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弄 文/月牙
“喂……你是小芋艿伐?”
本不想接这个陌生电话,见显示的归属地是老家,虽离开已久,还是按耐不住好奇,接了。洋泾浜的普通话,夹杂着熟悉的乡音,一声久违的小名,惊得我手机差点掉地上。
“是我,请问你是哪位?”揣着砰砰心跳,小心翼翼问,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对方一下激动起来,声音高了几个分贝,而且换成了地道的方言:“哎呀,真是你啊。我是你花姨啊,你还记得伐,梅花弄的花姨啊。”
好像有一根火柴,呲的一下划亮了,童年的小镇,熟稔的面孔,一个个日常生活的场景……帮我瞬间完成了时空的穿越。我童年最好的小伙伴是小梅,小梅家的贴隔壁邻居就是花姨,小梅的父母、花姨和我的父母,都是同事。我忙不迭回应:“记得记得,花姨啊,很久很久没见了,你还好伐?”
我不着急问,花姨从哪里弄来我的电话,自从有了万能的微信朋友圈,天涯亦咫尺,我也不必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忙,这年头没事谁打电话啊,她肯定会主动说。果真,三句寒暄之后,奔向主题。花姨的小外孙女刚考上我们学校,从退休的同事那里知道了我,还有个一官半职,想着手上有点权,就希望分班有个照顾。
一说到和工作有关的事,我就回归冷静了,我安慰花姨道:“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我会尽力帮忙的。”
花姨说:“你啥辰光有空,我们吃个饭?”
我一口回绝,廉政这根弦我绷得紧,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过日子还是清清爽爽的好。怕花姨她老人家多想,我又说:“花姨放心好了,能帮我一定帮的。你想想,全世界再大,我有几个花姨啊,对伐?”
电话那头的花姨开心得笑出声来,她又告知了几条老家的消息,然后说着你忙你忙不打搅了,过几天外孙女报到再见,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花姨说,你应该晓得的,小梅姆妈,二十几年前跳了西湖,后来小梅爸爸又结婚了。你当年和小梅同进同出,像亲姐妹一样,难道后来你们都没有再联系?
其他似乎都可以放下,忘不掉的是小梅,关于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春夏之际稻田里的青蛙,翠绿鲜活,你按下这个,那个跳起来,没有一刻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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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这条蛀虫,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小镇这片叶子,葡萄弄、梅花弄,都是这片叶子上的经脉。
我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从葡萄弄拐到梅花弄,走进小梅家的院子。
葡萄弄是镇上最出名的一条弄堂,倒不是它多大多美,只是因为唯一的一家医院在那里,谁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得上医院;年轻的更加了,出生在这家医院;家中老人最终进太平间,还是在这家医院。
从南往北走,走过医院,再往北走十几米,右手边,有一条更小的弄堂,没有名字。印象中只有三五户人家,并排的平房,最靠近丁字路口的是小梅家,第二家是花姨家,第三家是陆阿姨家,再往东走,好像还有一两户人家,几乎见不到人,可能那时就搬走了。再过去就出了镇子,是大片的稻田和桑地。
梅花弄这个名字,还是小梅的主意,第一户人家取个“梅”字,第二户人家取个“花”字,刚好啦,梅花。小梅被这个发现弄得心花怒放,马上去药房讨了纸盒,剪了个牌子,用蜡笔写上三个大字,梅花弄,左端详右端详,得意得很,又在我的提议下锦上添花,给每个大字镶上了五个花瓣,涂掉半根红蜡笔。最后用包粽子的棉线,把牌子挂在自家院门的把手上。花姨路过,第一个夸小梅能干。她的丈夫纪老师,像个跟屁虫一样,忙说能干能干。
