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恩和

                                                                     
                                                                      致——


       双节我和爸爸在东北。五号，我们到了吉林省东南的一个小城集安。
       它是丹东外，另一比邻朝鲜的城，古高句丽第二代王庭所在地。城小小的，古墓古坟和古城墙，是标志古迹。博物馆的藏品，中朝难分，若看壁画，真心觉得朝鲜的成分更重。益信真实的历史，往往不在书里。
       整个小城，空阔紧致，干净素朴，有像漠河。那个北陲边城，也是鸿蒙初开气质与簇新的现代感谐一。建筑和人都不突兀，我感觉像回到了西欧的一些小镇，时光在打盹。

       去集安，是爸爸四十年的心心念念。
       他想去云峰山电站和云峰大桥。在集安郊外云峰湖景区，水坝建成于1965年，大桥呢，另一端就是朝鲜云峰里。
       1975年，爸爸16岁从军的第一任班长、后来在军校学水利的老师乔伯，从湖北军区调任云峰电站工程师，不久殉职，遗骨留在云峰山朝鲜那一边。四十四年无碑无奠。

       去之前就知道，集安—满浦公路口岸，因疫情尚未解封。爸爸只想在云峰大桥中央的国界碑站一站，遥祭故人。
       结果到了才发现，我们只能在桥头远望和拍照，和界碑，也咫尺天涯。
       一大早，天就是大阴的。长焦下，对岸的朝鲜湖水安蓝，依山顺势的村庄，白墙房屋俨然，人影蠕蠕似古卷。爸举着望远镜来来回回地看，快三小时了，还不舍得走。山风渐渐硬了，雨云浓重。我跑去远一些的涵洞避风，不然爸会因怕我感冒，而抱憾离开。
       乔伯，爸爸生命中，另一个替代了父兄角色的人哦。
       然后，下面的发生就仿佛一个梦。

       上午十一点多，三辆蓝色长卡开来，涵洞边岗亭里的人与司机问答，我离得近，听明白是给朝鲜送物资的，隶属中朝一个什么协会。
       长卡开上桥，又停下了，好半天不动，也挡住了我的视线。
       忽然爸爸绕过车身，边招手，边向我疾步走来。
       爸简短捷说，他要搭车，去就近看看对面的云峰里！
       “我有军人证，别的都讲好了，别担心，肯定没事儿，细情回头再说！”

       三辆巨长的卡车，轰隆隆开向朝鲜。我给惊得身体僵住，脑子飞转，做了第一想到的：给我哥哥电话。
       事后，哥说他也吓坏了，担心爸这样过去，保不齐会不会被扣押。所以他当即找了爸的老首长，为可能的麻烦准备预案。
       当时他故意笑我胆小，说不过是车上多了一个押送员，又是个老头儿，能怎么样呢。

       我还是紧张得不行。
       想起德瑞边境的劳芬堡，和这一样，一条莱茵河，一架长桥，两国各设哨卡，互查互监的松紧，随时局的动变，直如三岁孩童的脸。
       跑去岗亭求问，两个工作人员说，物资输送方常年和朝鲜打交道，一般不会有事，但以前没遇到这情况，他俩也说不准。

       接下来的两小时，我更信时间只是人的错觉。明明手表指针一清二楚，就是觉得爸走了好多年。
       结果竟是顺利过去，顺利回来的。
       更惊讶的还在后头。爸爸从对面听闻，乔伯这种归宿，那些年朝中各自都有。若没有立碑、只有荣誉证书，大多是同一原因： 为食物出了事。

       是对岸云峰里物资接收站，一位朝鲜老兵讲的。他会说汉语，退伍后就做了库管，曾是云峰电站朝方卫队的。
       云峰大坝、云峰桥和水电站，是二战时日本占领军的构想和初建。1959年由中朝两国续建，共用至今。
       老兵说，五十年前两边关系比现在单纯，比现在好，也比现在穷。
       穷得如今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到。
       两边的兵，在大桥中央面对面，一站数年。
       那些年，这边常自愿匀出口粮给他们充饥；那边没有回报的，就偷偷放这边的人去对面山中，采摘或狩猎。
       吃不饱，挨饿，是那个年代两国的共难。
       实际双方政策一样：边境国土，军民都不许出入。
       从年份上，他断言乔伯是出了意外，亡故山间。两方依惯例默许默认，不彰不寻。

