了。但秦经理在世纪广场那一幕突然跳出来,他立即刹住了。
  
  “那要花多少钱?”琼丽抬起头,她的眼圈红红的。
  
  “我们不跟旅游团,西客运站就有直达卧龙峪的车,阿辉可能不用买票,咱们俩来回两趟车票大约三百块,门票大约两百块。我们带些烙饼和水果。一千块足够了。”
  
  “一千块能买个旧冰箱,能给阿辉交半年的画画费,还能管我们几个月生活费……”
  
  “别说了,一千块能买来我们一家人的快乐,它是值得的。”
  
  琼丽含泪笑了,他们终于要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开始收拾一家人出行的必备,才发现两个孩子需要一身像样的衣服,而琼丽还穿着结婚时买的裙子。马端午拿出二百元,让他的女人去商场给孩子和她自己买件新衣服,他们可能会拍很多照片。再买些香蕉、苹果和面包,需要穿得像那么回事。
  
  天不亮,他们老早就醒来,摇醒睡梦中的孩子。出租屋里充满小囡的哭声和大人的说话声。马端午拉着阿辉去洗脸,给他换上新买的T恤。琼丽则哄着睡眼惺忪的小囡,把粉色的小裙给她套上。四个人依次喝了豆浆,尽量吃得饱饱的,免得在路上多花不必要的钱。他们给塑料壶灌了满满一壶开水,清点了要带的食物,烙饼、香蕉、苹果和面包,把这些装在一只大号环保袋子里。琼丽这才发现马端午的裤子拉链坏了,前门根本拉不严。昨天去商场的钱只够给孩子买衣服和一些水果。琼丽找到一节白蜡,跪在地上把男人裤子上的拉链鼓捣半天,终于拉好了。她用湿毛巾擦掉他裤子上的污渍,替他整了整裤筒,然后自己换上结婚时的红裙子。鞋子是打着印花的红布鞋,跟红裙子正配一套。
  
  一家人到了西客运站,客车上已经坐满了。售票员盯着阿辉怀疑他已经超过1.20米,马端午急忙按着儿子小脑壳,一把抱他坐在自己腿上。一家四口挤在二人座上启程了,马端午坐在外侧扭头问“没有落下什么吧?”琼丽肯定地说“都带上了。”阿辉瞧着哪里都觉新鲜,盯着车外飞逝而过的汽车和花坛,一会转头来盯着旅客稀奇的帽子和手里的零食。小囡可能没有睡足,倒在琼丽怀里安静地开始昏昏欲睡。客车行走了大约25公里,琼丽的胃里开始发热,她闭目静靠,依然不能缓解。不一会胃里就像一坛发酵的葡萄,冒着泡沫,随时要冲出盖子。她皱着眉头,把小囡放在过道里,自己软软地趴在前面的座靠上,往下吞咽将要冲出来的葡萄酒。小囡离开母亲站在过道里放声大哭,撕扯着琼丽的衣襟要重新坐进她的怀里。另一个座上的孩子也跟着大哭起来,车里一片混乱,很多乘客流露出反感骚动的情绪。售票员走过来问是不是晕车,即刻递给琼丽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到塑料袋的琼丽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杂碎倾巢而出。阿辉看见母亲呕吐,发生了条件反射,吐得马端午的腿上、座椅上到处都是。车里弥漫着难闻的异味,有人呼啦一声拉开了窗子。
  
  客车开到服务区,马端午领着全家人下来透透气。琼丽已经顾不得照看两个孩子,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进出的旅客从她两边走过,奇怪地看着这个不正常的女人。她无精打采,死活不肯再上车。马端午一手牵着一个哭丧着脸的孩子,听琼丽数落:早知道这么遭罪,你磕头我也不跟你出来。司机按着喇叭,喊了几次,马端午才拉起琼丽。
  
