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读经典】古味

青衫子

　　在一家人的诧异中，姑奶进门了。从脸色看，抬杠了。

　　姑奶脸长，像一只吊瓜。白面皮上隐有冷霜。显见得，三里路的步行并未将心中怨气尽数消除。余下的需要祖母和母亲来劝解了。一同履行职责的还有屋子、院子、家什器具、大小活物。这些都是姑奶所熟悉的。从小在这里长大，像一棵树，貌似挪走了，其实根还在。作为根的源头代表，老祖母和祖父的照片长年挂在墙上，默默地注视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也包括姑奶。

　　姑奶高身材，大脚板。听祖母说，姑奶没缠过脚。奇怪的是，走路慢。在她眼里，像是从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三步并作两步，带起一阵风。同走路相衬，吃饭也慢。小女儿笑话她，看你吃饭急死个人，嚼了这下忘了那下。

　　奇怪，像哪个？没听说哪个先人吃饭走路慢悠悠的。百姓人家，非大家闺秀，哪里学来的这种规矩。说到规矩，听母亲讲，爷爷在世时不喜欢吃饭时候讲话，谁犯了，呵斥一声，吃完了再说！如此，一家人吃饭都像避猫鼠。

　　爷爷去世之后，吃饭不许说话的规矩就散了。特别是姑奶，吃饭的时候喜欢说话，嘴里有一下无一下地嚼着，吃饭像是捎带货，说话成了主题。

　　姑奶没文化，说话多是家长里短。与之相反，姑爷识文断字，爱听广播，酒桌上少不了滔滔连声，嗓门又大，每每被姑奶白眼埋怨，一句顶到肺管子上，气得赤脸撇嘴，恨恨地一声，你这个人儿呀！满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无奈。

　　闲话中，饭桌收拾利落，祖母陪姑奶说话，母亲去厨房清理，锅铲铲锅传出刺耳声响，笤帚在锅里刷几遍，剩粥倒进猪槽子里，加水和草面子和成猪食；猪边吃边哼哼，时有翻白眼，甩尾巴，猪鬃直挺。重温水，倒进墙边铁锅里洒上麦麸或玉米面饮牛。牛嘴往有麸面的地方伸，没了就等，少不了再洒上些，哄它喝完，底舔得极干净。鸡有几把玉米就够了，啄完去泥窝边刨垃圾，菜叶子，碎饭屑等等，人去厕所经过那里，惊跑又返回。缸里压些水，黄瓜扔进水里浸着。母亲扎着围裙忙里忙外，时有回到北屋，插几句话，表示并未怠慢。

　　父亲在本村砖厂打工，姑奶来不用他陪，该干嘛干嘛，姑奶不怪。若是姑爷来，必然要陪，抽烟喝酒闲聊。多数时候姑爷说，父亲听。像是为了取得父亲的认同，姑爷时有叫着父亲的名字，眼巴巴看着他，父亲保持沉默，实在听不下去了也反驳一下。时间长了，彼此脾性都熟悉，说什么都不恼。父亲对姑爷说的那些国家大事不感兴趣，潜台词是，家务事都处理不好，说那些有嘛用？

　　姑爷在处理家务方面缺乏权威，父亲对此不中意，认为姑爷糊涂。对于姑奶的脾气大强势，父亲心知肚明，却少有反对，或许是因为姑奶对父亲有恩。父亲出生几天生母去世，被送给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奶奶家，从姑奶家牵来一只母羊，靠喝羊奶活命。用姑奶的话说，当时小脑袋都耷拉了，哪成想能活。

　　嘛时候来的？隔了一条路的庄乡少奶奶大着嗓门进门了，她来还玉米面，说刚磨的。祖母接过来送到厨房，把空瓢给她。少奶奶笑嘻嘻地陪姑奶闲聊，没有走的意思。她的加入，让原本心有怨气的姑奶恢复正常，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依着姑奶的脾气，是断断不会让少奶奶一个外人看出心有不悦来的，更何况，也担心少奶奶那张没把门儿的嘴。

　　少奶奶是村里出名的爱串门子，用母亲的话说，没有她去不到的人家。串门子，爱打听事，少不了口舌是非，有时候坐在地上骂街，祖宗八辈都要被从坟里挖出来，一个一个安上埋汰事脏字眼。姑奶对此极了解，随她说些边边梢梢的事，决不触及亲戚和家庭利益。

　　少奶奶的加入让祖母多了帮手，不用劝解了，善意地嘲笑几句足以搏姑奶一笑。有了少奶奶做比对，所有的怨气似乎都可以理解消融。

　　母亲买来韭菜，和面包饺子。少奶奶不插手，斜坐在椅子上，趿拉着布鞋。母亲擀皮，祖母和姑奶包。铝盆里绿湛湛的韭菜馅里掺有鲜肉丁和炒熟的鸡蛋，诱人得紧。三个女人一台戏，伴随着东家长西家短，一只只饺子整齐地摆到盖奁上，底下扑了面粉防粘。盖奁是祖母自己缝的，选粗细均匀的秸秆用线串起来，上下两层连一块，边角切掉呈圆形。家里人多，过年包饺子不少用，十个八个有大有小，用完刷净晾干。

　　缝盖奁这个活计母亲也会，却做得少，多是祖母做。母亲是家里的壮劳力，地里的活做得多，这些小事祖母几乎全包了。

　　姑奶也会，且不止于此，她家还会做柳编。割细柳条去青皮，露出白柳骨，泡掉表面的粘液，晾干，编成小筐子小篮子之类的器物。除了柳编，还用玉米棒子皮编椅子垫蒲团之类的。秋天玉米棒子剥皮，拣内里几层，晒干后用硫磺熏白，码好备用。有时候随爷爷去姑奶家走亲戚，常碰见姑奶的三个女儿在当屋里摆弄这些东西。

