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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寻找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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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3 17: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欧阳梦儿 于 2020-10-25 21:02 编辑

(一)

  木姜常被人误以为是一种草,其实是一种菜。大概因为生命力极强的缘故,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吃豆花的时候,摘一把嫩叶子,细细碎碎的切了,放在蘸水里,味道出奇的好。那时候吃豆花,颇为繁琐,提前将豆子泡了,再到石磨上手工磨。磨好过滤,烧开,点卤,成型。蘸料也颇讲究,捡鲜红的辣椒晒干,剪成小小的节,放在铁锅里小火焙干,再放石窝里用木头砸成粉。花椒也是必不可少。树上摘下的花椒烘干,使其子、皮分离,磨成粉。芝麻小火焙干,磨成粉。菜油煎熟浇在如此混合的辣椒碗里,满屋飘香。吃豆花,其实吃的就是功夫,吃的就是调料。那是在科技、交通、信息都相对落后的年代,时间悠悠,岁月被无限拉长的乡下,才会出现的情景。

  二叔喜欢吃豆花。他说他之所以喜欢吃豆花,是因为豆花里有木姜。每学年的假期,二叔总会如期而至,跟木姜一起磨豆花,掐木姜。二叔舌头偶尔会变大,总把掐木姜说成“吃木姜”。偶尔还会一边掐木姜一边郑重其事语意双关地问木姜:“你说世上还会有人像我一样爱木姜,懂得欣赏木姜的人么?”木姜觉得这样的问话很傻很好笑,俏皮地翻翻白眼算是回答。二叔长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一年二叔15,木姜12。

  从小到大,木姜习惯了二叔“发神经”。在家二叔是木姜新长的尾巴。连赶集去打个酱油,他也是亦步亦趋。生在大城市没走过道的人,往返二十几里累得狗似的张着大嘴只管喘气。教训是不吸取的,问他为什么,他振振有词:“没有木姜的豆花还算是个菜么?”没人的时候,他又是另一番说词——你不觉得长得像你这么美的女孩子独自出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么?”木姜喜欢二叔“无赖”的样子。有二叔插科打浑,路程变得很短,日子变得很有意思。

  木姜家没有男孩,摸黑跑几里路买火柴买盐巴是常有的事。棺山坡“有鬼”,棺山坡上停着那具巨大的石棺里有一个僵尸随时都有可能醒来的传说总会即时浮出脑海。旷野里听不见一点人声,小路两旁的庄稼幽黑茂盛,藏着无限的阴谋。木姜不敢不去,父亲信奉“黄荆棍下出好人”。木姜不能不去,父亲总是醉熏熏半夜才回家,一回家就瞎折腾发酒疯,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抓,忙完地里,忙家务;喂完人喂牲口,备课、批改作业,起五更睡半夜,实在太可怜。走夜路,木姜当然害怕,她跑,拼命地跑。风呼啸着在耳边嚎叫,耳朵偏还能做细微的分辨,那似有似无的,飘浮不定的“脚步”声,常害得她三魂吓丢二魂……。二叔的煞有介事,令木姜耳目一新,原来女孩子是用来呵护的,女孩子可以拒绝当采买走夜路。在木姜眼里,二叔是温暖是文明是绅士,是一切美好。

  那时候没有电视,乡村地方甚至买不到一本像样的课外读物。二叔的“评书”变得举足轻重。二叔的评书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特别是《杨八姐闯幽州》,那样的侠骨柔情,令人悠然神往。昏黄的煤油灯下,说评书的二叔,口若悬河妙语如珠;说评书的二叔举手投足,有板有眼有型有款;说评书的二叔自信满满豪情万仗侠肝义胆。

  二叔画得一手好画。尤擅身披铠甲,金戈铁马的英雄人物。他们如此的意气风发,她们如此的英姿飒爽,细到一片磷,一根指关节,鲜活灵动,犹如活物。

  二叔厨艺一流,特别是一手刀功,炉火纯青:切丝,丝细如发;切片,片可透光。木姜妈妈常对人轻叹,将来谁要是嫁给她这个弟弟,一定有享不完的福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叔平常的话语,仿若蘸了豆花的调料,总是让木姜感觉火辣辣地,没来由地脸红、心跳。

  (二)

  “你看!”二叔突然指着侧面惊叫起来。木姜顺着二叔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什么也没有。再回头,只听“噗嗵”一声,人早跳入开满荷花的塘子里,唯剰衣物在岸上。

  “二叔”

  “嗯”

  “我也要洗澡儿”

  “你确定要跟我共浴一池水吗?我可什么也没穿!”