  马端午坐在车里感觉到了疲倦,他从后背取出环保袋,想喝上一口镇静一下。才发现水杯子的盖是拧不紧的,滑丝了,面包和香蕉都挤扁了,被漏出来的水泡了半天,黏糊糊地裹在几只青苹果上。
  
  总算远远地看到“卧龙峪风景区”的牌子,停车场如同巨型车展,琼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车,没见过这么多闲着没事逛游的人群。她以为人除了买菜做饭就是不停地干活,饿了就吃,累了就睡。琼丽跟着人群向前走,把行李和两个孩子丢给男人,傻楞楞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个背着行李拖着孩子的男人紧跟在她后面,生怕她走丢了。
  
  景区的大门并不是真正的景区入口。一家人走出停车场,来到一个繁华的大广场,看到沿着蛇形通道的人群依次坐上绿色洁净的旅游景区专用车。每一位40元,包来回,而且阿辉也要买半票,这是计划之外的款项。琼丽问不坐车行不行,工作人员说可以,但要徒步四五个小时。马端午放下孩子就奔向售票处。
  
  “妈妈,我想上厕所。”阿辉也成了事儿人,车上上吐,这会又要下泄了。琼丽环顾四周看到“卫生间”的红色箭头,拉着两个孩子沿着箭头走去。阿辉看见厕所一下就溜了进去,被守在卫生间的老师傅拎了出来。孩子捂着肚子,脸色扭成一团糟。
  
  “每一位两元。”
  
  “上个厕所也要钱,你们挣过钱吗?”琼丽对着看厕所的老师傅吼叫。
  
  “你别叫唤,往里边走都是免费的厕所。”老师傅扬手朝前指了一下。
  
  琼丽拉起孩子疾走。可是阿辉忍不住了,甩开她的手,站在原地扭着脸。
  
  “咱去蹲在树坑边拉一泡。那里不收钱。”
  
  “随地大小便,罚款十元。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头说完转身走进了卫生间旁的小房里。
  
  “钱钱钱,都是钱。你们离了钱会不会说话!”琼丽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又摸出一块,扔给老头,换了一块手纸。她和小囡站在外面等着儿子。她本来也想进去。里面既然有免费的,何不忍一下。
  
  汤彩云穿了一件黄色的休闲小西服,黄色小脚裤,前胸饱满站在世纪大厦的门前。她扎起了马尾辫,像一粒成熟的麦穗。马端午非常奇怪汤彩云不在楼上办公,站在太阳底下干嘛。这时秦经理的新款奥迪A6L拐进了门前特定车位,车门打开首先下来一条纤细的女人的腿。汤彩云双手交叉在胸前,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朝着车走去。彭莎莎刚下车,右手整理肩上的链条斜挎包,就遭到汤彩云响亮的一击耳刮子,披肩长发狂风吹过一般散了一脸。汤彩云伸出手的时候,配合着脸上愤恨的表情,紧闭的嘴巴裹着咬紧的牙。她双手继续交叉在胸前,质问捂着脸莫名其妙挨打的彭莎莎:“昨晚去哪儿了?跟谁在一起?”
  
  彭莎莎低着头揉着脸蛋一言不发。
  
  “你这个小婊子学会勾引秦经理,谁给你的胆子坐这个车的?马上给老娘滚蛋!”汤彩云的声音高扬,路过的顾客和员工朝这边观望。
  
  彭莎莎转过身,头也不敢回地哭着跑远了。
  
  马端午正在指挥一辆车倒车,眼睛却瞅着这边的案发现场。秦钟带着彭莎莎外出不是一次两次了,经理带着出纳员办事不是很正常吗?他一直没有往某方面想。
  
  以往马端午回家吃饭,总是一边吃一边讲自己上班的故事,沿途遇到的奇闻怪事。琼丽除了菜市场,一天到晚守着逼仄的屋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大厦来了两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同组的保安小陈被一个客户举报到经理那里了。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叶子,一只鸟落在引擎盖上怎么也赶不走,这些都是马端午吃饭播报的内容。唯只有汤彩云那天的举动,他只字不提。从外表上,眼睛不大的琼丽似乎比汤彩云更耐看一些。不一样的是汤彩云自从跟了秦钟,渐渐地跟他们走远了。她化着浓妆,脸上基本看不到底色,变换着服饰,高跟鞋走过去有了几分威严。汤彩云不像自己的熟人,反倒像个领导。他觉得自己的妻子单纯,最好不要让外面的俗世烂事浸染到她。
  
