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0-9-21 12:26 编辑
纵横交错的竹制架子上,弯弯扭扭地爬着绿色的藤蔓,在茂密拥挤的藤蔓之间,零星点缀着或盛开或含苞初放的黄色花朵,还有一些在黄花当中伸出来的细细短短的小瓜条儿,周身是亮晶晶的点儿,雏形已现。当然,主角不是他们,主角是那些硕长的,妖娆的,熟透了的丝瓜,它或是它们是我相当倾慕的蔬菜朋友之一。
贫瘠的年代里,能吃上一碗干饭就是相当好的待遇了。早上几乎不可能,正常一锅稀饭,锅沿上围着一排红薯,两口稀饭一喝,带一两个红薯,一边走一边啃几口,一会儿肚子饱了,万事大吉,当然不大协调的可能是会多几声屁响,那也没辙,总有个附加值不是?顾不得许多了。后来经常见到很多匪夷所思的讲究,出门不吃韭菜和大蒜,同样纳闷儿,那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吃呢?后来好像明白点,贫穷能限制想象力还有很有历史渊源的。
中午和晚上算是正餐,米饭倒是正常的,但是菜就不可能讲究了。鱼肉自然是稀罕之物,即便是豆腐鸡蛋都是很难见到的。早上是小菜,中午是小菜,晚上还是小菜。不要歧义,以为是像时下那样精致的小菜,大约就是黑乎乎的一团白菜之类盛放于黑乎乎的陶瓷碗碟当中,谈不上什么色香味。中午和晚上可能还会多一两样腌制的咸菜,偶尔也会有少许的咸肉或咸鱼,多半是过年时的遗留。过年时,一条鱼摆桌上,摆个十天半个月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也不是我们不会烹饪,实在是没有东西可以下锅。没有卖肉的或者即便有卖肉的又没有钱去买,只能干瞪眼。好容易熬到了年关,总算有人家要杀猪了,可那也不是白给的,大多数人家为了换点钱,舍不得杀,整个就把猪赶给了猪贩子,孩子们一年的希望落空。鱼就更稀罕了,山里人能见到几条鱼?无非是春耕泡田的时候,忽然会在水田里飘来一条黄鳝,那可是满堂的欢喜。田埂边会有很多孔,貌似有经验的人告诉你,那里面可能会藏着黄鳝,于是半大的小子们开始围着田埂转悠,间或踩两下,看有没有气泡,如果有说明里面藏着活物。说时迟那是快,卷起食指、无名指和小指,只留一个中指直溜溜地伸到气孔里。一脸兴奋:出来吧!果然,真出来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小东西,再一看,连忙扔地上:原来是一条盖着鳞片的小水蛇!
泥鳅也有一些。夏秋时节,在蛙鸣鼓噪声中,一堆人左手持电筒,右手拎着自制的排针,顺着田埂绕,一旦发现泥鳅,手起针落,泥鳅就进入了身后的铁桶。那个排针很有意思,找一个旧牙刷杆,用火烤,直至融化变软,再用几十个长针陷进去,经过冷却,长针牢不可破。这东西现在还有没有我不大清楚,确实是一段很好的少年记忆。
猪肉、黄鳝、泥鳅最多只能算是牙祭,可遇不可求的。真正改善伙食的时节还是蔬菜成熟的时节。农村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半山坡、无主地到处都能种下蔬菜。菠菜、韭菜、芹菜、大蒜;红薯、土豆、蚕豆、扁豆、缸豆、刀豆;冬瓜、南瓜、菜瓜、丝瓜、地瓜……那是农村里的盛景。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们。从偏好来讲,我可能稍稍倾向于丝瓜。
丝瓜合人心意的地方很多,长在明处,挂在架子上,结实的藤,柔美的蔓,淡黄的花,清新可人。每天从它身边路过,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一天天地变着样子,从弱小到茁壮,从开花到结果,尽收眼底。