每户人家南面是种花种树的庭院,和住房面积差不多大,格局就像一个一竖很短的“中”字。各家用矮墙隔开,矮墙上两三个旧搪瓷脸盆,里面的葱碧绿精神——大多人家会到农家讨要蚕粪,肥力十足。
我熟悉小梅家的院子,推开南边一扇木门,正对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两旁各有一棵树,左边是苹果树,右边是紫荆,沿墙一圈凤仙花。隔壁花姨家种了美人蕉,红硕的花朵比矮墙稍高。矮墙是两户人家的界线,还有实用功能,天晴的日子,架一张圆匾,晒梅干菜,晒番薯干,晒不完的东西。记得有一回,我和小梅被花姨家番薯干的香味撩拨得起了贼心,两只小手悄悄伸了过去——那时为了防粘连,先在匾底铺薄薄的一层稻草——到底是做贼啊,没敢露出自己的脑袋,手感又不准,啪的一下,一匾的番薯干倾倒下来,落在小梅家的院子里,几株凤仙花也遭了殃,稻草沾在我们的头发上,狼狈极了,我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无声地傻笑了好久。忘了结果了,小梅肯定会被她妈妈打一顿,头上吃一个毛栗子是起码的。我么,一般会逃过一劫,我从小到大,一直病怏怏的,动不动不明原因地昏过去,能把我养大成人,我爸妈就万幸了。曾经,梅花弄的第三户人家,女主人是陆阿姨,她丈夫做过文化馆馆长,看到我的信手涂鸦,惊讶地叫道,天才啊,我要好好培养她。我妈听了,一丝一毫都不激动,她说算了算了,能养大就菩萨保佑了,学这个学那个,没必要那么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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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我在学校门口等到了花姨和她的外孙女儿。她外孙女儿笑着叫了声老师好,就按照门口的示意图朝自己班教室走去。我请花姨到我办公室坐坐。
我注意到花姨,她定睛细看了门上的牌子,教科室,眼睛里满是狐疑。她不问,我就不解释。三年前,一次大手术,保住了命,调养了半年,后来在教科室混饭吃,已经很知足了,课题啊论文啊,毕竟不像抓全校学生的成绩和德育那么让人劳心。
花姨落座,我泡了茶端给她。
花姨说:“听说,你老早就是副校长了。”
我笑着回她:“你哪里听说的呀?”
“有微信啊,我们医院的退休职工,弄了一个大群,里面的消息,不要太多哦。”花姨突然想起似的,说,“来来来,加一下我微信。”
“我难得用微信,没有及时回可别怪我……其实我们吧,有事情直接打电话好了。你说对伐花姨?”
“那是的,用微信反倒生分了。”花姨收起了手机。
我有些疑惑,印象中花姨的两个女儿,比小梅和我年长好几岁,怎么外孙女儿才上高中呢?
花姨好像会读心术,她喝了一口茶,说:“我小女儿,离了再嫁,又生了一个。大的两个孙辈,都工作了。”
难怪,我心想。花姨很高兴地说起了有出息的两个孙辈。我又问:“纪……老师还好吧?”
花姨的丈夫是镇上中学的老师,理应称老师,但因为是邻居,打小就叫纪伯伯。后来,因着小梅的关系,我们都不搭理姓纪的。这一声纪老师叫得吞吞吐吐十分不利索。
花姨的表情立马黯淡下来:“你不知道的啊,我家老纪早就走了,离退休还差两年。”
“哦。”我脱口一个叹词,心想,那走了很多年了。花姨没有说自己有否再嫁,我也不好意思问。纪老师十之八九是生病死的,这也没必要问。瞬间冷场,我看花姨,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时远,有时近,总是那么不真实,毕竟中间隔着四十来年的陌生。
花姨捋了捋头发,笑着说:“老喽,一眨眼都七十八了。”
我忙回她:“不老不老,一点都看不出。”
“他们也说,看不出,哈哈。”花姨又说,“我脑子里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小芋艿小芋艿叫惯了,呵呵。现在总不好还这样叫,叫你程老师?程主任?还是叫名字?”
