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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遁入一说便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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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3 18: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0-11-5 23:21 编辑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周作人在“苦茶庵西厢”写了一则短简,于1938年6月24日以《读东山谈苑》为题刊载于《北平晨报》,后编入“周作人自编集”之《书房一角》卷四。其文曰:

   
《东山谈苑》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此语殊佳。余澹心记古人嘉言懿行,裒然成书八卷,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尝怪《世说新语》后所记何以率多陈腐,或歪曲远于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马树犹如此之语,难得一见。云林居士此言,可谓甚有意思,特别如余君所云,乱离之后,闭门深思,当更有感兴,如下一刀圭,岂止胜于吹竹弹丝而已哉。

    短简写就、发表之日,北平虽已陷敌手,但周作人还未附逆。周作人从《东山谈苑》里剔出“一说便俗”,大赞全书八卷“无出此一条之右者”,一方面或许真是对文人风骨心怀敬佩的遥望,对名士气度的由衷赞叹;另一方面也有以此语自许的意思,“此语殊佳”之后,若再加上“深得我心”,也并不奇怪,并无不妥。但“乱离之后,闭门深思,当更有感兴”一句,隐隐透露出周作人当时的心境。也就是说,周作人写这则短简,应有所指。“一说便俗”的“潜台词”很明显:不说。此时周作人认为“一说便俗”的,是什么呢?或许是滞留北平吧!


    一九三八年下半年,滞留北平的周作人曾收到一封信,信“乃是一首白话诗”。此诗是胡适于八月四月在伦敦所作:

    臧晖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梦见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胡适之意非常明显,劝周作人离开北平,“飘然一杖天南行”。虽然“南行万里”“太辛苦”,但作为“智者”的周作人应该“识得”去留北平的“重与轻”。许多年后的2011年1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岳南所著的《南渡北归》三部曲,《南渡》讲的便是日寇入侵后,北方、东部的学者纷纷南下、西进的历史。“南渡”虽然艰苦异常,但中华文人的风骨却在“南渡”里显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敬佩。

    周作人接到胡适“这封信后,也做了一首白话诗作回答他。”

    老僧假装好吃苦茶,/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结果只好改号苦住。/晚间拼好蒲团想睡觉,/忽然接到一封远方的话,/海天万里八行诗,/多谢臧晖居士的问讯。/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老僧始终是个老僧,/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周作人不离开北平,是因为家里有“好些老小”,不便远行,无法远行。他坚信自己“始终是个老僧”,不会改变,不会事敌。他充满信心,自己“将来见得居士的面”。一方面希望能活着与胡适再见,更重要是说自己不会做有辱斯文的事,将来肯定有脸面再见胡适。不知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与胡适是否见过,若见过周作人会不会想起他曾经“做了一首白话诗”。与周作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新遭父丧、一眼失明的陈寅恪,不愿留在沦陷区教书,拖着一家大小逃离了北平。

    1940年5月29日,周作人作《辩解》一文,刊载于1940年7月1日出版的《中国文艺》2卷5期,后收入《药堂杂文》。文中有段文字,说辩解之无用、无益:

   
乡下人抓到衙门里去,打板子殆是难免的事,高呼青天大老爷冤枉,即使侥幸老爷不更加生气,总还是丢下签来喝打,结果是于打一声屁股之外,加添了一段叩头乞恩,成为双料的小丑戏,正是何苦来呢。古来懂得这个意思的人,据我所知道的有一个倪云林。余澹心编《东山谈苑》卷七有一则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


    旧时犯人收监前,常被施以棒打,使其慑服,称“杀威棒”。《水浒传》第九回:“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是不是“太祖武德皇帝留下”的“旧制”,不得而知。但后世的文学作品里多有提到“杀威棒”,可见其确实存在过。不仅犯人收监要打“杀威棒”,就是被抓进衙门还未判定有罪的人,也会被先打一顿板子,其意亦为“杀威”。一般小老百姓,一边挨打一边高呼冤枉,打完之后,还要“叩头乞恩”,成为“双料的小丑戏”。周作人认为这样的行径缺少“风骨”,“何苦来呢”?他赞佩“古来懂得这个意思的人”,即“绝口不言”、认为“一说便俗”的倪元镇。


