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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能写出一部小说吗？不厌其烦的琐事堆砌能构建出一部小说吗？没有逻辑的串联、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随心所欲铺述能营造出一部小说吗？碎片化的事件片段、依靠几个人时不时聚在一起侃大山能熏染出一部小说吗？肯定能。单独拿出某一条，我们都能列举出一些耳熟能详的例子。但是，把碎片化的不厌其烦的琐事片段、依靠几个人侃大山的方式，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随心所欲地絮絮叨叨就营建起一部鸿篇巨制，而且是世界著名小说，恐怕除了《我是猫》，无出其右了。
只能靠一只猫的视角、行动轨迹和特有的跳跃性思维把所有庞杂混乱的事件片段、人物关系串联在一起了。惟其如此，不同时空的事件才能堆放在一起，琐碎的事件才不至于呆板，单调的小人物才显得生动活泼，日常的生活才诙谐有趣，无头无尾的片段才有了合理性，无穷无尽的心理描写才显得自然得体。就像我们日常所养的宠物，无论怎样做出不合常规的举动，都会引来人类的捧腹大笑，而中规中矩反倒索然，这是猫的优势和高明。这又何尝不是夏目漱石的高明呢？
“我”只是一只猫，一只刚生下来就被遗弃、拼命想要活下来而终于凭着缘分被这个当教师的穷酸任性的主人收养的猫。但我是一只具有佛性的猫，出生或者死亡、遗弃或者收留、在教师家或者在实业家家，对我来说并无差异，我拼命想活下来并不是因为我想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体饿了。命是从神那里借来的，哪有借东西不还的道理？就像从银行借钱，死亡就是还钱罢了。因此，一年以后，“我”因为想尝尝啤酒的味道而晕晕乎乎被淹死时，竟连轻松都感觉不到，是一种“无我”的状态，是一种“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中”的状态。正是以这种“身体不饿就好”的态度，我才得以公正地观察人类的种种可笑的行为和心理状态，并客观地评价他们。“我”大概也是从精神上创造“我”的夏目漱石吧？他是“我”精神的主，但用我的语气表达出来，针砭时弊，嬉笑怒骂事态，讽刺鞭笞人性，迷茫绝望前景……就可以恣意发挥、淋漓尽致了，试想，谁会跟一只猫较劲呢？虚伪的人是绝无可能把畜生当做对手的，遭到羞辱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正是夏目漱石另一个高明之处，既亮明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观，又省下了许多口舌之辩，甚至牢狱之灾。
如果非要给这部巨制一个时间脉络，读者只能勉强地将猫的出生、活动、死亡轨迹作为顺序的过程；如果非要给这部巨制一个事件线索，读者只能把实业家金田的女儿富子小姐选女婿并且因为选女婿而与猫的主人苦沙弥产生纠葛作为主线。空间基本没有越出苦沙弥家周围猫的活动范围，并且主要是在苦沙弥家里。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包括教师苦沙弥、钻牛角尖的理学学士水岛寒月、“把调侃当做毕生事业”的学者迷亭、蹩脚的诗人东风、半吊子哲学家八木独仙、刚刚入道的实业家多多良三平等。外围的人也不过靠资本暴富而不可一世的金田、张扬恶毒的金田夫人、守旧的迷亭的伯父等几个陪衬的人物。猫是所有人物的串联者，而事件片段的缝纳，则是猫眼看世界的结果。奇葩的是，一幅恢弘的20世纪初日本社会的世态炎凉、人文风貌，竟然在一间小屋子里通过几次侃大山式的聚会，展露无遗。