“叫我名字好了。”我怕方音里平翘舌音不分,前后鼻音没有,就强调了一下,“程冲,方程的程,冲锋的冲。”
“唉,程医生走了好几年了,你妈妈也不在了,有时还会想到他们。”花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
我生下来的时候才四斤九两,我妈说我爸的意思,取小名叫四九,被我妈一声呛:“养大了给梁山伯做书童去?”我爸就不吱声了。因为我打小体弱,三天两头生病,爸妈因为我有时闹不开心,有一次他们吵架,我听到我妈说:“你生下来才五斤,女儿四斤九两,我娘生我,一落地,八斤半,你说,是不是你的种?”想起已经不在人世的二老,鼻子一酸,我的眼睛可能也闪了一下,只是我自己没法看到。
我把话题岔开去,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叫我爸的喉结,鸡肫,呵呵,鸡肫。有一回,他们两个喉咙响了,我紧张地盯着我爸的脖子,叫起来,鸡肫在动,鸡肫在动,我妈扑哧一下笑了,两个就不吵了。”
花姨说:“老早穷啊,贫贱夫妻百事哀,谁家没个吵吵闹闹的。小梅家,还一碗粥泼过去呢。”
很遥远的记忆,小梅的妈妈将一碗滚烫的米粥泼向了小梅的爸爸。煤球炉子的火,红红的,比美人蕉还艳。。
我只想知道小梅。花姨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听说小梅到现在都没有结婚,看样子要独身一辈子了。”
我很吃惊:“是吗?怎么会呢?” 我女儿准备考研,我潜意识里,小梅的儿子或女儿,应该也差不离吧。
花姨说:“上次听谁说,小梅住处离这不远,我下次打听清楚了再告诉你。”
我们细细碎碎又聊了一些,花姨起身告辞,说要买菜做饭去,下午某某街道有个养生讲座。
****** 小梅天不怕地不怕,是我见过的人里头最厉害的女孩子。
我妈对我说,别总往小梅家跑,你可以叫小梅来我家玩嘛。想得美,我是小梅的尾巴,影子一样跟着,没了她不行,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把钥匙,挂在她的脖子上。小梅呢,才不会稀罕我这个比她小的萝卜头。我比小梅小一岁,确切说,小十一个月。她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去,玩着玩着,一不小心就成了小孩子的头。这天,我一放下饭碗就跑到梅花弄。
夏日的早晨,屋檐堂前,太阳晒不到,有些微风。小梅已经吃了饭,端了小桌椅,摆放在影子里。小学低段的作业少到几乎没有,我们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玩。我们有时画画,有时做手工,用药房讨来的青霉素纸盒,一把剪刀剪来剪去,一瓶浆糊粘来粘去,做成自己喜欢的东西,影集啦,集邮册啦,或者挂大门上的信箱。我们还用纸板做过百折小纸扇,圆形的,用蜡笔画上画。矮墙上突然露出纪老师的上半截,吓了我们一跳。纪老师说:“太漂亮了,送我一把吧?”
和小梅在一起,特别有安全感。夏天蛇虫百脚很多,我一看到蠕动的小动物,小脸煞白,气不敢喘,汗不敢出,差点背过气去。每次都是小梅,什么大蚂蚁,毛毛虫,百脚蜈蚣,甚至蜜蜂胡蜂,拿脚踩,用木棒撩,用砖块砸,有时也放生,没有能吓到她的。有一次,我们几个出了镇子去玩,稻田的水沟里竟然有很多蛇,我吓得头皮发麻,差点昏倒,小梅面不改色,说是水蛇,没有毒,还找了一根木棒去撩拨,吓得大家一阵阵尖叫。这种无所畏惧,别说女孩子很少做到,有的男孩子也做不到。我对小梅真是佩服得紧。