  木姜又羞又气,抱了岸上的衣裤作势要走。

  “唉——我又不是七仙女儿,你演什么董咏?”二叔气定神闲的声音在荷塘深处传来。

  “小心,塘里有一处泥沼……”木姜语音刚落,只听“啊——”地一声,然后一片沉寂。

  “二叔、二叔、二叔”木姜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回应。木姜开始围着河塘奔跑,一边跑一边呼喊、哭泣。

  “哈哈哈,鬼叫什么?”二叔从水里钻出来,笑得鼻子眼睛分不清。木姜气极,捡了石子乱扔。二叔护住头,拿腔拿调高喊:“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咦呀——”

  “我让你骗我!我让你瞎说!”木姜扔得更狠了。

  “你信不信,惹急了我就现身表演‘外国电影’!”二叔果真松开了挡在身前的两张荷叶。

  木姜慌忙背过身。

  二叔得意地偷笑:“我还不信了,治不了你丫?”

  “不等你了,我走了。”木姜真的生气了。

  “别走!帮我瞧着点,我偷莲蓬给你吃。”说着又游了进去。等了很久,才听他心满意足地夸赞说:“好大颗的莲子啊,清香甘甜,此乃舌尖至美之味!谁要吃?”

  “我!”

  “当真?”

  “嗯哪!”

  “确定?”

  “是的!”

  莲蓬一个一个扔上来。木姜捡起一个,扔掉。再捡一个,还是空的。敢情,全被他吃光光剩的空壳儿。木姜想,二叔这是逗她呢,怎可能真的不给她留一些。于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二叔很有理:“我问谁要吃莲蓬,又没问谁要吃莲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木姜更加确定以及肯定,自己被那个自私自利的家伙骗了。也顾不得主人家的风度,黑着一张脸,打算使用冷暴力杀人于无形。不想那家伙脸皮厚到无敌,拖长了声音在毛厕边长声吆吆喊:“木姜,请你帮我拿点草纸来!”木姜当然不理。心道“这下又不当我是女的了?”正在这时,教木姜数学的高老师从远处向这边走来,肩上挑着一担什么。看样子,他是要从毛厕边抄近路去碾米房碾米。木姜幸灾乐祸,躲在一边看热闹。直到高老师走过,才用竹杆绑了草纸,一步一步退着走过去,把草纸“递”给二叔。木姜坐在小板凳上等,很耐心地等,等着二叔气急败坏来指责,来咆哮。然后她木姜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得理不饶人地,历数他二叔种种可恶行径,直到他低下他罪恶的头颅,不失时机地掏出一把莲子米……

  可是,时间告诉木姜,这又是一次惨痛的历史教训——二叔不见了!二叔在羞辱难当之下,离家出走了?这可如何是好?吓坏了的木姜,泪眼汪汪,向母亲坦白了一切,包揽了一切,以求减轻内心的负疚。

  “二叔,我错了!”

  “二叔,回来吧,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

  “真的吗?这么乖?”二叔似笑非笑一张脸,为了分清真伪,差不多快凑到木姜一张小脸上。肯定木姜正在熟睡正在做梦后,“啪”一声把打湿的洗脸帕拍到木姜脸上。

  木姜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一脸懵懂地看着笑得快岔气的二叔。二叔道:“快说,快说,在梦里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二叔的事?”

  木姜拿黑少白多的眼睛横他:“我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居然梦到了你过去做过的坏事、糗事!”