  马端午坐在旅游车里,突然想起了这件事。现在他的女人和孩子已经从大巴车的苦逼中解放出来,阿辉和他坐在一排,他兴奋指着窗外的风景喊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观看。而琼丽贴着小囡的小辫,脸上浮着微笑,顺着女儿小手的方向往远处看。母子三人叽叽喳喳,摇头晃脑,就像鸟巢边将要出窝的燕子。马端午的心安然地放下了,景区的门票又长了二十块,128元一张。没有关系,一千块钱买来一家人的开心,尽管接下来他还要回到又黑又潮的出租屋,还要继续站在烈日下维护治安,依然要在下班后沿街送快递,但是他不后悔。他暗暗地将返程的车票钱放在一边,剩下的钱让他们尽情玩乐。
  
  走进景区入口,他们看到的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站立的大熊猫划拉着两只笨脚朝他们挪来,两个孩子摸摸大熊猫高大威武的身体,仰起小脸看着熊猫的眼睛。大熊猫拉着阿辉孩子拍了照,小囡也要像哥哥那样拍照。拍照的结果是两张付费40元,琼丽尖叫着“这也要钱呀?”她反复叮嘱两个孩子不许照相,不许摸,不许要这要那,不许……再往里走,他们看见了穿着古装的猪八戒和孙猴子,摊上摆放的帽子、玩具和奇异的零食,两个孩子贪婪地瞅着,就是不敢上前摸,不敢要,跟着大人沿着最外面的路朝前走。阿辉突然看见了一匹盛装的骆驼,他在那台小电视里看到过踏着黄沙仰着脖子的骆驼。此时,这匹骆驼就在眼前,它的脖子挂着铃铛,驼峰间上铺着红毯 。阿辉的脚步挪不动了,他仰着小脸低声恳求:“爸爸,我想骑骆驼。”
  
  成人带一米四以下的小孩30分钟收费60元,穿服装40元,拍照20元。
  
  “杀人哪,这么贵。骑一下能多了个啥?”一听这个价钱,琼丽拉着阿辉就走。她要远离这里,远离那些一心盯着自己钱包、想要掏空自己钱包的人。可是阿辉的眼里流出了泪,他反抗着,喊着爸爸:“爸爸,我骑了骆驼,再不要别的了。”
  
  “骑它一回!”马端午把包放在地上,让琼丽看管女儿,自己拉着儿子的手走进了骆驼。阿辉身着小款白色金边长袍,裹着头巾,骑在上面咧着嘴巴,露出不整齐的牙齿。他挺直小腰杆开心摸着骆驼,朝坐在草地上的母亲和妹妹摇摆小手。在小千岛湖边的草丛里,侧卧着身披洁白婚纱的姑娘,她的身边站着帅气的小伙。他们从草丛中站起来手捧一束花,依偎在一起。在他们前面是摄影师和一群衣着艳丽的少男少女。葱茏的树丛里响起爱的乐曲,被祝福包围一对新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小千岛湖其实就是摆着几块巨石的大水泊,但是远远看去,荡漾的湖水和起伏的石头,身披婚纱的新娘和穿着燕尾服的新浪,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完美的图景。这时天上下起了小雨,他们突然扯出一顶巨大的红色花伞,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把两个人罩着。摄影师及时调整角度,指挥他们变换姿势。
  