有小梅在,男生都不敢欺负我们。医院食堂边上,有块空地,竖着十几根水泥杆子,绑了绳子晒衣被。空地靠墙的那头,有一个不大的土丘,大约一层楼高,那简直是院里所有小孩的天堂。男生借个助跑,八准能冲上顶,个别女生,像小梅这样的也成,我就不行。我们几个弱的,喜欢在土丘下玩,扯草根比力道,玩泥巴,有人从泥土里挖出过半副牙齿,有说是狗的,有说是死人的。那时的小孩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冲啊杀啊的,围着这块土丘,冲上去,跑下来。小侃是男孩子的头,他爸妈都是上海人,他妈是医院的护士,他爸一年来探亲一回。小侃比我大三四岁,喜欢欺负女孩子,这不,他从土丘上张开双臂飞下来,然后冲到我身边,拉我小辫子。我疼得哭叫,拼命跑,在刚晾晒的床单间钻来钻去,刚玩过泥巴的手,在雪白床单上留下灰色的手印。花姨是医院的勤工,负责病房床单的洗晒。她鬼一样叫起来:“好你个小侃!”挥着一根棒子,作势要打。我们小孩才不怕她,知道她棒子不敢落下来。小侃不怕花姨,他怕小梅。小梅真敢打。我越逃,小侃越来劲。我拼命叫起来,“小梅小梅”。只见小梅从土丘上冲下来,好像一只老鹰要啄人,小梅会用牙齿咬人,小侃最怕他这个。小侃还怕他爸。每次他爸来探亲,我都能听到对面那幢二层楼,传来嘹亮的哭声,鬼哭狼嚎的。终于有人替我报仇了,激动呀,我在家里咧着嘴蹦啊跳啊。
漫长的暑假,一群小孩无所事事,我们甚至打赌,谁敢进太平间。在医院围墙的一角,有一间水泥砌的小平房,围墙外是广阔的稻田。太平间,门窗都未装,只有门架和窗框,我只敢远远地看,听说里面有两张水泥台子。有时远远看到冷寂的一角突然热闹起来,一群大人个个披麻戴孝,围着太平间大哭,此起彼伏的哭声。更多的时候,它死寂,严肃,恐怖。
通往太平间的一条小路,只容一人过,两边长满了草,夏天能有膝盖高,怕不知什么时候从茂密的草里窜出什么东西来。这是医院绿植最茂盛的一片。
我们一群人,游荡到离太平间七八十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小侃仰着头,说:“谁敢过去?谁敢就做我们的头!”
没有声音。我吓得拼命往后躲。小亮问:“两个人一块儿过去就两个人都是头?”
小侃很鄙夷地说:“什么话,当然是一个人过去才算喽。”
大家没声了。小侃说:“我追加一下哈,一口袋番薯干。谁敢?”
我小心地用目光搜寻着小梅的身影,她大概上厕所去了,没见她。
小侃骄傲地说:“这里头,就我敢。以后你们都听我的,知道伐?不要犟头犟脑。”
“谁不敢啦?我敢!”小梅不知啥时候出来的,她的声音清亮而高亢。
小伙伴们轰一下乐了,等着看小侃的笑话。我暗地里替小梅着急,不知她有没有听清到底要干啥。
见小侃不信,小梅说:“你们看牢 ,我走进去。”
小梅大摇大摆地沿着小路往太平间走。我的心被提起来,好像一根稻草提起一块豆腐,眼看就要碎了。两边的杂草比她的膝盖还高,撩着小梅细细的小腿, 那天小梅穿的是一条格子棉布中裤,粉色的塑料凉鞋。
走到一半,小梅站定,转过头来,朝着一帮小伙伴撇嘴,喊道:“你们来呀。”
小侃不服软,说:“装,不敢了是伐?”
小梅抿嘴一笑,手臂夸张地摆动,大踏步走向太平间,走进门架,从一旁的窗框上探出头,朝大家喊:“有什么呀?你们来呀?小侃你来呀!”
我们一群人鸦雀无声。我屏住呼吸,好像太平间是一个怪兽,啊呜一口将小梅吞没了。
可能一分钟,可能两分钟,感觉很是漫长。终于看到,小梅的身影,从太平间的门架里出来,她一步一步晃到我们面前,大家仍然集体失声。过了好久,小侃说:“你,你敢躺那张台子上吗?你夜里一个人敢吗?”
小梅想也没想说:“你敢我就敢!”