终于可以走向菜盘子了。丝瓜很好侍弄的,一伸手,扭一下,就从架子上下来了。然后简单地刨一下绿皮,露出浑圆的肉,切个三下两下,有个手指长的样子,再下锅,在沸水中翻滚着,跳跃着。适时在锅边砸一两个鸡蛋,均匀地铺洒在上面,一如它起初的成长,黄色的小花,绿色的身体,水乳交融。确定熟了过后,放一小块猪油,猪油也会开花的,慢慢地扩散,一个素素的丝瓜也就有了油水。
这就是最为常见的“丝瓜蛋汤”。可能是我们小时候常见菜中相当体面的一种。毕竟,一团团黑乎乎的咸菜小菜当中,出现这么一个有色有味的东西,自然格外显眼。尤其是在狼吞虎咽之后,还能喝口丝瓜蛋汤,说是沁人心脾也不为过的。
类似的是“蚕豆蛋汤”我也喜欢,只是蚕豆需要一个个地剥出来,剥得手指缝里全是蚕豆皮的时候,情绪就大有影响了。黄豆就更娇贵了,农村人几乎是把黄豆当作荤菜来对待的,放开肚皮吃的机会不多,再说,黄豆还可以加工成豆腐。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最好是无用的,一旦有个格外的经济价值,就和我们若即若离了。
丝瓜也有别的用途,只是它都很轻巧地避开了经济价值。比如,我们每家每户都可能留一个老大老大的丝瓜,可以做来年的种子——这个我倒是不在意,我在意的是那只老去的丝瓜只剩下一个徒有其型的丝瓜瓤,腐朽到极致了。这个是用来清洗物件的,我实在不明白它为什么还有这个功能,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原因,反正一直是这样的,于是也就继续是这样的。还有,我那时发现家里人在烧开水的时候,喜欢在水壶里放一个丝瓜瓤,问及原因,也说不出所以然,好像能吸收水分里的什么元素吧,反正有吸尘吸的功能,只是瞎猜而已。
每个山里孩子对于丝瓜最为真切的感受除了一口滚烫入口的丝瓜蛋汤之外,就是它那涩涩的丝瓜藤了。丝瓜老了,丝瓜架得拆,丝瓜藤得砍。半大的小子,开始打丝瓜藤的主意,趁人不备,将丝瓜藤切成手指长,一根一根的,藏在上学放学的书包里。一到放学,书包一扔,就在某个旧屋的拐角处,三两个懵懂少年,将丝瓜藤放在嘴里,一根火柴,丝瓜藤冒烟了。这就是我们自制的丝瓜藤香烟,是几乎所有乡里孩子探索世界的第一个启蒙。真不好抽,一口下来,吸不动,且味道非常辣,烟是冒起来了,但是浓烈的烟味又能呛得你满脸的眼水,我吸不来,在人群中自然落伍。
我依然继续落伍,我的那些抽丝瓜藤香烟的伙伴们都是接近五十的年纪了,并没有人学坏或者变坏。
同样的事情是我们视为生长必须的食盐还有猪油之类,现在已然是人见人怕了,因为据说对人身体不好。现在你说烧菜放猪油、食盐还有糖类,人们会诡异地看着你,简直让别人对你有自残的误判。我下面条的时候喜欢放点猪油,我家里人反对,我抬杠的恶习出来了,不吃猪油不吃糖就是文明人?看过《静静的顿河》吗?格里高利到哪儿身上能少了一块猪油?哥萨克打仗才叫厉害呢!跟我谈文明?文明没有模块。列维施特劳斯在南太平洋岛上生存过,那个地方近乎原始部落般的生活,几乎是靠鸟粪和贝类生存的。他们连个病都不生,问题是他们的平均寿命不见得比巴黎人小的。
在一个更习惯性地把臆断当作真理的时代,真理其实躲在了你的骄狂之后。
没有一无是处的过去,只有不断提炼的过去;也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未来,只有越来越少的未来。你带着幸福从过去走来,才会走到幸福的未来。
食物多了,味觉不在了;生活富饶了,美丽不在了。
往回找找吧!比如搭建一个丝瓜架,再比如藏在屋角抽一口丝瓜藤香烟。别怕别人说你傻,谁傻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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