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那一波鸡鸣刚落下帷幕,善于播报消息的喜鹊已经站上核桃树枝头,一边跳上跳下,一边放开嗓门,朗声宣告:“有好事,有好事,快起床啦!”它还担心有人听不到,会飞到另一棵更高更大的白杨树上,再向着全村重复播报,仿佛是告诫乡亲们,它把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在喜鹊的催促声中,各家各户的屋门吱呀一声拉开,下田种地的人的吆牛声,上坡砍柴的人磨刀的嚯嚯声,猪圈里唤食的嗷嗷声,豢养的鸡鸭抢先出笼的唧唧声,加上上学的小伙伴的呼朋唤友声,一时间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沉寂了一个夜晚的村庄顿然热闹起来,活泛起来,生动起来……
(二)
喜鹊是属于西北故乡的鸟,也情深义重的鸟,更是能唤醒乡愁的鸟。
得知喜鹊不是候鸟,而是真正的“留鸟”时,我给它多了一份由衷的敬重,因为它一辈子守着出生地,至死都不会离开。给它鞠躬,给它颂词和赞美,一点都不过分。我给它写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在记忆里,喜鹊的头、颈、背至尾均为黑色,而且自前往后分别呈紫、绿蓝、绿等光泽,双翅黑色而在翼肩有一大形白斑,尾远较翅长,呈楔形,嘴、腿、脚纯黑,腹面以胸为界,前黑后白。记住了喜鹊的外貌特征,便是把喜鹊的形象牢牢地刻在了心间。
喜鹊之名的来历,源自古人以闻鹊声为喜兆的缘故。《敦煌曲子词》:“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南唐冯延巳《谒金门》词:“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在乡亲们的词谱里,给喜鹊给予了“野雀”的称谓。“雀”者,鸟也。给鸟名前冠以“野”,大抵是为了和“家禽”有所区别。这个名字虽然土气了些,但是拉近了喜鹊和人类的关系。乡亲们对家畜牲口喜欢起和教科书上截然不同的名儿,比如有叫“一撮毛”的绵羊,有叫“独角龙”的犍牛,甚至对孩子起名也土得掉渣,像狗蛋、石头、黑娃等,听着好似贱得很,但个个长得壮实,和小牛犊一样能蹦达。按照这个思路推断,他们给喜鹊改一种称呼,反倒多了一分亲近感。
喜鹊喳喳叫,人的心里就豁然亮堂:“野雀叫,喜事要来到。那会是啥喜事呢?好期盼哩!”
(三)
喜鹊是随遇而安的鸟,也是不挑剔栖息环境的鸟,更是把恋家情结诠释到极致的鸟。
我的故乡偏僻且贫瘠,更是交通信息闭塞的山旮旯。然而,从能记事起,喜鹊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野。孩童时代,父母忙于田间劳作,我更多时候在奶奶的关爱里成长。早晨,我在喜鹊喳喳叫中睁开惺忪睡眼;夜幕垂落,我又在喜鹊喳喳叫中进入甜蜜梦乡。上学后,去学校的路上寂寞无聊,喜鹊的喳喳声会缔造出不少乐趣,随手捡起小石子向喜鹊投掷,喜鹊会扑腾着翅膀飞到不远处的树上,仍然向着我喳喳叫,好像故意挑逗:来吧,来吧,有本事来抓住我哇!我兴冲冲地追将过去,还未靠近,它又一次扇动翅膀飞向下一棵高树,继续着它永恒不变的歌唱。我也在追逐喜鹊的过程中,距离学校越来越近。回家的时候,又会重复这样的演绎。上学之路,也因喜鹊而变得趣味盎然。
不上学的日子,喜鹊也不远离左右。我去田里干农活,喜鹊就在地边的杨树上喳喳叫,这是一种无需付费的免费音乐,是给我模仿着父辈的姿势劳动的一种奖赏;当干上一阵农活坐下来歇息时,喜鹊却突然安静下来,嘴里叼着干树枝在牢靠的树杈间跳上跳下,或者嘴里衔着鸟羽、毛发或破棉絮飞出飞进,不出三五天,一个新的巢穴便完美呈现,给我惊喜。我恍然有悟,原来它是要告诉我:喜鹊并非游手好闲的鸟,而是建造巢穴的行家里手呢!明白了喜鹊的苦心,我在村学的课堂上也多了用功。或许,我能通过学习这条隐形的道路,一直走出村庄,进入城市且站住脚根,喜鹊之功不可埋没!
对喜鹊,我能不心怀感恩之思吗?
(四)
喜鹊是不挑剔的鸟,也是平民化的鸟,更是不注重门第观念的鸟。
自从选择了一方山野,喜鹊就把这里当作了家。要是让喜鹊填写户口簿,可以肯定,它的籍贯栏里总会是它的出生地。事实上,喜鹊不仅把山林高树当作栖息地,还把田野当作觅食的不二选择。综合判断,这两种方式都和人们的活动区域相当接近,这也印证了“喜鹊是很有人缘的鸟”的说法。单说觅食事项,当乡亲们赶着耕牛犁地,在铁犁解开泥土的纽扣把新鲜的湿泥翻晒出来的当儿,犁铧后会有三五成群的喜鹊喳喳叫着飞来,专挑白白胖胖的虫子大快朵颐。一边吃,还一边喳喳喳叫着,像是感谢那个挥舞着皮鞭的人,给它们提供了味道最鲜美的“硬菜”。更有胆大的喜鹊,落在牛的脊背上悠然自得,并不担心会被牛有力的尾巴驱赶,也不惧怕被赶牛的皮鞭伤害,看来,它相信牛和那个脸膛黝黑的汉子都心怀善念,拥有慈悲。这也许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最鲜活的实例吧!
