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目光常被眼瞳捕捉到的一幕惊诧着:午时,走在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那些在树荫下觅食的麻雀并不惧怕越来越接近的脚步,依然蹦蹦跳跳地左移右挪,偶尔也抬起头来瞥上一眼,如果没有发现危险信号便继续啄食,好像从树叶间筛漏下来的阳光中有着令它痴迷的蜜糖……有时一只,有时两只三只……
我的耳朵也被耳廓收集到的合唱惊喜到:清晨,于绿化带外围漫步,远远地听到麻雀在歌唱,很少是单一的独唱,也少见两只麻雀“你一言,她一语”的情歌对唱,大多时候是群鸟团结协作的集体演绎,有低音伴唱、中音齐唱和高音领唱,也有模拟各种器乐的伴奏,更有激情昂扬如“振林越”的主歌与副歌的合拍,总归是——满耳清脆啁啾,节奏分明有韵,声声绕林醉人。然而,它们不曾露出一个小脑袋,只把这曲鸟声的交响乐,用心演唱,用情挥洒,倾情馈赠……
心下思忖:难道消失多年的麻雀回来啦?
(二)
麻雀是属于故乡的鸟,也是属于童年的鸟,更是属于让人恨的鸟。
能记事时,就对麻雀稔熟于心。在麦子泛着杏黄,麦穗上的包衣里的麦粒还很娇嫩,麻雀已经捕获夏收即至的消息。当村人发现时,麻雀已经尝到青麦之香有好几日了。人们忙中偷闲去赶麻雀,精灵鬼般的麻雀,故意和人较劲儿,你在这边一个小石子砸过去,它们“轰”的一声飞到另一个地畔边,当你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还没站稳脚跟,它们又会“扑腾”一声返回到你刚刚离开的那个地角,还得意地歪着脑袋对你叽叽喳喳,似乎在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很气人!
更气人的是晒粮食的日子,麻雀嗅到新麦的香味,先躲在竹林里嘀嘀咕咕商量一番,然后呼朋唤友地落在屋檐上,瞧见人一转眼的当儿,它们立即飞落在金灿灿的麦粒上迅速地啄食起来,还用眼睛的余光留意着人。有时,它们啄得忘乎所以,你大声呼喊它们也不惊慌,直到你怒气冲冲地甩去一根棍子,它们才呼啦一声飞起来,但并不远走,而是眼睛咕噜噜转着,伺机着新一轮的偷食机会。那时,我对麻雀恨得咬牙切齿,嘴里恶毒地咒骂:操你麻雀的娘,你们可不要太嚣张,断子绝孙的时候快到了!
没想到一言成箴。在国家号召除四害的年月,麻雀和老鼠、苍蝇、蚊子身陷“四害”,且是“四害”中的罪魁祸首。散文家冯杰在《中国麻雀现代通史》中有对“革雀运动”成效的数字说明:“我们小城,第一次灭雀大战进行了三天,县志上说灭雀88171只,获雀卵265968枚;第二次灭雀大战为期两天半,灭雀59800只”。一个小城姑且如此,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消灭掉的麻雀数量,一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至于我们家乡灭雀的情况,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事实是,有那么几年,麻雀突然一下子隐匿了身影。
难道说,这是麻雀的“祸害”行为惹恼伟人发怒的结果吗?我却认为,时也,运也,命也!
(三)
童年时,麻雀是众多玩伴之一种。
上小学前,在巴掌大的村子里怎么玩出新花样,也让我们这帮野孩子煞费脑筋。大人成天忙在田间地头,没法从繁杂的农事中抽出身来陪伴孩子,也没时间给孩子制作玩具,更不可能有闲钱给孩子买玩具。在日子过得紧巴的年月,孩子吃饱穿暖便是福分。要打破无聊的尴尬,孩子们得自己找乐,玩他个别出心裁。
捉麻雀就被提出来。哪棵树上有鸟窝,哪棵树上有鸟洞,或者谁家屋檐下有鸟巢,孩子们先是集思广益,后是分工协作。能上树的被推举上树,能搬梯子的去搬梯子,能用凳子的有人拿凳子,都表现得积极而踊跃。结果是,每一次行动各有斩获,或一只幼鸟憨态可掬,或两颗鸟蛋温暖人心。即使被大鸟发觉飞将过来啄耳朵啄鼻子,心里都乐着。有时,不小心让树梢撕扯破衣袖,回家被大人臭骂一顿,也不会掉眼泪的。
秋冬天气,麻雀会跑到院子里来找食物,有时还和奶奶喂养的小鸡争抢瘦瘪的麦粒。奶奶不仅不气恼,不驱赶,更会甩出去一把麦粒给麻雀吃,嘴里念叨着:“都是孩子,可怜见的!”后来上了村学,我们也不仿效鲁迅在《少年闰土》里提供的方法去捕麻雀。那时,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捉了麻雀,写起字会手抖。每天的生字要用毛笔去写,作文也要用毛笔去誊抄,每周一次的大楷字也要多得几个“红圈圈”,心里就不再思谋着去找麻雀的麻烦。于是,麻雀的麻烦也就少了些。
麻雀的灾难并没有终结。一度时期,听人说把麻雀裹上泥在火堆里烧熟后,那个喷香的味道根本没法拒绝,有人就去实践,得出的结论是:味道美,妙不可言。我却不忍心那么做,毕竟麻雀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呢!