  “惧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二叔长吟。

  (三)

  事情过去之后,看二叔并没有伤心伤肝的后遗症,木姜便拿这事当成一个笑柄。有事没事,只要想起,便会开心好一阵。也曾很认真地询问过当事人,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尴尬?不料当事人一脸无辜:“不尴尬呀!我埋着头,又没看见他。”啊呀,这什么鬼逻辑?你不看人家,人家就看不见你的光屁股?不知道你在路边毛坑撅着屁股拉屎?

  二叔身上发生的趣事,二叔给木姜带来的欢乐与烦恼,说也说不完。听说,木姜自己小时候爸爸妈妈太忙,很多时候是在二叔家度过的。那时候的二叔,可不象现在这么善意。总是对摇摇晃晃,挂着自己就不放的木姜深表厌烦。他指着她说:“你为什么总来纠缠我?”木姜露出刚冒出头的一颗门牙,口水滴哒地只管冲明显高自己一头,读了大班很不可一世的二叔媚笑不止。他们俩唯一可以友好合作的游戏,就是二叔即兴演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每当这时,姑婆就会嗔怪儿子一句:“格老子,小归小,辈份不能乱整啥!”

  是的,二叔的母亲是木姜的姑婆。姑婆有三个孩子,老大南难,老二南天,老三南英。三个孩子代表国家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木姜妈妈中学毕业之时,正是红卫兵大串联如火如荼进行时,虽然木姜妈妈以异常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高等学府,却并未能如愿,因为各大院校皆已停课革命。爹娘早死的木姜妈妈走投无路之下,一边给这位文工团转业到机关的远房孃孃带孩子,一边希望天有放晴的那一日。由于木姜妈妈太过能干,人又长得好,很多有头有脸的干部总找各种借口拜访姑婆姑公。姑婆越发舍不得木姜妈妈离开自己家。带大了老大带老二,姑婆始终没给木姜妈妈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眼看小姑娘转眼成了老姑娘,木姜妈妈说什么也不想再寄人篱下。姑婆为了留住这个他乡唯一的娘家人,好说歹说,为木姜妈妈挑选了一个“又红又专”的年轻人。木姜出生后不久,四人帮被打倒,华国锋上台,姑婆第三个孩子南英出世。

  那时候普遍饥饿,单位那点供应粮,三个正长身体的孩子怎么够吃?木姜妈妈时不时从嘴角省些“细粮”给自己的孃孃送进城去。孃孃也回赠一两把乡下难见的面条给木姜妈妈带回。老大老二是木姜妈妈一手带大,自然亲近无比,亲切地唤木姜妈妈“玉姐”。乡下,有甜高梁杆,有玉米棒,有数不清的野味野果野菜,对于三个饿虎一般的孩子自然有着无比的吸引力。所以每到假期,三个孩子必轮番到乡下。乡下人好客,总会想方设法让客人吃好喝好,哪怕客人走后,自已喝西北风也再所不惜。尽管两家的血缘关系远在“五服”之外,处得却比所有亲戚都亲。

  随着联产承包制在全国实施,各种农副产品极大地丰富了市场。乡下,对于逐渐长大的南氏兄妹不再具有吸引力。他们急于想摆脱父辈“乡巴佬”的烙印,以斩新的第二代城市人的身份亮相。鄙视乡巴佬 ,斩断与乡巴佬的各种联系,显得那么急切而必要。

  可是,木姜在乡下。山中岁月,时间是凝固的。思念却在疯长。

  (四)

  连着二年暑假,二叔都没来乡下。大孃、三孃也没来。木姜和母亲挑出最好的野味晒干,积了满满一框鸡蛋,准备进城接人。出门前还是觉得寒碜,又捡了各式农产品几袋。走了小路走大路,坐了汽车走马路,好不容易找到姑婆家的门牌号码。大孃三孃框子都懒得接,凑过脑壳来看了一下,就兴味索然地走开了。二叔接过鸡蛋和装农产品的口袋,客气地说:“玉姐,以后想来空手来就是,现在城里什么都能买到,现吃现买更新鲜。”