　　三个女儿分别叫凤芝凤花凤喜。凤喜姑长得好看些，出了名的冦，说话大声大气。我见过凤花姑上学时读的书，里面有写义和团的事，什么大师兄，大毛子二毛子。见到她家里的一把大刀，我猜想是不是闹义和团时候留下来的。凤芝姑个子最高，却是个没主意的，一点不像姑奶。

　　眼瞅着到晌午了，少奶奶的小女儿找她回家做饭，娘儿俩匆匆去了。饺子包完，下锅煮，捞到盖奁上端上桌。这种盖奁呈弧形，边缘有柳条做挡。一只只白里透绿的饺子热腾腾地冒着蒸汽，用筷子拨开免粘。祖母让姑奶趁热吃，碟子里有醋，小碗里有蒜泥。其实吃韭菜馅饺子不用蘸蒜泥，会遮了原本的香气。饺子全下完，端上来，母亲问姑奶咸淡。姑奶不紧不慢吃着，并未因为饺子的好吃而改变自己的节奏。

　　吃完饺子，收拾停当，姑奶有时会歇一会儿，有时不歇，继续说话。如果地里有要紧的活，下午母亲一般就不陪了，姑奶让她自顾去忙。当晚住下。大锅里熬玉米粥，炒碗鸡蛋或青椒，就着中午的饺子简单吃完。我盼着家里来客，因为有好吃的。

　　住上一两天，姑爷照例来叫。开始姑奶会稍摆脸子，做生气状，后来作罢，跟着回家。

　　后来姑奶得了不明之症，整天感觉不舒服，查下来什么病也没有，医生说是神经官能症之类的。用母亲的话说，随老的。意思是遗传老奶奶。老奶奶晚年患眼疾，脑子也不好使，被祖母称为瞎婆婆。祖母对瞎婆婆心有怨气，开始未生育受气，生了女儿月子里照顾不好。等到她自己熬成婆了，偏碰到母亲这个冦媳妇，未能如愿。抬杠是少不了的，若处于冷战时候碰巧姑奶来，两个人就坡下驴，就算和解了。每每我对于姑奶这个时候的来心里千恩万谢。

　　姑奶和祖母都没了，母亲也落了单。一代一代人就这么循环着。近来读黄永玉写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看到里面的太、婆、王伯等等女子，偶尔会想起姑奶和祖母，有像的地方，有不像的地方，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是那些日子里的古味却是相通的。我理解的所谓古味，一是真，二是慢。

月牙

写得好看，笔调从容。就内容说，很是契合征文“慢”的要求。
倘若没有结尾黄永玉那文来收束，没法高亮了呢。

喻芷楚

味道绵厚，叙述从容，娓娓道来，上两辈的女人在平实的生活中书写平淡的亲情，因为这份亲情令人在不经意间回忆，满满都是感动。欣赏！

喻芷楚

月牙 发表于 2020-9-15 19:12
写得好看，笔调从容。就内容说，很是契合征文“慢”的要求。
倘若没有结尾黄永玉那文来收束，没法高亮了呢 ...

还真是，总不见书话慢，心里叫可惜不想竟在收尾深情不言中。

千幻烟

娓娓道来，一抹古味之慢……

欣赏学习点赞！

静默的百合

我理解的所谓古味，一是真，二是慢。

旧时光里的人物影像与故事，写得有味道，娓娓情深，读来引人入胜。欣赏学习了！

青衫子

月牙 发表于 2020-9-15 19:12
写得好看，笔调从容。就内容说，很是契合征文“慢”的要求。
倘若没有结尾黄永玉那文来收束，没法高亮了呢 ...

哈哈，就指着黄永玉来挡事儿了。这算不算是套路？
实在是对评论比较外行，还是写散文更习惯些。
谢谢版主鼓励。秋安。

青衫子

喻芷楚 发表于 2020-9-15 19:46
味道绵厚，叙述从容，娓娓道来，上两辈的女人在平实的生活中书写平淡的亲情，因为这份亲情令人在不经意间回 ...

谢谢楚版读评鼓励。请多指点。秋安。

青衫子

千幻烟 发表于 2020-9-15 19:59
娓娓道来，一抹古味之慢……

欣赏学习点赞！

谢谢读评鼓励。秋安。                              

青衫子

静默的百合 发表于 2020-9-15 21:05
我理解的所谓古味，一是真，二是慢。

旧时光里的人物影像与故事，写得有味道，娓娓情深，读来引人入胜。 ...

谢谢精心读评鼓励。秋安。                                   

幸福小草

好像又回到那些老旧的时光里，老祖母、姑母、父亲慢悠悠地做派，串联起一种日子里的烟火味道，随意而温馨。这怀旧情怀要得，古香古色的耐看。

青衫子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0-9-17 08:42
好像又回到那些老旧的时光里，老祖母、姑母、父亲慢悠悠地做派，串联起一种日子里的烟火味道，随意而温馨。 ...

小草评得好，有意味。
秋安。

一师

来读古味，果然是古味！

青衫子

一师 发表于 2020-9-18 11:00
来读古味，果然是古味！

谢谢读评鼓励。秋安。                                          

鴳雀

我也在翻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在“收获”杂志连载，未完。我读着像散文，都是真名姓，汪曾祺、黄裳、李健吾、巴金、熊希龄......都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