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我的痛
■洪水河畔
岁月悠悠,往事几度秋。心痛我的高中生活,有时如诗似画,令人魂牵梦萦;有时似雪如烟,令人唏嘘怅惘;有时似风如刀,割得人灵魂生痛。沉淀在岁月长河里的往往是撕心拆肺的记忆,我的高中生活是苦难的,艰苦的阴影有时像一条蟒蛇缠绕着孱弱的我,无论何时,身处何地,我都难忘那段峥嵘岁月。
八十年代初,经过连番苦战,我终于考上了县城高中,这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欣喜不已,他们决心供一个大学生支撑门户,即使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那份肝脑涂地的决心感染了我,捆好行李,我乘车去学校报到。
仲秋时节,天朗气清,田野是刚收完的庄稼地,在阳光的浸染下,麦茬发出的金灿灿的光充溢着辽阔土地的各个角落。萋萋的秋草努力生长着,浑然没有秋风扫掠前的恐慌。远方的祁连山无云岫雾岚,洗炼出一份千古的宁静。
远远地便看见了古旧的校门,上面铁锈斑斑,污渍历历。破旧的围墙像一位落魄的老人,沧桑,土气,欲倾。校门两旁的几棵老杨树的叶子打着卷儿悠悠地飘落一地的无奈。只有一进门两边的小球场上,几个生龙活虎的半大小伙子在腾挪闪跃,篮球似乎装满了他们圆圆的脑袋。
挤在密密的人群中行进确实很困难,父亲帮着看行李,我去报名。因为每班都是班主任报到,所以名报得极顺利。一种完成任务的愉悦迅速占据了脑海。
父亲提着盛馍馍的帆布提包,我扛着比自己高的行李卷,不管毛毡上的碎毛糊了一身,也不管四面射来的复杂目光,我自豪地笨拙地将行李扔在了宿舍地上。背心早已湿透,粗气仍喘喘不已。
撩眼一看,地面凹凸不平。四壁坑坑洼洼,布满各种木橛和各样提包,雨痕清晰而斑杂。窗户有玻璃却难明亮。两间平房里东西横卧一盘大土炕,上面洒些陈年的麦草,有的地方已然塌陷露出窀穸般的“眼窝”。和父亲合作铺好毛毡和褥子,把被子夹进去,才算松口气。
那时候农村并不富裕。住校生每周从家里只带五六个干粮,每天一个。所以当饥饿阵阵袭来时,当手攥住提包里实实在在的干粮时,当想到寅吃卯粮带来的严重后果时,我们的手都会从提包里缩回来,谁能明白那份饥饿之痛?
同室有几个家庭好点的同学,带的馍馍总比其他人多。和我邻床的单新便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到星期三,他的老母亲总会慌慌张张送来一包馍馍,然后慌慌张张回去,原来是怕被他的父亲知道。一包油油的锅盔牵来同室们很多渴望的目光。
十七八岁是疯吃疯长的年龄。到了星期三,最多到星期四,我们的干粮就吃完了。只有单新还有,他的馍馍还裹了胡麻或油菜籽,闻起来都香。于是到星期三晚上,大家回到宿舍,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灰塌塌的眼神里露不出一丝精明。看着单新小心地从木橛上取下提包,急迫地拉开拉链,把头探下去,确认馍馍没遭黑手,脸上掠过一丝惬意的微笑。然后,他取出一个油油的锅盔,掰一块,再把目光下探,拾起掉在炕上的馍馍渣,再望一望,“扑扑”吹几下,头一仰,手一松一点点馍馍渣便掉到了嘴里。最终传来吧唧吧唧的声音。其他人咽几下喉咙,有的嘴角已掉下细明的水线,只能望一眼那高悬于天的蓝月亮。
饥饿中,听单新“吧唧吧唧” 咀嚼馍馍的声音比死都难受。“舍霸"王涛闻声而至:单新,给我点吧,以后谁欺负你由我负责。望着又高又大,脸又长又黑,打起人来又凶又狠的王涛的几近乞求的样子,其他人心里猛地一怔:饥饿会让蛮横低头,饥饿会让貌似坚强的心理防线倏地烟消云散。没办法,单新小心地取出干粮,掐了一个小边给王涛。或许是邻床的原因,也或许是我在学习上帮助了他,单新也给我掐了一个边,默默地递过来。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两三嘴就吞没了可怜的馍馍。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可顾不了什么"嗟来之食",什么“人道尊严"。
夏天到了,烟柳绕提,鸣鸟旋树。学里的饭越来越难吃,就是清水里撒面条,再撒几把盐。有同学戏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只见清水不见面条,挥动钢笔写字儿,肚子早已咕咕叫。让饭痛快下肚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拌点油炝辣子吃。
王新的玻璃瓶瓶里就有油辣子,里面掺点葱花和韭菜叶,黄黄绿绿,一层红红的上面是一层愰若瑚琥的香油,煞是诱人。每次开饭,谁都连喊带求:王新,给点油辣子吧,实在甜的咽不下肚。那情形仿佛是几个月就死娘的缺奶的孤儿。王新会根据关系的疏密,多少给点儿。完了,用嘴舔一下沥出来辣子的瓶口,拧紧盖子,放进木箱,上好锁子,才坐下吃饭。
吃到星期四五,他人再要辣子时,王新便嚷嚷没了。其他人都发誓:吃你一筷头辣子,日后当以一袋子辣面相报。王新还是不吱声。吃几口饭是个艰难的过程,我乞求说;王新给点吧,我昨天见还有呢。我想我的神态一定可怜的像雀娃子似的。王新硬着头皮给了一点点。
此后,同宿舍商议,每人每周两毛钱买绿辣椒吃,这才解决了问题。可王新的玻璃瓶瓶里每周总是装着油油的辣椒,仍然牵来一屋子攫取的目光。
当然,宿舍里难免有偷吃的现象发生。你拧了他一块干粮,他掰了你一块锅盔,或者谁的烧盒子两天就吃光了。大家都明白是咋回事,都互相谦让。后来生活好一点,大家便不设防,提起前面的种种表现,每个人都难忘,都不好意思,都诅咒那狗日的年月。
最难忘的是进入秋季,学校便拉运张掖的大白菜,伙管人员将一棵棵大白菜运到瓦房顶上,挨个儿码好,两排瓦房顶都码满了,娃娃似的密密麻麻。整个一冬天的下午都吃酸辣白菜,我亲眼看了做菜的的全过程。炊事员将白菜皮子剥去一层,乱刀剁碎,然后放入一面大筛中,放在水龙头下,随水摇晃几下,泼入锅中,再倒进几铁桶生水,菜就在水中翻滚,熟后再用一张大方从麻袋里铲几锨辣面子洒进锅里,晚饭便算大功告成。我们眼珠子都吃绿了,最后的结果是八九成住校生都得了胃病。
现在我在母校任教。一进门,看到的是蓝蓝的天空,柔柔的小草,郁郁的松柏,巍巍的大楼。当年的学生食堂成了高楼,吃到的是香香的饭菜,听到的是啧啧的称赞。但无论怎样,我总也忘不了上高中的那段苦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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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洪水河畔 于 2010-6-10 14:4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