       司机和押运员的名字身份，都是提前就通报了朝方，不能临时替换或加人的。
       可兵站的人，看着两个老头儿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说一阵，谁也没再究问爸爸，连为疫情制定的接触规则，也都没怎么监管，信任了当了半辈子兵的老人。口罩下，自觉地隔着一米远，不能握手不能拥抱，爸说，心里格外难过和遗憾。
       时间太紧，去不了山中。老兵就领爸在山脚下，行礼叩头。爸爸把附近那个小合作社的食物和水果都买空了，燃烛以供。后悔身上现金太少，他是想留够三十年的供礼，托付给那个老人。
       都曾是军人，相互信得过的。

       爸说，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眼泪。
       还说，可能带我过去也没问题呢，我眼泪比他多，那些兵会更相信，我们的目的私人而单纯。
       卡车司机同意带爸爸，一是爸的军人身份，一是他们就是云峰当地人，早听过这种往事。也说，若不是那个门卫老兵正好来哨卡接车，多少还是要费口舌的。
       主要是，爸就只能呆在车上哦，不可能还去了山下祭拜。

       我们回程途中，天忽然下起了冬天般的鹅毛大雪。
       纷扬的雪花，和绿树、猩红深黄的秋叶，任性组团，袭人眼眸，自是漂亮极了。让人说不清欣喜多还是惊讶多，也是真的。
       就像此时的我。

       我知道自己会毕生都记得这件事，却不懂何以会动笔，何以想说给人。
       而我想说什么呢？

       在我的认知里，所有书写，都是在写信。
       寄给众生天下，或一个人群、某个特定的人。
       从小嗜读，渐渐看到，有的写者雄心浩大，想讲那种所有人都可以听的故事，说出等比时光的智慧语言；有的谨小慎微，只想在一小片同类心里图存。狂妄的、虚无的、浅薄的、纯真的、坚韧的、隐忍的，我全部都深深敬重，每每为书写背后的大孤独，感伤而温暖。我甚而轻忽过自己的生命，却没轻视过任何层次的叙述哦。
       同样的，也从不曾想要动用文字说话。

       外公去后，书是我唯一的对心者。一生，和某个人某些人，边走边谈谈，不知为何就在我愿望清单之外了。对此，也没有失落，没有臧否。安静于一个人读书，小小会心或深度迷惑，向天大笑或暗自悲伤，若和年龄比，算得上好长的时光哦。
       有时我隐约有想：哎，你可能以自安于心为名，实则是对表达和表达的人，疑虑深深也说不定。
       哪怕你懂得，相信比怀疑，是更慈悲的。

       好吧，其实是，今年我常常都很难过。
       其实是今年我被打动的时候，也最经常、最多。

       譬如，年少时一同求学爱尔兰的桑妮姐，七月在都柏林我们曾走惯的一条小街，被两个英国年轻人用塑胶管给打伤了，只因她的母国是中国。还有，这次朝鲜旅游若成行，两年内，美国和台湾公出，公司就派不到我。
       我信赖过的一种文明，末世迹象难以旋避了。我有因悲悼，寄望无凭。复读许倬云，复读很多很多好好掂量过生命的大家，我想或许不是我把自己活大了。终究，这是我漫长的余生要面对的世界呀，衣食之外，它的去向如何，于我同等甚至是更重要的吧。
        故而，我不能全然质疑我的悲伤和迷茫，是不是离生太远，又是不是过于形而上。

        一如我高兴自己，站在高高山巅时，想的依然是一件小小的事。
        一如我不羞愧那一次，遗忘之城老师，在我写武汉疫情日记后简单一句问候，惹来我泪水滂沱。

       说实话，我仍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向所有倾听者，深深致谢。
       像爸爸一生活在心有凭信里一样，我想自己随时都能安心而寻常地给对面的世界和相遇人说：你好吗？
       哎，我是恩和。

恩和

给所有姐姐和老师们施礼！
不及回复，深深不安，但我知道我一直被宽容着哦。
草姐姐，我在回单位的车上，有空再报备，别惦记。
各位版主，我随手写的，太长了，手机上也不方便删减，添麻烦了，抱歉喽。
问候鴳雀、城城老师和所有老师，抱抱亲爱的姐姐们。
大家秋安吉祥。
不能及时回话，深致歉意。团团抱抱，好不好嘛？！哈哈哈哈哈哈