主角自然是猫的主人、可怜的苦沙弥。从他三个女儿的年龄分析，大概也是不到40岁的年龄，却显出一副迂腐、老成、冥顽不化的颓废状态，因出水痘而遗下的麻子脸，使“像个坏脾气的牡蛎一样，吸附在书房，对外界从来都是一声不响，却又摆出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达观面孔”，更显滑稽。除非有客人来或者吃饭、睡觉，永远躲在书房里，似乎要避开世俗的烦恼。一个阴暗的家、一个穷酸如幽灵般的的英语教师、一种与世无争的无可奈何的幽闭状态，再加上胃病的折磨，营造出一个压抑、沉闷、散发着腐朽气味的颓废环境，这就是小说的背景。经常来做客的迷亭、寒月、东风、独仙们似是漫无目的、毫无主题地谈论着外界的见闻和所思所想，以此形成的几次聚会完成了小说的整体叙事构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几个人，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话题，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生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日子，琐琐碎碎，絮絮叨叨，竟然勾勒出一种普遍的人文心理和社会现实，让读者荡气回肠，欲罢不能。个中原因，我们不妨用几个关键词做一个肤浅的剖析。
第一个关键词是“容量”。作为一个博览古今、横贯东西方文化，精通俳句、汉语、英语、书法的大学者，夏目漱石在作品中随处穿插着大量古今日外各类典故、遗闻，挤都挤不下，使小说呈现出世界范畴内的“体量”，把读者抬到一个广阔宏大的视野场景中，产生遨游书海的感觉，自会生出一番“渊博”的虚幻，忍不住要读要记。奇妙的是，作者绝没有卖弄学问之嫌，因为大量的典故都是通过人物论证观点作为佐证呈现的，不但合乎逻辑地进行了楔入，而且配合展示了人物的性格、个性、兴趣方向甚至“卖弄”的心理，是对人物的一种丰富。有时候，这些典故从猫的视角道出，不但不是累赘，反而增加了情趣，让读者不忍猝读。比如，迷亭与苦沙弥夫人议论天气突然由凉变得炎热时，故意卖弄：“今天的天气真是倒行而逆施之。可能就是在说‘倒行逆施，永无止境！’”女人当然不懂，于是便问：“你说什么？”这正中迷亭下怀，当然进一步卖弄：“没什么，是说气候这么反常，倒像赫拉克勒斯的牛呢！”夫人当然会惊得目瞪口呆——在家庭妇女前不露声色地卖弄学问，恰恰是自以为是的学者显示自己了不起的通病。契合人物性格，不留痕迹地引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史记·伍子胥列传》，一个是古希腊神话。再比如猫与乌鸦斗气又毫无办法时心里思量：“这正如实业家焦急地想要得到主人苦沙弥的认可，源赖朝送给西行和尚一只银质猫，乌鸦在西乡隆盛的铜像上拉屎一样——无可奈何啊！”从动物世界的角度楔入“西行和尚”和“西乡隆盛”两个人物的典故，既符合猫的视野，又借猫表达了作者视金钱权利如粪土的情怀，隐含还流露出对明治维新后的现状的不满（乌鸦都在明治维新时期的政治家的铜像上拉屎）。这种堆砌在小说的结尾通过苦沙弥摘读托马斯·纳西书中收录的关于女人的经典语句达到高潮，像年夜的礼花弹发出璀璨的光芒。亚里士多德说：女人不是省油的灯，比起娶一个事多的女人，更应该娶一个事少的女人，没有人会认为有一个大麻烦会比有一个小麻烦好；毕达哥拉斯说：天下恐怖之事有三，一为火，二为水，三可谓女人；塞涅卡说：世上两大祸事，女人和无知……
作者是立足于世界的，世界范围的典故与明治维新后改革开放的日本社会崇洋媚外的现实是契合的，沉闷的市井生活涌动着接纳世界的潮流的浪花，平庸单调的氛围吹拂着一股清新高尚的风。
第二个关键词是“思想”。思想是小说的精髓，夏目漱石的小说也不例外。社会的变革往往从物质层面开始，旧有的社会生产体系被打破，物质社会急速发展，而伦理、道德、价值观以及与此配套的思想体系却远未苏醒，旧有的思想体系与新生的物质体系之间的冲突、撕裂不可避免，其中的人瞬间分成多个针锋相对的群体，有积极适应的，有踊跃变革的，有负隅顽抗的，有避世隐遁的。小说《我是猫》写作于1904年到1906年间，正是明治维新后日本完成资本主义化和工业化雏形急速对外扩张的特殊时期，期间，日俄战争如火如荼。战争、军役、资本家的这本原始积累、西方文化排斥传统文化、国际关系脱亚投欧……一系列重大而迅速的变革打破了固有的社会关系和人文关系，人们在眼花缭乱中被迫跟进。可怜的是那些既有独立思想又无力改变环境的小知识分子，集迷茫、绝望、逃避、焦虑、愤世合无可奈何于一身，用精神鸦片麻醉自己，不想惹事不想随波逐流，事情却找到都上来，躲不过又处理不了，在生死间挣扎和煎熬。
作者也在这样动荡的情势中形成发展完善出自己的思想体系：“自我本位”和“则天去私”，这里饱含着当时日本知识分子荡气回肠痛苦心理，从茫然引发对社会的批评进而生出自我本位，自我反省；从挣扎导致对俗人的鄙视进而向往则天去私，自我解脱。这是完全颓废的，而作者并不避讳这种颓废，反而把它当做一种良好的解脱方式通过小说推销给读者。也许在当时的日本，这种方式会成为在良心与现实的折磨中的人治愈心灵伤痛的良方，但今天的我们看到它，却不得不承认那是颓废的。但读者没有因为颓废而感到沮丧，读者看到的是对颓废的进取，是以颓废维护起来的良知，是消极的美。