    对于倪元镇所谓之俗,周作人有自己的解释:


   
此所谓俗,本来虽是与雅对立,在这里的意思当稍有不同,略如吾乡里的方言里的“魇”字吧,或者近于江浙通行的“寿头”,勉强用普通话来解说,恐怕只能说不懂事,不漂亮。


    写作《辩解》时的周作人已不是在苦雨斋里恣意为文、自成一家的学者,而是出任伪职、乞食日寇的汉奸。此时周作人认为“一说便俗”的,是什么呢?或许是出任伪职吧!周作人的《辩解》并非泛泛而是有心之作,字里行间甚至标点符号里都有特别的深意。看似平常散淡,很看得开,认为一切都不需要辩解,也不为自己辩解。其实呢?却是不辩解的辩解,至少也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许,周作人也知道附逆出任伪职是缺少风骨的行为,但既已为之,便由世人毁之,不为自己找理由,任人诟病而自安坐。这种态度,往好处说是自负,是自以为是,是不屑与人道;不褒不贬是放任,是以烂为烂,是破罐子破摔;往坏处说则是顽固,是不知羞耻,是“我是流氓我怕谁”。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问:“文人无行,信乎?”看周作人的行径,读他的《辩解》,答案不言自明。


    周作人晚年,应曹聚仁之约,从1960年12月起为香港《新晚报》撰写回忆录《药堂谈往》,1962年11月完稿后更名为《知堂回想录》。1974年4月由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


    《知堂回想录》有于1961年12月10日撰写的《不辩解说上》《不辩解说下》两篇,除全文照录1940年5月29日的《辩解》一文外,特别说明:


   
这篇论“辩解”的文章是民国二十九年里所写,是去今二十年前,那时只为要写一种感想,成功一篇文章,需要些作料,这里边的杨恽嵇康、梭格拉底以及林武师,其实都是肴馔的“垫底”,至于表面的“臛头”实在只是倪元镇这一点。这回讲到一九二三年与鲁迅失和的事件,因为要说明我不辩解的态度,便想到那篇东西可能表明我的理论,所以拿来利用一下,但那些陪衬的废话本来是多馀的,我所要的其实只是最末后的一节罢了。


    臛头,是浇盖在菜肴上面的佐料,它一般用腊肉、冬笋等烧制而成,与现在常说的臊子、浇头近似。宋代诗人石介《岁晏村居》一诗里,有“天寒酒脚落,春近臛头香”两句。相比于作为“肴馔的‘垫底’”的“杨恽嵇康、梭格拉底以及林武师”等,倪元镇才是周作人津津不已的“表面的‘臛头’”。


    周作人之所以要全引《辩解》一文,并特意说明倪元镇才是《辩解》一文的“表面的‘臛头’”,一方面是想抬出倪元镇那句“一说就俗”,另一方面“所要的其实只是最末后的一节罢了”。《辩解》的最后末后一节颇长,但最重要的似乎是最后两句:


   
有人觉得被误解以致被损害侮辱都还不在乎,只不愿说话得宥恕而不免于俗,这样情形也往往有之,固然其难能可贵比不上云林居士,但是此种心情我们也总可以体谅的。人说误解不能免除,这话或者未免太近于消极,若说辩解不必,我想这不好算是没有道理吧。


    周作人与鲁迅失和交恶的原因,是现代文坛的一桩公案。虽似有定论:周作人误信妻子信子之言;但真相究竟如何?却不能妄下结论。鲁迅对此一言不发,周作人虽偶有提及却从不深说。但对写“回想录”的周作人来说,这桩公案却是不可回避、回避不了的。于是他顾左右而言他,写下了《不辩解说上》和《不辩解说下》看似两则、实为一篇的“回想”。此时周作人认为“一说便俗”的,是什么呢?明显是他与鲁迅失和的原因!