  琼丽感到了几滴雨落在身上,她出神地看着拍婚纱年轻人,心里开始不舒服了。当然不是大巴车上胃里闹腾的那种。她抚弄着湿漉漉的头发,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领证以后就跟马端午租住在铁路边,他握着自己的手说:“阿丽,等以后有钱了,我要补办一个体面的婚礼,这是我欠你的。”原来别人可以这么浪漫地活着,和心爱的人在这么美的风景里留下美好的时光。风也不是风,雨也不是雨。她的眼睛流出了泪,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她艰辛地盘算着日子,一块钱一块钱地省着。琼丽几乎是哭着想起了马端午站在雨水里维持治安,一个月艰难地挣着两千块钱。而这些,付了房租和幼儿园的费用,买菜的钱都不够了。有一次在农贸市场买最后一颗特价南瓜。她刚装进袋子里,买主就说不卖了。她揪着袋子不松手,把钱递给他。但是那个摊主坚决不买了,因为他要送给正好走过来的一个熟人。她跟人家吵半天,才买到那颗比平时便宜五毛钱的南瓜。她悲伤地想,一辈子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穿着婚纱的日子了。
  
  阿辉从骆驼上下来异常兴奋。他们开始沿着台阶往上爬。
  
  雨刚开始像筛过似的,细腻地飘洒。不一会就失去了耐心,不均匀地胡乱砸,滴入树冠,绕道下来汇成硕大的雨点子往脖子里钻。很多游客撑起了伞。小囡缩着脖子,两只小手交叉着护着脑袋,小辫儿和眼睫毛湿漉漉的。琼丽一直不说话,她的情绪没有刚下车那么怡悦,偶尔失神地踏空了步子。马端午一连嘱咐她小心脚下。
  
  景区的雨很奇怪。来的时候还蓝天白云的,突然一块云黑了脸,雨就若雨若雾地飘下来。刚开始没有声音,偷偷摸摸的试探。不一会就有了响动,打在茂密的叶子上啪啪作响,雨点在石阶上炸开一串水花。风也从远处赶来,挂着雨滴的树叶急速抖动,更大的水滴落在人身上。
  
  终于到了景区中间的休息处,马端午决定买一把伞。他们两个可以合用一把,但两个孩子需要买雨衣,挡雨还可以御寒。休息区成了伞的集聚地。各色花伞相互碰撞处,更大的滴在他身上。一把天堂伞五十块钱,而孩子的雨衣跟雨伞价格一样。他摸着仅有的一张红票子和几张零票,犹豫了再三,买了一把雨伞和一件绿色的薄雨衣。小囡穿雨衣,伞给了儿子,他和琼丽暴露在雨水中。他抹了一把从上而下流泻在脸上的雨水,问工作人员前面还有多远的路。得到的答案是还远着哪,最好的风景在前面,卧龙峪一天根本游不完,景区门口和湖边都有宾馆。
  
  “妈妈,饿了。”小囡哭着要吃东西。阿辉吐了一路,现在肚子里空荡荡的,开始咕咕叫唤:“妈,我也饿了。”
  
  马端午蹲在儿子的雨伞下赶紧打开袋子,傻眼地看着里面的情形:烙饼被水泡了,软乎乎的捡不起来。杯子水都流光了,香蕉扁扁的,果肉挤出来。面包成了一滩面糊。琼丽看着丈夫的举动,一路上的沉默寡言终于爆炸了。
  
  “马端午,这就是你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她发抖了,不知是雨水带来的寒冷,还是因为气愤,“我一点也不快乐,我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不快乐。”
  
  “小囡乖,吃个苹果吧?”他蹲着,在自己肚皮的衣服上把苹果擦了一下,几乎是祈求着塞给女儿,递给阿辉,递给琼丽。但是他们都没有接。
  
  “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走!”他转身朝外走去,头发上,下巴上还有裤筒里都下着雨水。他身后的女人也像他一样,头发湿淋淋地抹在后背的衣服上。
  
  马端午在仅有的一家饭店前,才发现一碗打卤面35块钱,除了回家的车票钱,他口袋里只剩下30块钱。老板娘端着一摞收拾过来的碗,问他需要几碗。马端午站在那里问还有别的便宜的面吗?老板娘一下虎了脸,不耐烦地嚷到:不吃别挡道!
  