  姑婆倒是很高兴,只是把二叔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但同样的话从姑婆嘴里出来,味道却相差了很多。也许是在机关里当干部久了,用的全是批评和命令的口气。她说:“真是乡巴佬,你看如今谁送人还送这些?就不能找个好看点的包包装?提个蛇皮口袋满大街逛,深怕人家不晓得你们是傻农民?城里二流子多得很,专捡你们这样的下手……"

  木姜觉得很委屈,这些野味与鸡蛋,虽然产自农村,但也并非轻易就能得来,并非想吃就有得吃。她不明白,同样是人,为什么最好的总是给了城里人,城里人还挑三捡四。不说别的,光提着、背着这么沉几大袋赶二十多里小路累得就够呛。木姜心想,我是来找二叔玩的,才不耐烦听您训导,于是转身四处寻找。三孃在写作业,高三的大孃迷武侠迷得厉害,正在看《冰川天女》。二叔却并不在屋子里。木姜忍不住问三孃,三孃说可能找同学耍去了。木姜有些难过,在她们乡下,哪一个主人不是围着客人转?为了离二叔更“近”一些,她努力把自己修炼成最好的模样,力争“德、智、体全面发展”。两年没见二叔,自己心急火燎地赶来,本以为此心同彼心,谁知道……

  忽然,木姜眼睛一亮,呼吸停顿半拍。只见二叔的床头,整整齐齐码了好多《少年文艺》,而且是一期连着一期。木姜记得她去县里参加作文比赛时读过一本,那里面的文章比乡下的报纸可强多了。原来,同龄人的生活居然可以那么丰富多彩,青春居然可以这般轻舞飞扬。那本《少年文艺》在木姜面前打开了一扇魔幻之窗,令人如此惊喜如此陶醉。可惜里面有篇连载,不再可能知道结局。那篇文章的人物总是悄悄钻进木姜的梦里,调皮地打上一个又一个结,让人怎么打也打不开。木姜此刻,恍若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突然发现了绿洲,饥渴难耐。

  大孃招手,让木姜进到里屋,神神秘秘拿出一个作文本,指着一篇作文催木姜快看。三孃道:“大姐,二哥晓得你给木姜看,会剥了你的皮!”木姜接过来,翻到首页,果然写着“南天”两个字。大孃见此,紧张得东张西望:“别瞎翻,叫你看哪篇你就看哪篇,他不一会儿就该回家了,发现了不得了”。木姜捧着二叔的作文本,如获至宝,哪里舍得只看一篇?她要逐篇慢慢地看细细地嚼。木姜越喜欢二叔,越觉得不了解二叔。二叔就像那天边的云,怱尔那么近怱尔又那么远。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一窥端倪,真如做梦一般。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间如此幸运?先是在二叔的床头发现了《少年文艺》,后又有二叔的作文本自动送到手上。木姜读得很认真很仔细,周边的一切消失不见,自动筑成了一个真空的密闭空间。怱然,作文本箭一般飞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好一会儿,木姜才从恍惚中醒来,看到二叔气急败坏的背影。“二叔,给我看看呗?”木姜哀求。二叔几下撕掉本子,转身走了出去,连渣子也未留下。南难冷笑:“哼,跟你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不信!”木姜也很后悔,从大家的反应来看,这篇作文一定跟自己有关。试着问道:“大嬢,那篇作文写到了我吗?”南难板着脸,不予理彩。良久来一句:“明知故问!”南英看木姜下不来台的样子,圆场道:“如果与你无关,何必让你看?”木姜赔着笑脸忙问:“都写了些什么呢?告诉我呗?”南英向着南难挤眉弄眼道:“你问你大嬢。”南难斩钉截铁:“不可能的事!”木姜知道求大嬢无望,平素与三嬢交好,抱着很大的希望,一个劲儿求三嬢。没想到三嬢也很坚决,就是不吐半个字。三嬢说:“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一会儿又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南霸天’写得最煽情的一篇,也是唯一一篇拿得出手的文章。没看这篇文章以前,我以为,南霸天只会记流水帐。拜读完这篇大作,我才懂得,只要你愿意写,素材总会有的,文笔也会有的。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南霸天心思会如此细腻,观察如此细致。啊!‘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泪下’!——我只能这么形容!”“切!”南难从牙缝里表示鄙视:“你懂这句诗的意思吗?还只能这么形容!”南英道:“不知道啊!只觉得这句诗很令人心潮膨湃,非如此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听了两个嬢嬢的对话,木姜心里不由得悲喜交加:原来二叔并非忘了木姜。但是,自己在二叔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这恐怕要成为永久的秘密永远的遗憾了。