据平常观察,喜鹊多食蝗虫、蚱蜢、金龟子、象甲、甲虫、螽斯、地老虎、松毛虫、蚂蚁、蝇等昆虫和幼虫。植物性食物主要为乔木和灌木等的果实和种子,也吃玉米、高粱、黄豆、豌豆、小麦等农作物。总体上看,喜鹊吃掉的害虫更多些,这也是人们不讨厌喜鹊的又一个原因吧。
喜鹊能在故乡受到尊重,或许和它的家族并不庞大有关。平常,它们都是“小众”式的活动。即使是繁衍,也不会像麻雀那样没有节制,更不会像老鼠那样频繁生育。每年春暖花开时,喜鹊把巢筑好后即开始产卵,每窝产卵五到八枚,为浅蓝绿或灰白色,卵圆形或长卵圆形。雌鸟孵卵,孵化期十七天左右。雏鸟晚成性,刚孵出的雏鸟全身裸露、呈粉红色,雌雄亲鸟共同育雏,一月左右雏鸟离巢,另立门户,依靠自己自食其力,去闯荡,过生活。它们的这种“不啃老”的行为,让很多好吃懒做的年轻人心生愧疚,从中获得启迪。
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谁在生活中感到有太多不如意的话,最好去喜鹊那里取点“经”吧!
(五)
喜鹊是深受乡亲们喜爱的鸟,这或许和它具有的象征性有关。
从襁褓到中年,我的记忆中喜鹊从来都和福气和好运相伴相随。奶奶这样认为,母亲也这样解释。喜鹊的叫声,我听起来并无奇妙之处,可是长辈却另有新解。如果喜鹊在家门前的杨树上叫,奶奶会说有喜事到,中午就有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送来大伯从宁夏石嘴山寄来的信,或者汇款,或者鼓鼓囊囊的包裹。有时喜鹊落在屋檐上叫,母亲会说要有贵客来,下午饭还没有上桌,外婆或二姨就会笑盈盈地迈进门槛。“喜鹊叫,喜事到”,似乎很灵验。
喜鹊的寓意,多与吉祥喜庆有关。中国画中有不少“喜鹊”,不外乎传达“鹊登高枝”的主题,喻示节节向上、出人头地。最能与喜鹊扯上关系的传说,便是“鹊桥相会”。农历七月七日的“七夕”夜,据说全天下的喜鹊全飞至银河畔,用小小的翅膀搭建起一座爱情的桥梁,让倍受相思煎熬的牛郎和织女得以在每年的这一天团聚,这种成人之美的品质高尚到日月可鉴。喜鹊这样的胸怀、心襟和精神境界,让夸耀为灵长目的人类也感到自愧弗如。
因为喜欢,所以热爱。这是人类之福,也是喜鹊的幸运。若是赏画,两只鹊儿面对面那是“喜相逢”,双鹊中加一枚古钱叫“喜在眼前”,一只獾和只鹊在树上树下对望叫“欢天喜地”,流传最广的则是喜鹊站在梅枝的“喜上眉梢”。如此一来,喜鹊给生活增添了不少的情趣。而在诗词里,喜鹊也是文人墨客喜欢运用的意象,或状物抒情,或托物言志,传递的是对生活的希冀,对人生的憧憬。
喜鹊更被作为抒情喻体,把主人公的内心情愫宣泄到毫无保留。“缠你缠到心上了/黑明昼夜不忘了//把你常牵挂着哩/心上丢不下着哩//货郎鼓儿摇着哩/想你心上跳着哩//骑的白马过河哩/想得心上火着哩//房檐的点水上线哩/想得心上直颤哩//立冬的洋芋窖着哩/想得心拧绳着哩//出门要等天晴哩/想得我的心疼哩//野鹊垒下窝着哩/心像刀子割着哩//心上活像锤锤儿砸/把你想到多咱家”,这是一首题为《想得我的心疼哩》的故乡山歌。歌中所提及的“野鹊”,它的学名就是“喜鹊”。这首山歌一咏三叹,颇有《诗经》延续的风格,唱得荡气回肠,思念毫不掩饰,真情流露,直抒胸臆,如火如荼的情感刻骨铭心,让很多书写爱情的诗歌与其相比黯然失色;能把爱之思诠释得如此至真至诚、感天动地,是任何唯美的诗词意象都无法与其比肩、抗衡的。这么看,喜鹊真是功莫大焉!
尽管喜鹊属于“鸟纲鸦科”,很难撇清和乌鸦的直系关联,但并不妨碍人们对它的喜爱。一个“喜”字,就遮掩了令人生厌的那部分,想来:的确是喜鹊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