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20-8-17 13:31 编辑
原标题:从虚构开始 到有效炼意
写作课应该首先从“学习虚构”开始。在英文中“fiction”既是“小说”之意,又是“虚构”之意,可见“小说就是虚构”,某种意义上,文学也就是虚构,属于“无中生有”的东西。在我看来,文学的使命不是试图“书写现实”本身,而是凭藉语言的另行创造,同时也是对现实进行透视和“透析”,找到“现实”赖以产生的缘由。
可见“虚构”与“真实”是一对矛盾,同时与“经验”也可以构成对应和对照关系。它们是影与形的关系,人与镜子的关系,是共生的。我们经常说,写出真实,或者表达经验,但如何才能做到?这就需要虚构。这是很奇怪的,所有经验与真实都要靠虚构来抵达或者实现。所以,对初学者来说,第一句话就是要提醒他们,学会虚构。
如何能够进行虚构,首先一条就是要学会“忘记”,忘记自己的那点经历,学习“从别人的故事开始讲起”,而不是从自己的那点事儿讲起。
这是需要很大的气力才能解决的问题。不要以为“现实”是本然和客观存在的,离开了正确的看法,不可能有“自动呈现出来的现实”。而且更多的时候,是人们自以为秉持了正确的看法,而实际却是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一个文本,要做出评价,这时都会面临这样一个困境:你不得不肯定作者的写作,但你知道这种写作是毫无价值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只是在堆砌现实,他写出了现实的某些部分,但结果却并不真实。因为他没有对现实进行有效的处理,将之上升到“具有正确伦理的处置”,他只是凭借着一种非常庸俗的想法,或者自私的本能——试图去获取某个奖项或利益,这样的态度下怎么可能有“真实”?
一、“真实”与“虚构”的关系
这个问题必须说,但显然又非常难于说清楚。我们必须先从哲学上来澄清一下。前面说反对“知识化”,但我又必须给我们的看法找出根据。从哲学的意义上讲,这个世界的“虚构”是普遍的,或者说,虚构首先是有一个哲学范畴的。正如美国的历史哲学家海登·怀特所说——他是新历史主义理论主要的代表人物——“所有的历史文本都是文学文本”,因而也都是虚构之物。什么意思呢?他是说,并不存在一个终极意义上的“真实的叙事”。举个例子,拿到一本历史教科书,我们会说,“这是历史”。但是如果从哲学的意义上认真追问一下,那是历史吗?绝对不是。那只是“关于历史的一个叙述”或一个修辞活动。我们只用了有限的两三个或者更多个事件,让它们进入到历史叙述之中,它们就变成了历史么?显然是以偏概全的。
在海登·怀特看来,所有具体的事件,即便其是真实的,但它们在“进入历史叙事”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扩展了的隐喻”。这就是所谓“三人成虎”,李白诗中所说,“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有人制作一个新闻,电视里面出来三个人,一个是老年人,一个是年轻人,一个是妇女,他们会说,这项活动非常有意义,特别好,“我们都很喜欢”。这是一个新闻,看上去真实的人物,真实的现场。然而如果被采访的是你,你在回答时是否意识到,你的话会被扩展,“变成一个隐喻”,一个不经授权就擅自“代表了他人”的说法?所以,不要随便表态说“我们认为”,谁给你授权让你说“你们认为”?你要说“我”,不要说“我们”。但是有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这个边界,他在无意识中就觉得,自己已天然地被授权,不容辩解地可以说“我们”。
这样做是有后果的,有时候会变得非常危险。“**”时期红卫兵造反,三个红卫兵组成一个战斗队,马上就可以用“群众”的名义,来揪斗他的老师,揪斗一个革命干部,然后对他进行无产阶级专政。谁给了你这个权力?这一点当时确没有人意识到,现在当然我们会意识到,但并不是所有人,在所有的问题上都会这么想。
革命现代戏《智取威虎山》——我举一个好玩的例子,杨子荣打进威虎山,他冒称自己是土匪胡彪。由徐克执导的新版电影也是一样。杨子荣是一名解放军排长,他扮演成土匪打入威虎山,这一切原本进行得很顺利。但是突然跑来一个土匪栾平,栾平说出一句“他是共军”,杨子荣便置身于危险之中了,怎么办?他必须要扛到底。他用了革命者正义的话语强势,硬是“以假战胜了真”。他是一个“假胡彪”,但是他战胜了“真栾平”。这个时候真和假的意义就全然颠倒了,栾平说的是真话,杨子荣说的是假话,但是杨子荣战胜了栾平。他最后不但让土匪都相信他就是胡彪,而且迫使众匪愤然而指斥栾平。座山雕发出了狞笑,让栾平死。杨子荣抓住栾平的衣服领子,在革命现代京剧里面就是“我代表人民处决你”,砰砰两枪。冒牌土匪处决了真正的土匪,杨子荣在这里可以说既是当事人,又是法官,同时还是法警,他代表人民当场执行了对栾平的枪决。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戏剧故事,但是如果你把它放到法理上来讨论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