  桌上的菜颇为丰盛,一个西红柿炒蛋,一个炒油菜,一个芹菜炒瘦肉,还有一个豆牙汤。木姜在家里受到的都是传统教育,比如小孩子不能坐上方,上方是长辈;也不能坐下方,下方是尊贵的人。夹菜的时候不能站起来,让筷子过河。木姜望着眼前的圆桌子,一时有些茫然。姑婆道:“傻里巴肌的,还不如小时候了,快坐呀!”木姜道:“这是上方,姑婆您坐。”姑婆道:“到姑婆这里用不着这些虚礼。听你妈说你喜欢看书?都看了哪些书呢?”木姜道:“《红楼梦》、《水浒传》,有什么看什么。”姑婆很惊讶,转头责备木姜妈妈道:“玉儿,你怎么当妈的,这么小孩子都瞎看些什么呀!别学坏了。”木姜妈妈道:“我一天忙得晕天黑地,哪有时间管她?”木姜一听姑婆这话,急眼道:“人好就是好,人坏就是坏,怎么是看书看的呢?”姑婆道:“你看,你看,还学会顶嘴了!你妈那么不容易,平时你就是这么跟她犟嘴的?女孩子家家的,声音这么高!”姑公笑呵呵地打圆场说:“吃饭!吃饭!再说下去,菜就凉了。”木姜心想:“我声音哪里高了?您自己说话在喉咙里打转,也不知道听的人多费劲多难受。偏还不能不认真应承您。您才在折磨我妈呢”!木姜人矮,手边能够得上的菜就是那盘芹菜炒肉。初听这名,觉得稀奇,以为芹菜很好吃,吃一嘴,发现嚼在嘴里绵绵的,有股闷臭味,很不习惯,好在肉丝味道不错。心道:“城里人真是小气,一盘炒肉,只见草不见肉,哪里像我们农村人大片大片,大碗大碗,看着吃着都过瘾。”姑婆看木姜尽捡着肉丝吃,便夹了些芹菜给木姜放在碗里。木姜用手盖住碗。木姜妈妈说:“木姜,姑婆给你夹,你就接着吧。”又对姑婆道:“六嬢,她自己夹,饿不着。”木姜道:“我不喜欢吃芹菜。”姑婆说:“小孩子就是要多吃芹菜,芹菜吃了身体好。”木姜说:“吃不来,吞不下。”姑婆用筷子虚点了点木姜:“你这点要改,长辈说一句,你顶三句。芹菜不好吃吗?没听说过!山猪儿吃不来细糠!”木姜向来自尊心强,觉得受了侮辱,碍于礼教,只是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五)