    周作人的文里,不止以上三处提及倪元镇的“一说便俗”。有时,是不想说,不愿说甚至于不屑说。这时的周作人,有其顽梗的一面:坚守自己的选择,坚信自己的正确,大有“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气概。但更多的时候,似乎却是不能说、不好说甚至于故意不说。这时的周作人,就显得颇为圆滑了:明知有错却不承认,把古人的一句“一说就俗”当成盔甲,躲在里面自说自话,混淆是非,不辨黑白,却自在自得,自以为是。

    最开初,周作人或许真是觉得“一说便俗”“此语殊佳”,站在旁观的立场,由衷地赞赏。但附逆侍敌后,“一说便俗”不再只是“殊佳”之语,而成为他掩饰投敌行为、进行自我安慰的挡箭牌。到最后,只要是他不想说的,便用“一说便俗”一言蔽之,既省心省事,又显得清高脱尘。只是,世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逃到天涯海角都能被人发现,更别说遁入一句简单的古语了!“一说便俗”既非美丽画皮,遮不住周作人人生的痈疽;更非灵丹妙药,治不了周作人人性的沉疴。他越是津津于“一说便俗”,越会让人读出他平和散淡后面或许一直存在着的那一丝做作、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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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11-3 22:31 | 只看该作者
字母老师所做的一番历史的钩沉,立足于翔实的史料,深挖且融入独立思考。
“一说便俗”,以此为抓手,小中见大,抽丝剥茧地呈现,言之成理,读之受益。
也许时间的烟尘会湮没一些,但文字是沉默的证人,大是大非的问题终究是绕不过去的。

书话需要深入浅出的说道,也需要入木三分的深读。
这样的读+思+写,深得我心。至于论坛是否欣赏,可能也“一说便俗”罢。

3#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1:46 | 只看该作者
月牙 发表于 2020-11-3 22:31
字母老师所做的一番历史的钩沉,立足于翔实的史料,深挖且融入独立思考。
“一说便俗”,以此为抓手,小中 ...

不说也不代表不俗。俗不俗,旁人其实都看得很清楚。你说与不说,没多大影响。
4#
发表于 2020-11-5 09:05 | 只看该作者
比较认同“知道附逆出任伪职是缺少风骨的行为,但既已为之,便由世人毁之,不为自己找理由,任人诟病而自安坐。”一说。
既已附逆,“不说也不代表不俗。俗不俗,旁人其实都看得很清楚。你说与不说,没多大影响。”其实,不仅说与不说没多大影响,自戕与不自戕恐怕也没有多大影响。观其做派,破罐破摔似乎没有,苟活于世倒是有的。
5#
 楼主| 发表于 2020-11-5 11:58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11-5 09:05
比较认同“知道附逆出任伪职是缺少风骨的行为,但既已为之,便由世人毁之,不为自己找理由,任人诟病而自安 ...

据说,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一直不太承认自己投敌有错、更别说认罪了,但的确也几乎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种态度,的确颇值得玩味。虽人言人殊,可从好处、不好不坏处、坏处几个层面去想,但终究只是一种猜测,是否接近了周作人真正的想法,真说不清楚。虽然猜测终无益,但想想也还有趣。
的确,苟活于世一语,或可见其根柢。
6#
发表于 2020-11-5 14:20 | 只看该作者
rsjby 发表于 2020-11-5 11:58
据说,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一直不太承认自己投敌有错、更别说认罪了,但的确也几乎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 ...

是的。他受托看守校产,有人证实。但出任伪职,即使在任职期间没有做坏事,即便有利于保护校产,但出任这件事本身就是认可了伪政府的“合法性”。作为著名文人,影响是恶劣的。
不过,相对而言,比胡兰成还好些。
7#
 楼主| 发表于 2020-11-5 20:42 | 只看该作者
补充了一段胡适与周作人的两首诗,或许可以作为周作人留北平的参考。

点评

据说北大校长蒋梦麟写信给法庭出证:周作人决定不离北平于先,蒋委托他看守校产于后。这个证言使周得到减刑。  发表于 2020-11-6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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