月牙

此行，于恩和的父亲而言，一定是生命里的大事。
你的陪伴，你的紧张，你们的眼泪，所有的记得。。。。

一切尽在不言中。抱抱恩和。:hug:

鴳雀

我已认真读过一遍，要回答还得从容，一下子话拥塞不知如何说。

千幻烟

静静倾听老师的叙述……

青衫子

慈悲之人，命运之神自会眷顾，这一点，从爸爸和恩和的经历里再一次得到肯定。战友情谊在恩和爸爸心里有极重的分量，这一次能够如愿祭奠，很是欣慰。安。

秦皇岛简枫

活着，慢慢就成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那愿意倾听的另一个，就显得尤为可贵。江天，有倾听的氛围。祝福恩和。

鴳雀

恩和的爸爸比龙应台小，龙应台写《大江大河》有句：上了船就是一生。这个人也许就是十六岁上了船，从此客死他乡。龙应台有无限感慨，归结到最后是政治，政治不能多费口舌，龙应台像你一样写得悲怆而含蓄。
1975年我们不到二十岁一群人送农场连队老队友上调回沪，拖拉机开到叫蛤蟆石的地方翻车山沟里，我们活着，那个上调的姑娘当即死亡，二十三岁，鲜花一样的生命没了。很多年以后，我们回连队看看，车到蛤蟆石，大家异口同声说，这是宝美死去的地方，一阵沉默。
无论政治，无论意外，人的本性、情感是相通的，说与不说。说出来是情感丰富的人，说的委婉是识时务的人，说的委婉又动人心魄是艺术涵养极好的人，比如恩和。

孙姜

跟着哭跟着笑了。过瘾。
我不曾到过集安，但去过珲春，也是中朝边境，恩和，你离我好近

沈盼盼

双节，我去了武汉，可天不作美，一直有雨伴着跑去长沙，雨，还是跟着，就这样，回来了;P

草舍煮字

我有个同学，上初中时家在鸭绿江边。他们有次游过对岸，穿着泳裤在人家街上逛。被扣留后那边通知这边，用猪换人，一换一。

幸福小草

恩和 发表于 2020-10-11 19:58
给所有姐姐和老师们施礼！
不及回复，深深不安，但我知道我一直被宽容着哦。
草姐姐，我在回单位的车上， ...

我好像是读懂了，但却不知说啥才能贴切？
父亲对战友深深的哀思，用一种童真的纯粹祭奠。而那种情谊却在文字外感染读者。
忙你的工作去吧。论坛里不回复帖子的人海了，你又何必不安！
今年十一东北天气就没好上两天，阴沉沉的冷风嗖嗖，真不好。尤其这几天冷得很了，好在暖气通了，也还安慰着的。

幸福小草

这几天收拾地，翻了好几天基本都是让天气给搅了的，干一会就落雨，淋湿了还不得不回来，天又不下了。简直就是逗人玩呢，没脾气了。
也没咋上论坛写字，累了沙发上躺着看会电视，懒得理直气壮。久不干活，这懒肉一抻浑身都不舒服。歇着更懒啊。
没事，知道你陪着父亲在旅途上游走着，没担心的。
咱管不了时局，只能管好自己。那些利益斗争，苦了你们，也只能妥协着。我没写信，昨晚回复打了不少，突然显示登陆，就啥也没了，这下关了平板直接睡觉了。早晨依旧下地干活，天气奇冷，午休起来才打开电脑来看丫头文的。
恩和是一种高度的悲切，字里行间都有体现。你写得好，鴳雀评论得也极好的。

天气寒冷，多穿点，你那瘦身板自己多保重！:hug:

莹莹子期

我只知道东北三省，具体城市知道的并不多，跟着恩和涨了见识，恩和的文笔和骏森很相似，读起来可亲可近。父亲的悲怆在文字里徘徊，心里沉甸甸的，一些事我们无法左右，保重自己，保重家人。恩和，我们一直都在。

恩和

怎么办怎么办，还是没能全都回复，
深深问候所有姐姐和老师们，大家周末快乐。
团团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