我们女生激动得乌拉乌拉乱叫,觉得小梅替女生争了气,看着小侃几个男生垂头丧气的样子,说不出的开心。
那晚我发高烧了,说了半夜的胡话。我妈说,小梅阳气足,脏东西喜欢找体虚的人,还关照又关照,不许靠近太平间。
有时我也疑惑,小梅真是啥也不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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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快过去的时候,花姨来电话了,我以为是小梅有了确切消息,结果不是。花姨的外孙女儿嫌寝室安排不好,她不喜欢睡上铺。我耐心解释,新的学生宿舍,每个床位,都是上铺睡人,下面放桌椅书架。叫她们放心,安全工作很到位,床架栏杆很保险。
刚开学没几天,花姨又打来电话,我以为,这下肯定是小梅有消息了,结果又错了。花姨说外孙女儿吃不消寝室的同学打呼噜。我联系了她班主任,了解清楚情况,也不为难人家,就电话花姨说,住宿床位很紧张,换寝室目前不太可能,做老师一碗水一定要端平,要么这学期就不要住校了,辛苦家长每天接送?花姨从此没再提打呼噜这事。
教师节那天,学校传达室收了很多花束,大多是已经毕业的学生送的。学校安保严格,没有里面的教工出来接人,外人一律不得进校,家长也不例外。在一堆花束里,用胶带纸捆扎的两小包东西特别显眼,是花姨送我的,外面报纸上用油性笔写着“程冲老师收”。我打开一看,一包梅干菜,一包番薯干。
那天晚上,我电话花姨致谢。花姨说:“程冲啊,现在不稀罕这种东西了,也不值钱。我就是想起老早的时候,你和小梅,多么喜欢吃我做的番薯干啊,那可是超市买不到的。梅干菜蒸肉,可以多吃一碗饭。”
我朗声笑起来,说:“我们小时候讨债呀,把你晒着的匾都打翻了。”
花姨很直白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到底是喝一口井的水大的,我外孙女儿就托给你了。我现在也没别的盼头,就指望这个最小的也出息。”
我忙说:“花姨放心,我一定尽力。”
等了三秒,花姨没说话,我问:“不晓得小梅有消息伐?”
花姨说:“我帮你打听了,弄到一个手机号码,还没有核实过。听说这个人现在很难弄啊……长久不联系的,人有没有变都难说。”
我听花姨支支吾吾,就没多问,记下了手机号,谢了,道了再见。
我对着纸条上这一串数字发呆。之前,我不止一次地想象,我和小梅会怎样重逢,但一百种想象好像都不够,光花姨的一句话,小梅没结婚,就惊掉我下巴。真是一串迷人的数字啊,我会听到怎样的声音呢?我深呼吸了几次,夸张的动作引起了夫君的注意。花姨和小梅,夫君虽然没有见过她们,但听我说过。
夫君笑我:“当年约会也是这样的吗?”
我白他一眼说:“比那时可紧张多了。”
夫君说:“你还是悠着点,做了手术还没好完全,常年吃药的人,别太激动。童年小伙伴,至于吗。”
那前半段话我没响,听到后面的话,我忍不住激动了:“童年,一个人有几段童年,能复制粘贴吗?”
夫君笑道:“女儿还说,‘我妈妈有大理石般的冷静’,谁信哦。”
我也觉得自己冲动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抚一下心口,说:“别吵,我冷静一下,打电话。这电话不打,今晚肯定睡不着。”
小心翼翼地拨号,老心脏砰砰跳。手机接通了,响了三十秒,没人接,等待,响了六十秒,还是无人接。摁掉,不死心。过五分钟,再打——多么漫长的五分钟,手机上的时间我看了十多回,我的魂回到梅花弄走了好几趟。还是无人接。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焦灼地走来走去。夫君坐下来,问我:“要是电话通了,你准备和小梅说什么呢?”
“对呀,我还没想好呢,你说,我该说什么?”