苦沙弥虽然穷酸迂腐颓废，但也并看不起邻居那位靠资本运作发大财并仗势欺人的金田及其家人，连猫都感慨“不知道地球绕着地轴转是什么起了作用，但我完全清楚推动世界转动的就是金钱。我深知金钱的力量，能自由发挥金钱的威望和光芒的，除了企业家再无别人”，可是苦沙弥就是不买金田一家的账，以至于慢待了金田夫人而遭到金田的反复算计和折磨——只是让他服个软。先是怂恿邻居车夫和他老婆嘲笑侮辱，然后雇佣落云堂的师生以踢足球、打棒球的名义骚扰，再让车夫嗷嗷待哺的孩子随着苦沙弥的愤怒嚎啕大哭……中间还派苦沙弥曾经的门生叫做铃木的跟班反复探听苦沙弥的态度并劝说其屈服，虽然搅得苦沙弥筋疲力尽、“血冲上头”、病情加重，连安静地看会儿书都不成，可他就是坚守节操，连铃木和金田都不得不说：“有点学问就傲慢起来了！他们自己不成气，却无理取闹般地看不惯有钱人。——就像原本是他们的财产被抢走了似的。”而这，也正是社会变革时期各阶层人员深层次矛盾的真实表现，既得利益者为富不仁、横行霸道，不愿泯灭良知、凭“三不要原则（不要道理、不要人情、不要廉耻）”赚钱的人，心中愤懑，却又无可奈何。怎么办呢？只能退而修行。听从铃木的建议，向钱多和势众屈服吗？听医生的建议，用催眠术麻木自己？抑或是听八木独仙的建议，消极的修养才能使人安心？——因为积极进取永无止境。小说最终没有给出答案，但读者心知肚明。
寒月，一个贫寒的理学学士，也许是适应工业化、机器化的物理理论已经被西方学者研究完毕了吧，而战争对武器的需要要靠技术而不是靠理论获得，总之，物质化生产使技术排挤了理论，无所事事的寒月竟然也向文学靠拢，搞起什么“俳剧”。能证明他无聊的，还有他研究的课题《吊颈的力学》，也就是上吊的力学原理——作者是不是想告诉读者，因厌世而想上吊的人有很多，迷亭就曾经因为对世事的绝望想上吊玩。他是困惑的，靠正直和真才实学真的不能改变命运吗？改变命运只能新势力和金钱低头吗？他犹豫过，所以，当金田家透露出如果他能获得博士学位，也可以把暗恋他的女儿嫁给他时，他居然心动了，迅速准备博士论文《紫外线对青蛙眼球电动作的影响》，更可笑的是，为了制作一只类似青蛙眼睛的道具供研究使用，他竟然手动磨玻璃球，以至于被人挖苦为“磨球博士”。当然，他最终也没能获得博士学位，因为他没能磨出一个合格的玻璃球。娶富翁女儿的梦泡汤了。当然，决定的原因是，寒月最终选择了甘于贫寒而不与金钱至上主义同流合污。
东风，他是忧郁而又富于激情的青年，但又极其注重世俗的态度，暗恋金田的女儿，能为她写诗集，却因为周边人的态度而不敢追求，只能随波。
独仙，这个半吊子哲学家，面对纷扰，虽标榜“若问天下有何良药，莫不如叫人忘却自我来得有效”，终因道行有限而未能脱离红尘。
如果说这伙人在一起，互相感染着而进一步激发了消极的气氛的话，那么，迷亭则是投入这潭死水中的一粒石子。他是消极的，对现实从不抱希望，但他不出世，沉浸在世事中，一眼便知世事的弊端，随手拈来世事可笑、可耻、可恨、可怕的事，嬉笑怒骂，即使改变不了，也当做他侮辱、挖苦、调侃的材料。沉闷的聚会因为迷亭而有了一丝轻松欢快的氛围。他是悲剧中的小丑，痛苦用笑声表现出来，笑得越爽朗，内心的泪水越多。这个能随口编出“丸子肉”这道菜调侃西餐厅服务生、捏造一个子虚乌有的安德烈“临摹自然”写生法捉弄要学绘画的苦沙弥、发明“呕吐之法”让苦沙弥治疗胃病的完全不着调的人，当他听到苦沙弥朗诵随手创作的不伦不类的短文“大和魂！日本人大喊，就像肺病患者一样咳嗽起来。大和魂！报社大喊。大和魂！小偷在喊。大和魂一跃而起，远渡重洋。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有大和魂，诈骗犯、投机家、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时，不但没有向平时那样评头论足，调侃挖苦，反而认真建议苦沙弥收编成册。可见他内心是极其苦闷的。
这是一小撮不愿融入物欲的漩涡中的消极颓废的人，他们坚守着自己模糊的道德底线和完全不合潮流的价值观，他们改变不了什么，甚至连起码的“无事是贵人”的想法都实现不了，但他们依旧甘于贫寒，坚守原则。相比之那些向金钱献媚的诸如铃木、三平，沦为金钱的走狗的诸如车夫、落云堂的教师们以及未来的社会栋梁的学生们，他们是社会的另类。他们生活在几乎由疯子组成的世界，用苦沙弥的话说：“大疯子滥用金钱和势力，让许多小疯子为他们效力，制造动乱，却经常被人评价为是个有作为的人，这个世界真是不明事理。”但他们无疑同时又是道德的最后殉道者，以至于成为日本社会变革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滚滚巨轮碾压下的最后一丝精神复活的火苗。借用寒月的说法：“密探与扒手、小偷、贼、强盗都是一类人，不受欢迎，若是听任他们做坏事，就会惯坏他们，因此决不能向他们服软。”