(四)
百科上说,麻雀有27种。上体呈棕、黑色的斑杂状。嘴短粗而强壮,呈圆锥状,嘴峰稍曲。闭嘴时上下嘴间没有缝隙。雌雄鸟羽毛的颜色常有区别。喜欢群居。杂食。除冬季外,几乎总是处在繁殖期,每次产卵六枚,幼鸟一个月左右离巢。每年至少可繁殖两窝。这些特征,也造就了麻雀家族庞大的事实。
百科上还说,麻雀是文鸟科。如此说来,大自然中就有“武鸟科”。既属于“文鸟”,便不喜欢跟别的鸟打架斗殴——文绉绉的鸟,温文尔雅,儒雅高贵,颇有“文化”的样子,就博得了我的喜欢。要是铁嘴鸟,它在急躁的时候,会气急败坏的啄树干。也听说有一种能模拟人声的鸟,如果不理睬它,它会一气之下拔掉自己的羽毛。和它们比起来,我宁肯喜欢“文气”的麻雀。因为我也脾气“绵”嘛!
或许是这个原因,麻雀也备受文人墨客亲睐。有一首《麻雀》诗:“谁言短翼不搏天,且看白鸽送信笺。志小哪知鸿鹄意,一生注定寄屋檐”。这是说麻雀没有远大志向,只求温饱,安于现状,注定了寄人篱下的命运。有一首《无题》诗:“因羡春光觅远芳,才停一树又奔忙。风寒翎羽声声乱,破草屋檐饮严霜。”这里通过春冬两季的对比,写出了麻雀奔忙庸碌和经受酷寒、饱经风霜的境况。话说回来,即使麻雀受苦受累不被人待见,但要比候鸟天冷向南飞天暖才归来强许多,它们不管风吹日晒、风吹雨打、风寒交迫,都扎根在“出生地”不离不弃,热爱着自己的一方故土。如此深情,胜过灵长目的人类。
宋代苏轼不愧是名垂千古的大家,他写起麻雀来技压群芳、技高一筹,《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上阙:“寒雀满疏篱,争抢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蹋散芳英落酒卮。”大意是,稀疏的篱笆上站满冬天的麻雀,它们挣着飞上梅花树欣赏白玉一样的梅花。忽见一群吃酒的客人来到梅树下,麻雀们惊飞踏散了梅花,梅花落到了酒杯里。这里演绎出的一处场面,不仅是麻雀不讨人嫌,还缔造了“梅花三弄”的情景,富有动态、情趣和诗情画意之美。
(五)
诗文里的麻雀附着了文人们的意趣,然而民间的麻雀却被世俗化了。
云南山歌《小妹爱我行不行》里,就有以“麻雀”来比喻情深义重爱情的句子,“麻雀吵来喜鹊闹,在天愿违比翼鸟”,那是一种淳朴而美好的祈愿:形影不离,比翼齐飞。在大西北一隅的陇南,八十二岁高龄的文化学者杨克栋先生,耗时六十余年采集老山歌一万五千多首,原汁原味地保留了它的“土”,其中好多山歌把“麻雀”作为抒情喻体,抒情达意,酣畅淋漓。这里摘抄一首流传在故乡的山歌《飞起没得到好落场》:“捉住的麻雀儿可飞了\把姐将缠成可吹了\\三间房里挂棒\槌任你甩来任你飞\\麻雀儿飞进峡\单看你飞近飞远家\\熬到秋后的绿蚂蚱\单看你飞到多咱家\\麻雀儿飞出大峡口\单看你飞着落谁手\\老鼠拉的木锨把\飞来飞去落不下\\飞着飞着落下了\落在荒野沙坝了\\落在荒野穷沙窝\临完没穿没吃喝\\没了指甲蒜难剝\麻雀儿飞起不会落\\姐坏良心吹了郎\飞起没得到好落场!”这里以“麻雀”喻理借物抒情,流露出满腔被心爱姑娘“甩”后的哀怨情绪。“麻雀”被当作忘恩负义的形象,被赋予了贬义的色彩。
还有一句山歌:“烟筒里的雀儿飞远了,人要穷迷了志短了。”说的很有事实依据。虽然麻雀热恋故地,却是个十足的懒汉——不情愿自己筑巢,宁肯在林梢、灌木里冻得瑟瑟发抖;稍微勤快的,也是选择燕子的空巢容身,可恶者还会趁燕父燕母觅食时把乳燕挤出巢“雀占燕巢”;有些麻雀怕冷,偷偷地藏身烟筒取暖,堵塞烟道者也屡见不鲜。四月中旬前后,我帮岳母拆炉子,在清理烟筒时先发现了一些草屑,后发现的几根鸟毛,再后来还发现两枚大拇指般的鸟蛋,其中一枚敲打烟筒时震碎了。目睹后,有点心烦麻雀。时隔不久,就有两只麻雀飞进院子,叽叽喳喳地争吵起来,似乎是不应该都出门,应该有人看家。左瞧瞧,右看看,互相埋怨了几句后,突然提高嗓门,唧唧唧,喳喳喳的“骂”个不休。我恍然大悟,麻雀弄明白有人捣了它的“闺阁”,寻思着生儿育女的梦被打碎了,一下子痛彻肺腑、心碎欲裂,只能目标一致地对付我这个始作俑者。看着麻雀悲声阵阵,我也有点于心不忍,毕竟是我破坏了它们一家的温馨,罪过!
麻雀哎,爱是你,恨也是你,又爱又恨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