“先要确定对方是小梅,你再自报家门,然后稍微诉一下思念之情,电话里也说不清,最后约个喝茶的地方。”
文绉绉的一番话,弄得我大笑起来:“说不定压根儿不是小梅的电话,花姨说了,不肯定的。”
快到十点的时候,我像对夫君说,又像自言自语:“最后再打一次。”
三十秒,六十秒,还是没人接。挂掉。这串迷人的数字,长出很多触角,在梦境里招摇。
那晚睡得不安稳。第二天天没亮,我就醒了,对着手机发呆。如果真是小梅的电话,相同号码的三个未接来电,按照常理,应该会打过来吧?不会这么早,可能得到八点十点。我等到那晚十点 ,手机还是安静的。
夫君说:“一定错了,哪有这样的?”
夜晚静下来,想起花姨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人现在很难弄”,啥意思?不会精神不正常吧?四十好几还不结婚的女人,我猜不出她怎样的心理状态。要么发个短信试试吧,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字斟句酌打下这几个字:“小梅你好,我是程冲。你还好吗?”
短信刚发过去一秒,我的手机就响起来了,在十点多钟的夜晚,这铃声太招摇。
夫君盯着我,担心我昏过去。我看到夫君的手上捏着一小瓶硝酸甘油,接过来,捏在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好像要攥成粉末一般。
“喂,你真是小芋艿吗?”
“喂,你真是小梅吗?我怀疑自己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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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真是从未有过软弱的时候?我问自己,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一些生活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暑假有一天,我在家吃了晚饭,在我妈的催促下洗了澡,痱子粉拍得喷香,就往小梅家走,我记得那天火烧云红了半个天,大太阳看不到了,天依然很亮。
我推开小梅家院子虚掩的门,看到堂前的大脚桶里,小梅窝在里头洗澡。小梅姆妈边抹背边教训,“刮下来的泥称称有半斤,哪次认真洗过澡?”
见我进来,小梅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眼睛里有羞涩有乞求。
小梅姆妈笑了,说:“八岁的人,当自己十八岁啊。”
我好像看到小梅的眼睛里有泪光闪了一下,天色渐渐暗下来,可能是我的错觉,但那个大脚桶里赤裸的女孩子,与我平日所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梅,真个判若两人。
小梅从大脚桶里站起身,背对着我,白白的一条身子。小梅姆妈拿毛巾擦干,东一下,西一下,好像毛巾得罪她了。小梅脖子上的碎发,被洗澡水打湿了,一绺绺的。
突然,矮墙上传来一个声音,“哟,十八岁大姑娘了啊,哈哈。”
是纪老师。小梅好像惊弓之鸟,脚上带着水,往屋里跑,啪一下,地板打滑,小梅摔倒了。
小梅姆妈没好气地回纪老师:“老不正经的,有啥好看的,要看看你们家三个女人去啊。”
恨屋及乌,我也不喜欢纪老师。有一次,天色将暗未暗,我和小梅端了骨牌凳,站上面透过美人蕉的缝隙悄悄地看纪老师家,纪老师和花姨摇着蒲扇坐着乘凉,两夫妻亲热得让人脸红。纪老师穿个白色的汗背心,一眼没注意,他的一只手就伸到花姨的衣服里去了,不是后背,后背是挠痒痒,是前面呀,咦。我和小梅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流氓,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咬牙切齿道,声音轻,力道足。
小梅家和镇上的人家没有两样,只要家里有人,一般都不锁门,就敞着,没听说过谁家进小偷,那年月有啥可偷的。小梅家的院子门是从那一天开始落锁的。
是初秋的一个礼拜天。我早饭饭碗一放,撒腿就到了小梅家。推开院门,小梅坐在堂前的痰盂上,是肚子上印着红双喜的高脚痰盂,可怜巴巴地朝着大门,憋得一脸红晕。我们那时候都吃宝塔糖给小孩打蛔虫。
小梅对我说:“大门关上。”
我连忙回转身,将院门虚掩上。小梅说:“上插销。”
小梅告诉我,“我姆妈刚买菜去了。”然后又“嗯嗯嗯”憋半天。
对于上插销这样反常的事,我有些意识到事态严重,见小梅的样子,又憋不住想笑。
小梅终于解决了,那种五脏六腑都舒坦的惬意,在她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一览无余。小梅盖上盖,洗了手,悄声对我说:“要当心隔壁这个纪流氓。”我们两个小脑袋凑一块,嘀嘀咕咕了许久。小梅比我懂得多,她家有收音机,能调出三个频道来听。大人以为她小孩什么都不懂,说话也不避她。
“你晓得伐,纪流氓对班里的女生动手动脚。那个女生的姆妈找他算账了,骂得他一声不敢响。活该。”
我对动手动脚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通过看小梅的表情,认定是十恶不赦的。我脑海里浮现出纪流氓的形象,夏天常常穿件白色汗背心,有时候上面还会有大大小小几个窟窿,胳膊上的肌肉像放大了的田鸡腿,好像一拳头能打死一匹狼。天有些凉了,还喜欢穿个短袖,看到他时几乎都在跑,在学校操场上跑,在弄堂里跑,有一次,看见他在镇子外头的田埂上跑。
小梅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对我说:“我有个天大的秘密,我爸妈都没告诉,你能保密吗?”