  第二天一早,吃罢豆浆油条的早饭。姑公说:“玉儿,我去上班了。中午想吃什么跟二娃讲。任务重时间紧,我就不回来吃了,晚上回来陪你们。别忙着走,在这儿多耍几天。” 木姜妈妈说:“不了,不了。我本来是想接弟弟妹妹去乡下耍,既然他们去不了,我家里也有事,得回去了。” 姑公指指老婆:“跟你六嬢讲,看她允不允许你才来就走!”说完提上公文包出了门。木姜看姑公总是笑咪咪地,胆子就壮了些,紧跑几步叫住他,小声道:“我可以借您们家的《少年文艺》回家看吗?下次带回来还您。”姑公说:“你喜欢就拿去,不用还。” 姑婆说:“你别问他,问你二叔!”木姜笑了,“蹬蹬蹬”跑到里屋:“二叔,借你两本书可以吗?”二叔说:“你大嬢三嬢好像还没看完吧”?木姜说:“我问了,她们说她们从不让新书过夜。”南天没再吭声。木姜回屋,把最后二期《少年文艺》装进书包,心里满心欢喜。在木姜的认知里,好东西是用来分享的,不分享是可耻的。既然大家都看完了,为什么不可以借呢?她理所当然地把南天的沉默,看做深沉的默许。南英慑手慑脚从另一间屋探出脑袋,死死盯着木姜,仿佛在求证一个贼如何现场作案。木姜脸一红,急急解释道:“我借两本《少年文艺》”,我跟姑公说了,二叔也同意了。南英走出来,翻了翻木姜的书包,证实确实只有两本《少年文艺》后,便退出了房间。木姜听见大嬢、三嬢在另一间屋子里窃窃私语,心里好生难为情。几次想把书拿出来,终是老烟鬼遇上了鸦片烟,难分难离。

  姑婆说:“你们实在要走,我也不留。现今孩子们大了,住也住不开。等我单位以后分到大一点的房子,再留你们多住几天。”姑婆单位近,虽然很在意自己“先进标兵”的头衔,还是顺道去跟单位告了四十分钟假,拉母子俩在街边小卖部,买了些农村不太见得着的饼干、糖果等。

  等车的时候,木姜忍不住把手伸进书包,走着没法看,摸摸书皮也是好的呀。“嗡……”,木姜傻掉。她呆愣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流。忽然又“哗啦”一下,把书包颠过来,东西全倒在地上。手一边在地上毫无主张地翻,一边嚎淘大哭。

  妈妈问:“怎么回事啊你?”

  木姜说:“书,书不见了!”

  “你这个马大哈,我都懒得说你!”

  “都怪我,光顾着听你们讲话,书被小偷偷了都不晓得!我怎么不去死呢!”

  木姜妈妈一听反倒笑了:“不会的!书一定被它的主人收回去了。”

  “怎么会呢?姑公同意我借的,三嬢大嬢也是知道的。”

  “相信我,没有小偷会有兴趣来偷两本破书!”

  木姜跺脚反驳:“怎么没有可能?!”

  “你以为人都像你呀?把书当饭吃!你读正书有这个劲头,清华、北大我都不愁了。”

  “那我回去拿!”

  “不要去!车马上就来了——”可是,世间没有人能阻止一条疯牛不发疯。

  是的,木姜疯了。她疯得不管不顾。不管错过了这次班车,能不能回家;不管身无余钱的母女俩在人生地不熟的大街上将会遇上什么困难。她甚至疯到不愿意去相信,书是被姑婆家任何一个人有意识地拿出去的。她宁可相信,是过目不忘的自己记忆出现了问题。

  木姜跑得有多快,恐怕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跑到姑婆家的时候,只请了四十分钟假的姑婆,才正准备去单位。木姜顾不得姑婆惊讶的询问,三步并做两步,射到二叔的书桌前。没有!书桌上没有。事实似乎说明,书,她确实是装进了书包。书架上呢?木姜眼光迅速从书架上扫过。也没有!她强抑内心的焦急,放慢目光一一扫过,确实没有!木姜心里一阵慌张:“难道,真的是被自己在路途中弄丢了?”抱着一丝希望,木姜开口问道:“三嬢,您有没有把我书包里的书拿出去?”南英讪笑:“哦,书啊,是我拿的。”木姜只觉胸口提着的一颗心一下子归了位,呼吸顺畅了许多。脑子并没有转过弯来。只听她道:“太好了!我还以为被我弄丢了。现在给我呗!”

  “啊?哦……是这样的,这书我们也是借的,必须得还。”

  “这书不是你们订的吗?看,这书上有姑公的名字。”

  “这……,是吗?这得问你姑公。”

  “姑公同意的,我问过他了。我保证看完一定给你们送回来,姑公还说不用还呢!”