所有真实的事件,在进入叙事之后可能反而变得“不真实”了。比如我们在描述1848年的欧洲革命时,会出现一个修辞,即“暴风雨的1848年是欧洲历史的转折点”。这是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流亡文学》开篇的一句话。这句话将一个年份变成了“暴风雨”和“转折点”,这样他接下来所描绘的所有文学事件,也都变成了比喻或者隐喻,为了让我们相信这是暴风雨的一部分的比喻。这表明,它既是一个“关于文学史的叙事”,同时又是一个标准的“文学叙事”,充满了虚构性。
所有的历史叙述,在海登·怀特看来,都是文学叙述,本质上都是一个修辞活动。
再看一下中国古代的历史叙事,你就会认同这个说法。比如司马迁的《史记》,我们通常会认为是史实,史实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真实可靠的、可考的“信史”。但是司马迁的历史叙事中却充满了文学虚构。比如他写到舜的经历,可谓是让人揪心的,在他的笔下,舜可谓是古今中外历史上第一冤大头,窦娥的老祖宗。舜是一个那么诚实老实的人,但在他的家里却不受待见,他的父亲瞽叟,和他的异母弟弟象,合伙几番加害于他,让他爬上房顶,然后把梯子抽走;让他下地去刨井,然后从上面把他活埋。好在舜存了一个心眼,他挖井时提前挖了一个通道,他弟弟在上面用土把他埋掉,以为他死了,结果爷俩回家一看,舜已经在家里坐着,他们很吃惊。这样的叙事你们相信吗?世界上有这样的爹和兄弟吗?当然可能有,但是不合逻辑。有两个可能:可能合真实但又不合逻辑;合逻辑又不合真实。司马迁从哪儿看到这些材料?我们知道司马老师特别有学问,但是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看到了这些材料。上古时,人们即便纪事也是惜字如金,哪里会有如此详尽的细节,来叙述舜的遭际?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为了凸显舜作为一个十足的仁义之人,作为一个心性仁厚胸怀宽广的一代圣君,他的人格之高尚,早已准备好下地狱的这种人品,而不惜笔墨捕风捉影,刻意虚构了这些冤情故事。但是我们看了以后又绝对会相信,觉得这是真的,不然怎么符合尧和舜那种圣君的形象呢?
还有“鸿门宴”,司马迁详尽地描述了鸿门宴的格局,项王坐在哪,刘邦坐在哪,什么表情;樊哙是怎么进来的,吃猪腿的样子,喝酒,为沛公据理力争;然后项庄、项伯、亚父范曾,他们每个人微妙的心理活动……反正在场每个人的心理都跃然纸上,就像一幕电影一样栩栩如生。请问:司马迁是怎么知道的?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知道?他根据什么复原了这个现场?又没有影像资料。但是没有人怀疑《史记》的真实性。当然,我们知道这是文学,因为司马迁的《史记》真正弘扬了中国“史传”叙事的一个特点,就是创造了“人本主义历史叙事”的范本。人本主义就是以人为本,它分为“本记”“世家”“列传”类型和级别不一样的人物,作为叙事单元,都是以人物为本位讲述历史的,而不是像我们如今所熟悉的历史这样,都是围绕时间和事件讲述的,而且都是国家大事、战争或政变,君王或伟人的叙事——是“帝王将相”而没有“才子佳人”。当然《史记》中也有世系、年表这些,但是他是以人物作为核心来讲述的。一旦讲到人物,当然就会有生老病死,就有成败存亡,就有悲欢离合,就有爱恨情愁,他笔下的历史就“人格化”了,最终也就变成了诗。
这就是《三国演义》开篇词里说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否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历史一旦被人格化,将人的生命经验投射到历史当中,或是从历史当中提炼出来的是生命经验本身,历史自然就转换成了文学。所以中国古代的“文史不分”是有理由的,在司马迁的《史记》里面确实是文史一体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虚构是一个哲学范畴,或者说从哲学的意义上看,所有的叙述都是虚构。“真实”即便存在,也是一个无法呈现的东西,因为它广大无边,一旦被认知和呈现,从哲学上讲,就有了“虚构”的性质。而从文学的角度,就更是如此,在叙事的意义上,“真实”只是一个愿景罢了。
这样我们就为“写作”找到了一个起点,并且为它找到了合法性所在——连历史都是虚构的,何况文学?
来源: 扬子江文学评论(微信公众号) | 张清华 2020年08月16日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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