我好像被赋予使命的地下情报员,坚定地点头,说:“能。”
小梅的话一字一句钻进我的心里,像一群狼在我的心上撒野。小梅说:“纪流氓摸过我。”
小梅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像毛毛虫在我皮肤上爬,我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真觉得住在流氓家隔壁是件危险的事。虽然懵懂,但到底是十岁的人了,对男女花花绿绿的事情有些似懂非懂。
小梅带着哭腔说:“你还记得那次看电影吗?小学操场那次,放《红楼梦》?”
“记得呀,一早就去放凳子了。后来,很迟才开始放,我睡了三觉,就散场了。”
露天电影,放越剧《红楼梦》,咿咿呀呀唱半天,我一整天都在操场上保卫我家的条凳,免于旁人的挪移,这大大消耗了我的体力。我们凳子放在前面第三排,每条凳子都紧紧相连,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到晚上开演,我爸妈下班后带了晚饭过来,我累得快趴下了。天终于黑了,电影终于开始放了,我足足睡了三觉,中间醒来,见幕布上的林黛玉在葬花,再醒来,宝玉已经哭灵了,我妈拿出手绢在擦眼泪,以为终于好了,不料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唱,我索性又睡了一觉,散场的时候是被我妈摇醒的。
我家的条凳和小梅家的紧挨在一起。小梅也睡着了。我中间醒来的时候,看到我旁边的小梅,歪着脑袋睡,靠在另一边纪老师的身上,小梅姆妈大概挤出去上厕所了。
我记得那天散场醒来的时候,突然听到小梅叫了一声,当时我妈还说,做噩梦了吧。
小梅告知我秘密的那天,我回家很严肃地对我妈说:“那个纪老师是个流氓。”
我妈一脸紧张,弄清楚没怎样我,很响地舒了一口气,告诫我:“离那个流氓远点,如果一个人碰到他,要逃,逃得快,懂伐?”我不止一次觉得,一个女孩子跑得快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这么多年,我一直替小梅保守着秘密。
****** 电话里约好,两天后的傍晚,青藤茶馆见。终于等到那天,天气预报很准,果真下雨。夫君先是笑话我,度日如年,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天真到了傍晚,他又担心我太过激动,主动提出开车送我过去。离茶馆还有半站路,我就要下车。夫君说,一脚油门的事,送到茶馆楼下。不答应,我得走几步,好让自己乱跳的心平静下来。我小包里放了半包番薯干,我要给小梅一个惊喜。
啊,小芋艿。啊,小梅啊。高声叫着,然后奔向对方,紧紧抱在一起。这样电影桥段式的画面,画风太辣眼睛。生活不是演戏,我们竟然很平静,起码小梅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我们一眼都认出了对方,然后矜持地笑笑,并肩往里走,手不由得拉在一起,我能感受到那一刻小梅的手有些凉意,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预订的小包间,环境雅致。相对而坐,我们对看着。面前这个中年女子的脸,和小梅十岁的样子,蒙太奇地重叠与分离,一瞬间很熟悉,一恍惚又陌生,这两个频道在我脑中不断切换,我不禁陷在一种时间的堂皇迷离里。也许小梅也是如此吧。
我点了一杯龙井。小梅要普洱。挑了几样小吃,精致的碟子,摆在面前,一种日子很殷实的味道。
我先在时间的水里投了一枚小石子:“怎么挑了这个日子,偏偏下雨。”
“我有意的,今天夜市不出摊。”小梅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早就听说,小梅的父亲是名牌大学的教授,教授的女儿摆地摊?我没有马上说话,但我眼睛里的诧异,小梅看出来了。