这是夏目漱石时隔100多年带给今天的人们可贵的精神寄托。它的可贵，不在于思想的高尚，而在于对火种的坚守并普遍可借鉴。
第三个关键词是“语言”。常规的小说，故事是骨架，人物是血肉，思想是灵魂，三者共同赋予了一部小说鲜活的生命。而对于夏目漱石，尤其是这部《我是猫》，我们是不能按常规看待的。思想是这部作品的灵魂，这一点没有疑义，但它的骨架则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容量”而不是故事，因为《我是猫》根本就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猫是从生到死了，可那只猫可以随时生随时死，根本就不是故事。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从开始到结尾都及其平淡，只有遇到的“事情”，没有故事。那么，立起这部巨制的材料，只能是材料本身，材料就是它的骨架，世界范围的材料，立起了一个世界范围的容量——骨架。这正是夏目漱石作品的独特之处。
而这部作品的另一个独特之处是，构成作品血肉的也不是人物，而是“语言”。这里我所谓的语言，是指写作的风格和造句的经典。读文章就像吃饭，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就是，要吃营养，夏目漱石给我们提供了营养——思想，这没问题，前面已经说了，不再赘述。但吃饭光有营养不行，必须要把营养放在一个载体上，即我们平常说的做成食物，这个也没问题，夏目漱石用“容量”给我们提供了食物，这个也已经在前面说了，不再赘述。而对于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光有营养和食物还不行，还得要有勾起人们食欲的东西，对于饭食，这个东西叫“色香味”，对于文章，则是“语言”。非饥饿者，色香味的功用远远超出了食物和营养的需要，人们有时吃，不是为了获得营养，仅仅是为了满足味蕾或感官的欲望，《我是猫》恰恰给读者提供了这样一道大餐，抛开思想性和典故材料的堆砌不说，仅读他的文字，就会让读者爱不释手、欲罢不能。夏目漱石不愧为把文字调配成色香味俱全的顶级高手。优秀的朗诵者能把菜谱读得你痛哭流涕，夏目漱石也是把普通的文字组合成你拍案叫绝的人。
先说写作风格。不得不提他独创的“低徊趣味”小说。“低徊趣味”，字面的意思，就是“边徘徊边玩味思索”，夏目漱石自己的解释说：文章中存在叫做“低徊趣味”的一种趣味。这是我为了行文方便造出来的创作用语，它指的是，围绕一事，倾向一物，生发独特的和联想的意味，时而从左面眺望之，时而从右面眺望之，不愿轻易离去那样一种审美情趣，所以若不叫低徊趣味，叫“依依趣味”“恋恋趣味”亦可。不过，这种趣味如其名所示，是尽可能长时间伫立一处的趣味，从另一方面讲，是不易发展的趣味，换言之，没有余裕的人是欣赏不了这种趣味的。低徊趣味就像一个有闲心的人上街购物途中，随便看热闹，忘了购物事那样一种心情。若一个忙人，他没有这种余裕（闲工夫），出去购物，购物就是目的，买到了东西，目的就达到了。写小说也是如此，如果将趣味置于主人公的命运方面，特别是仅仅置于死与活这种命运方面，那么，余裕自然就消失了，它紧张匆忙，减弱了“低徊趣味”。
从夏目漱石自己的解释看，“低徊趣味”只能是小众的，因为“没有余裕的人是欣赏不了这种趣味的”，要想体味其中之妙，非静心把玩不可，这是一般读者做不到的。用女人逛街的心态读小说，确实难为了读者。但无妨，奇境本来就不是给大众准备的。《我是猫》是“低徊趣味”的第一部，读其中的章节，开始本来说东，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就扯到西了，由西而南，由南而北，浑然不知东南西北，却还饶有趣味。小说就是按照这样的结构展开的，与我们平时聚在一起喝酒侃大山并无差异，东拉西扯，没有一个主题，没有一个结果。与喝酒侃大山一样，其乐趣并不在于讨论了什么、得出了什么结论，而在于那样一种放松的状态和氛围。《我是猫》就是不断创造出这样一种氛围。