  等马端午一家退出去,她朝着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句:“哪里来的穷鬼,想在这里白吃呀!”
  
  这句话穿过雨,炮弹一样投进琼丽的耳朵。她抱起小囡转身下了台阶。她疾步往回走,没有人知道她在哭泣。所有的雨打在她身上,她的眼睛睁不开,泡着水的头发巴在衣服上,而衣服巴在脊背上,巴在腿上。那双绣着花的布鞋全湿透了,每走一步滋滋地往外冒水。
  
  “阿丽,你骂我吧!”马端午拉着儿子急追猛赶,挥着胳膊,要把雨水打跑似的,在后面喊着。
  
  “你太厉害了!这就是你让我享受的生活。你是个穷人非要过富人的日子。你要像人一样地活着。现在我们真像人一样地活着啊!”琼丽咆哮着,朝着马端午歇斯底里哭喊。一股雨水趁机流进了她的嘴里。
  
  “对不起,是我没有计划周密。本来可以很愉快的。”马端午的脸上僵硬,他不知道怎么去哄发疯的妻子。
  
  “难怪汤彩云要死要活嫁给秦钟。她见过这样的狼狈相吗?”
  
  “汤彩云有她的苦,你不知道秦钟身边有很多女人。而我们……”他本来想表达清苦是暂时的,有爱的婚姻才是最富有的。可是到了嘴边却说成了这样。
  
  那天彭莎莎转身走了以后,汤彩云用毫不罢休的神态,急急地走进了大厦的旋转门。秦钟秦经理就在七楼。马端午在世纪大厦再没有见过彭莎莎,她已经被汤彩云赶走了。而秦经理每天下班,总是和汤彩云出双入对。马端午极不愿意提起秦钟和彭莎莎一起去香格里拉的事,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后悔自己不该去那条街送快递。最不该的是,看见秦钟就冲上去帮他提皮箱。也许秦钟会把他调到楼里做个内保,或者加薪也是有可能的。
  
  “身边就是有女人,也比过这样的日子强!”琼丽吼叫着,狮子一样咆哮着。一道电鞭在空中掠过,紧接着响起了石头滚落般的此起彼伏的雷声。
  
  “我真傻!我就是个大傻瓜!”琼丽放下小囡,转身沿着台阶跌跌幢幢跑去。几片腐烂的树叶湿淋淋地落在台阶上,琼丽的被水泡软的鞋子踩在上面,她一下滑到了。膝盖磕在锋利的石块砌成的台阶上,血从湿漉漉的腿上渗出来。小囡张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她想找妈妈,被不合身的雨衣裹着,一个趔趄,趴在石阶上。
  
  回家的大巴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小囡饿得啃了半个苹果,就歪在琼丽身上睡着了。阿辉默默地看看爸爸,安静地坐着,眼睛盯着车内电视,那里正播放着香港武打片。
  
  到家以后他们都觉得累了。琼丽没有做饭,把两个孩子擦干了身子塞进被窝。两个实在累坏了,就连擦身子都是东倒西歪。她给自己洗了澡,擦干头发。马端午听到她的肚子里鸽子般的鸣叫。“你骂我吧!阿丽,我是想给一家人意外的快乐,最后搞成了这个样子。我给你做饭,你吃点吧!”
  