  南难冲口而出:“全家就数他最……虚伪…………。”

  姑婆骂道:“不就几本书嘛,给她,听见没有?再耽搁她们回家天就该黑了。”

  南英道:“关我什么事,要借书,问二哥去!”

  木姜忙说:“我问过二叔,他同意的!”

  “啊?!”南难疑惑地看着南英,南英耸耸肩。

  南难说:“那我就搞不懂了。书正是你二叔拿出来的!”

  木姜呆了。木然的脸上,眼泪奔涌。

  南英被吓住。她没见过这样子的哭法,不发一声,天崩地裂。她惊慌地跑进屋,拿出那两本书往木姜手上塞。

  木姜梦游一般,轻轻推开递过来的书,转身出门。她只想回家。


评分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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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10-23 18:07 | 只看该作者
坐沙发,欣赏梦儿老师佳作
3#
发表于 2020-10-23 18:36 | 只看该作者
给新人点赞!               
4#
发表于 2020-10-23 18:49 | 只看该作者
迷上金庸,却看《冰川天女》,应该看《天龙八部》。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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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0-10-23 19:01 | 只看该作者
排比句用得蛮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19:47 | 只看该作者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0-10-23 18:07
坐沙发,欣赏梦儿老师佳作

去掉“老师”二字比较心安理得。
7#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19:47 | 只看该作者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20-10-23 18:49
迷上金庸,却看《冰川天女》,应该看《天龙八部》。

感谢城城。取个巧,改成迷上武侠。
8#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19:49 | 只看该作者

呃,基本功合格,不适合用来表扬。看得出,城城是实在找不出夸奖的词语。
9#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19:55 | 只看该作者

新人?您确定?!
我得蹲墙根边思考一下:是因为我太久没来,人们忘记了我,还是久了没写,手生得跟“新人”似的呢?

对自己的结尾总不满意,改成如今。还是不满意。城城以为,我是先前的结尾好,还是现在的结尾稍好?
又或者,您给个建议,再改进一下?

欢迎砸砖,好歹是砖家的徒弟,咱唯一学到的一点本事就是,不怕砸。哈哈
10#
发表于 2020-10-23 20:17 | 只看该作者
俺不会点评,就不乱弹琴了,梦儿的小说总是那么特别,有一种爽脆的感觉。开头几段我差点迷糊,以为跑到散文版了,细看看还是小说,对话的确精彩。不会说,还是等你师傅来吧。
11#
发表于 2020-10-23 20:20 | 只看该作者
手机上读迷花眼了,干嘛呀?搞成条纹衫。

点评

又去换了个排版工具,还是原样。实在气人。  发表于 2020-10-23 20:42
12#
发表于 2020-10-23 20:26 | 只看该作者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0-10-23 19:55
新人?您确定?!
我得蹲墙根边思考一下:是因为我太久没来,人们忘记了我,还是久了没写,手生得跟“ ...

刚成婚?               

点评

您真会谐。  发表于 2020-10-23 20:31
13#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20:28 | 只看该作者
灯芯草 发表于 2020-10-23 20:17
俺不会点评,就不乱弹琴了,梦儿的小说总是那么特别,有一种爽脆的感觉。开头几段我差点迷糊,以为跑到散文 ...

芯芯如果都不会点评,就没有人敢说会点评了。谢谢你来。
1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20:30 | 只看该作者
鴳雀 发表于 2020-10-23 20:20
手机上读迷花眼了,干嘛呀?搞成条纹衫。

实在对不住,不知道撞了什么鬼,怎么弄都弄不掉那些条纹。

赔眼镜可以,让我赔眼睛,得倾家荡产。
15#
发表于 2020-10-23 20:38 | 只看该作者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0-10-23 20:28
芯芯如果都不会点评,就没有人敢说会点评了。谢谢你来。

其他的还敢胡言几句,小说是真不敢乱说,说不到点子上,但我是喜欢看的,尤其大段的点评,能学到不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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