絮絮叨叨山南海北，毫无章法，读者非但不恼，反而跟着一起流连忘返，除了暗中递进的逻辑关系外，作者非凡的跳跃式的珍宝呈现方式起了重要作用，就像你要穿过一条特色小吃街去下饭馆，沿途被各种小吃吸引，各样都尝了点，到饭馆的时候已经吃饱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语句的功力。夏目漱石可谓素描大师，在人物刻画上，用漫画式的素描，简单勾勒几笔，一个活灵活现特点鲜明的人物就跃然纸上，读者不得不叹服。比如苦沙弥夫人告知苦沙弥这个月钱不够用时，毫无办法的苦沙弥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将大拇指和二拇指伸进鼻孔，嗖的一下，拔掉一根鼻毛”，然后“将拔掉的鼻毛当成天下奇观一样仔细欣赏”；写苦沙弥装模作样，“临睡时总是要从书房带些横着写的小本外文书过来，只是，躺下后从未连续翻过两页，有时就只是放在枕边，碰都不碰一下”。细节的刻画也是夏目漱石语言特色之一。一些地方，作者不惜笔力，把细节描述得纤毫毕现，惟妙惟肖，令读者叹为观止，比如写猫的顽皮，通过偷吃年糕粘住嘴的尴尬、玩捉螳螂捕蝉游戏的细致描写，把一只活泼且要面子的猫倾情展现出来；通过一起洗脸、一起吃饭的细节描写，把苦沙弥的孩子们的天真、可爱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比喻、比拟、夸张、借代、反语等语言修辞方法更是炉火纯青，它们在书中俯拾皆是，像散落在书中的一颗颗珍珠，让读者玩味不已。不说别的，随便从书中抽出一句话，就是经典，光看这句话，也是享受。满书皆经典，谁又在乎这些连珠妙语在什么故事里呢？品读这样一本书，读者真正达到了“有闲心的人上街购物途中，随便看热闹，忘了购物事那样一种心情”。且看：“傻想就会想傻”“镜子是自负的酿造器，同时也是自满的消毒机”“恋爱本就是宇宙的活力”“太平盛世下的逸民，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摆，却又要表现得超凡脱俗，实际上却爱慕虚荣，贪婪无比”“强权就是权力”“即便你是赤裸的、原始的，平等也未必可以真正得到”“三更夜下若忘我，便是最高境界”“现代人之所以倾向密探，是因为个人的觉悟意识太强”……不胜枚举。即使你对“低徊趣味”小说完全不感兴趣，也可以把《我是猫》当做文学修辞范本来学习的。
是的，这是一部“低徊趣味”小说，是“有余裕的文学”，供散淡的人在清闲时慢慢地品味。但时间和清闲都是相对的，谁又敢保证匆匆吃十顿快餐要比慢慢品一味福州“佛跳墙”要实惠呢？与其把大量零散的时间、精力浪费在读那些短平快的垃圾书上，不如集中精力细细品读一边这样的《我是猫》。
那只不会捉老鼠的猫悄无声息地死了，没有痛苦，甚至连死亡的感觉都没有。后世的人们记住了一只著名的日本灰色的猫。夏目漱石也死了，1916年带着糖尿病的巨大痛苦离开人世，其实早在1894年他得肺结核时就已经有了厌世的想法，之所以带着痛苦活到49岁，又多活了22年，也许就是想给世人留下一种“有余裕的文字”，让后人活得更轻松些吧？
如今，他在日本的千元钞票票面上默默注视着人们，监督着那些使用金钱的人，是否在践行他主张的“欲想显示自己的金钱的力量，必须重视伴随金钱力量的责任”的道德标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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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0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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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0 16:18
楼主
又见老乡格外激动，激动的不只是你的人还有你这篇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记得是去年我看的这本书，总是觉得从哪都可以入手，从哪也可以结束，语言易懂，但就是感觉连贯不起来，今天听老师评析这么透彻，突然理解了许多。俺老乡棒棒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