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小梅三言两语告诉我,多年前她就炒了公司老总的鱿鱼,也没饿着冻着,“大不了人家海参鲍鱼我喝粥,自由自在,挺好的。”
我简单地说了家人的情况,小梅几乎没有回应,我也不追问。只有童年,我们的记忆是重合的,我们有共同的秘密。
“你哪里弄来的我的手机号码?”小梅饶有兴趣地问。
“花姨告诉我的。”很平常的一句话,小梅的脸马上板了,一个撇嘴的表情。如果说,见面之后的感觉大抵还是遥远与陌生,那么这个小动作,让我感觉小梅她多么亲近又熟悉。
在短暂的几秒钟无声之后,小梅说:“你好像没有长大。”
我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出来的话竟然带着一丝撒娇的意思:“我一天到晚和学生在一起嘛,不能怪我的。”其实我应该问她原因。
小梅突然高兴起来,说:“我前段时间意外碰见小侃了。我们竟然没认出对方,中间很多曲折才相认,太神奇了。”
我脑海里浮现那个总喜欢拉我小辫子的小男孩形象。小梅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见我敷衍地“嗯”“啊”的,就打住了,正色道:“我怀疑我若不明说,你一辈子都不知道那话什么意思。”
我吓一跳,说什么话呀。
小梅说:“你记得吗,以前小侃姆妈总说,小芋艿,跟我到上海去好伐?大家都笑。啥意思?”
“有啥意思,引小孩玩呗。”
小梅鼻子里出了一下冷气:“小侃姆妈的意思,你小芋艿给我做儿媳妇好伐?”
“噗”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想多了吧?”
小梅很无奈地朝我摇头,好像我完全不可救药了。小梅说:“我碰到小侃的那回,他谁都没问,就打听你小芋艿。”
我尴尬地笑笑,不说话。
“花姨和纪流氓……”小梅迟疑了一下,说道,“纪老师死了。”
“没到退休就走了,可惜。”
小梅眉毛拎了一下,撇嘴道:“你知道怎么死的?”
“大概生病吧?”
“切,又幼稚了。”小梅喝了一口红亮的普洱茶,说,“是花姨这么对你说的?”
我眨巴眼睛想了想,想不真切了,就说:“我猜的。”
“这个流氓,披着羊皮的色狼,这个摸一把,那个撩一下,以为占到便宜了。某次体育课,竟然对一个女生动手动脚,明说是纠正动作……撞枪口了,那女生可不是好惹的,镇长的女儿。好了,够他喝一壶了,职称没了,退休工资都悬了。”
我胸口有些闷,一只手悄悄伸到包里取药。小梅说得起劲,没有注意到我,我含了一粒药在舌头下。我的手轻触到半包番薯干,好像触电一般,有些麻。
“撩小姑娘怎么过瘾啊,和镇上一个女的搭上了,听说就在学校操场上,暑假的杂草老高老高……哈哈哈,被蛇咬了,报应啊。”小梅大笑了几声,紧急刹车,撇着嘴说道,“人都死了,就不说他什么了。反正,我的童年是被毁掉了,一生,都不一样了。”
那次见面是去年的事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那以后,花姨来过学校两三回,我见她总感觉不像先前自然。
记得那晚,小梅谈兴很浓,最后她说:“什么时候有空,回葡萄弄、梅花弄,走走看看。听说拆建得面目全非了。”
我知道,我童年的梅花弄,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嘴角也下意识地撇了一下,心头一惊,这是小梅的招牌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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