  马端午一夜没有睡。
  
  第二天,马端午依旧下了班送快递。中午在公司食堂吃了一个馒头,到家已经天黑了。他把电动车放在墙角,发现门紧锁着,琼丽和孩子都不见了。马端午首先摸摸没有温度的炉台,发现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琼丽一定是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让他们在那里住上几天,吃几顿好饭,他想着。他给送牛奶的打电话,停了两个月的奶。然后找到一颗铁钉,用锤子给自己的皮带往前打了五个孔。他站起身勒紧了皮带,坐在门口,望着月光。初秋的夜空洗过一样,星星格外闪亮,一轮明月俯视着人间。月亮里影影绰绰,若隐若现的好像有人影在移动。他感觉自己像古装戏的神仙广袖轻舞,从人间飞向月宫。那里没有烟火,也没有烦恼,飘着桂花的清香。
  
  马端午想着,望着,发现自己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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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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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6-17 16:24 | 只看该作者
坐版版的沙发,乖乖听课。
3#
发表于 2020-6-17 17:2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杜官恩 于 2020-6-17 18:35 编辑

       琴版,读过了,不知道是否为近期作品,有时间再评。蛮希望琴版能够写出来。琴版的作品怎么看上去就是一片。阅读时容易起跳。
4#
发表于 2020-6-17 17:28 | 只看该作者
古琴老师来啦,先撒豆,再细读佳作
5#
发表于 2020-6-17 17:29 | 只看该作者
哈哈!马端午这个名字有趣。不用看,肯定是端午节出生的
6#
发表于 2020-6-17 21:04 | 只看该作者
      看到版主作品中的马端午,无才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不同的是,马端午有老婆孩子,无才近30了,还单身。俗话说,一个单身汉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无才不是,无才上有年近七旬,且体弱多病的老娘,下有还在念书的弟弟妹妹,无才必须尽力负担他们,那种艰辛与马端午没什么两样!
      底层人的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尽管在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也不例外!不是吗!
      
7#
发表于 2020-6-17 22:41 | 只看该作者
穷有穷的烦,富有富的恼,金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琴版用细腻丰富的笔触,记录了“马端午”一家难得的倾囊出行,一路的遭遇和困惑,反映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百姓的艰辛和迷茫,怎样才是“像人一样的活着”?如“汤彩云”或“秦种”之流?小说给读者提出了思考。
8#
发表于 2020-6-18 09:45 | 只看该作者
前面的细腻刻画没的说,灯灯说的我都认同。小人物的局促与无奈,写活了,写透了。尤其是雨泡过的午餐,让人悲凉得说不出话。

又是结尾让我震撼!你居然没说破秦钟的不情,让琼丽委屈着。我服了你。

不足,就是人名太多了。只留马端午夫妻、秦钟夫妻的名字就足够了。
9#
发表于 2020-6-18 11:40 | 只看该作者
琴姐一来就是大部头,我先占个座儿,细细看。
10#
发表于 2020-6-18 13:21 | 只看该作者
哇哇哇,原谅我又一次惊讶,不是为你,是为你们,你们一个个的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啥也不说了,我去爬格子去。
11#
发表于 2020-6-18 15:03 | 只看该作者
看完小说,心酸一片。贫贱夫妻百事哀,一次小小的周边游都去不起,那种心酸和无奈,那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道尽了底层人民的辛酸。
12#
发表于 2020-6-18 15:12 | 只看该作者
古琴老师的小说一直都是厚重耐读,这篇也是如此。小说采用双线推进,一穷一富,对比鲜明。小说对细节的描写十分到位,惟妙惟肖地把自己马端午一家生活的窘状呈现出来,让人赞叹
13#
发表于 2020-6-18 15:13 | 只看该作者
心酸无奈的生活,平常人的苦难!文字深刻
14#
发表于 2020-6-20 04:49 | 只看该作者
好文提读                           
15#
发表于 2020-6-20 16:1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揭示底层百姓生活的艰辛,人物形象塑造鲜明生动,抒发作者悲悯情怀,读来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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