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0-12-3 12:10 编辑
忽然发现，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离世，我几乎已经把他忘记了。
我想很多人都是这样，而且，很多人都知道我说的是谁。
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没想到他也六十了，更没想到他已经作古了。
铺天盖地的报道，无处不在的哀悼，人们忽然想事先约定好似的，吃力地搜寻着关于他的记忆，回味着他的高光时刻，下意识地弥补着如此长时间内对他的疏远和淡忘。他的死亡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多少有些像回光返照，因为通过死亡，他又在人们的心目中短暂地活过来了。
而他的短暂复活又植入了每个人的记忆，所有怀念马拉多纳的人都没有办法把自己撇开，他曾经与很多的热血青春是共生共存的，他在每个年轻的记忆当中都无法抹去。
马拉多纳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出生的群体性偶像。他是六零年代的同龄人七零年代的启蒙者。他97年退役，八零后基本上已经在赛场上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八零后说道更多的应该是罗纳尔多、齐达内、贝克汉姆，包括如今依然还在驰骋的C罗和梅西。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觉得如今的双子星座可以超越一切，但是他们却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停留在六零七零年代在心中给马拉多纳留下的位置。
至少就我而言，我偏执地认为，就足球而言，马拉多纳只是唯一，不可复制，也永远不会被超越。
其实，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的，还有曾经的那个时代。九零年世界杯，矜持的中国人诧异地看着《意大利之夏》的演唱者在肆虐狂放的歌曲中就直接喊出了“马拉多纳”的名字，足以看见那是全民的疯狂。即便是本次的悼念，中国足协的官方语言也是：马拉多纳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足球运动员”，没有“之一”，一改官方言辞的严谨和中性，情感指向性很明显。除了马拉多纳的确非常优秀之外，我想做文案的或者说能给文案拍板的多半也是六零七零的出身。
我记得白岩松就是阿根廷的铁粉，他经常不是很内行地点评着足球，毫不遮掩自己对于阿根廷的热爱，经常秀逗阿根廷的蓝白条纹衫，而最能反映他的这种情感的就是他直接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巴蒂——阿根廷的九号，一个马拉多纳的尾随者，一个强硬的锋线杀手，一个佛罗伦萨和罗马队的骄傲。
足球赛是圆的，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绝对。马拉多纳的球技当然谈不上是绝对的世界第一，或许就根本不存在什么世界第一。我至今不认为他的天赋当真比梅西更好；他的全面性也比不上C罗；至于身体条件，我曾戏言要是放在中国，一个中学的校队都不一定能看得上他；他球进得没有贝利多，金球奖金靴奖比梅西、C罗、罗纳尔多，齐达内等等都要少，世界杯冠军次数也只有一次， 这些都是客观的事实。如果我们以计量的方式衡量球员的话，马拉多拉至多只能算是众多杰出的球员之一而已。
然而，人们依然称其为王，比肩贝利其实已经超越贝利的唯一的王者。这并非完全是公众感情的任性，而是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出色的球员（无论怎么讲，他的球技绝对是世界一流的），而且，他放大了足球。尽管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优秀的球员，但是能做到通过一己之力改变球队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马拉多纳。在这个意义上上，马拉多纳是唯一的。
追溯他的足球经历，无论是15岁开启的职业联赛经历还是后期博卡青年的骄人表现，他无限制地讲天才的年龄往前拉，无限制地将个人的记录拉拽到天花板的高度，毕竟15岁就可以在阿根廷甲级联赛进球，17岁就拿到了阿根廷足球联赛的最佳射手，166场比赛进116个球都是惊天的记录。不要小看阿根廷足球联赛，博卡、河床等等都是世界级的俱乐部水准。而他短暂转会巴萨，因为被毕尔巴鄂竞技球员戈耶戈切铲伤无法比赛度过了失意的两年之后转战那不勒斯，再次放大了近乎一个人的神话。那不勒斯只是一个南方的小球队，在米兰双雄、尤文图斯、罗马这些老牌球队的包围下，在普拉蒂尼、马特乌斯、克林斯曼、古利特、巴斯滕、里杰卡尔德的围堵下，一个个刚刚升入意甲的小球队生存很困难，然而因为马拉多纳，这个球员竟然只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就拿到了意甲冠军，整个城市为之疯狂，整个意大利为其痴迷，整个世界为其倾倒。
九零年世界杯的时候， 阿根廷对阵意大利。马拉多纳说，我可以让那不勒斯的球迷为阿根廷加油而不是自己的祖国——意大利。
一个那不勒斯的史学家当时说：如果马拉多纳开口说话，不需要太大声，但整个意大利都会洗耳更听。
那个铲伤马拉多纳的球员有一次过海关，递上护照，海关人员冷冷地告诉他：我认识你，你就是铲伤马拉多纳的人！
世界杯何尝不是？
八六年的世界杯，我的年龄还不到，看不懂。再说我们的收看条件也很差，那个年代以来电视本身不普及，二来转播量也很小，我们关于“上帝之手”以及连过五人的视频都是后期看的，但是丝毫不妨碍它依然能够摄人心魄。一场世界杯，五个进球、五个助攻已经足够说明他的攻击能力和组织能力了，何况还有“上帝之手”的鬼魅以及单骑闯关的惊世骇俗呢？“上帝之手”的产生应该是下意识的，是求胜心的支撑，是理所当然的犯规，是应该被清算的，他做贼心虚般地像一个坏孩子似的狡辩着：是马拉多纳的脑袋和“上帝之手”进的球！人们当然不会买账，可是仅仅过了五分钟，他便上演了货真价实的单刀进球——一个公认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进球！所有人惊愕不已：这次靠的是莫非真的是上帝？连带着几乎没有人再去争论第一个进球的违规。
甚至至今都没有什么人申讨那个裁判，要知道他的一声哨子可能改变整个世界足坛。
可能那个裁判也是他的崇拜者，也不大会认为他会用手打进那个进球。而即便没有那个进球，阿根廷也不一定会输球。当时的马拉多纳和他的阿根廷队的确是足以笑傲群雄，包括三比二决赛战胜德国都是硬实力，夺冠实至名归。如果裁判把他吹下场当时可能并不冤枉，但是，他会缺席一场比赛，也会少进几个球，会多很多遗憾。好在那一届世界杯注定属于马拉多纳，真的是连上帝都在帮他，所以，裁判的失误成全了那一届足以堪称永恒经典的世界杯。
当然，也留下了英格兰和阿根廷长期的恩怨纠缠。
98年世界杯，我是从头看到尾的，那时的阿根廷已经由巴蒂挑头，西蒙尼、雷东多、奥尔特加、萨内蒂、贝隆等人组成了也是一个相当豪华的阵营，除了没有马拉多纳，整体上比马拉多纳时代可能还要好。匹敌的英格兰也毫不逊色，追风少年欧文横空出世，贝克汉姆的圆月弯刀也铸造成型，还有重炮枪手阿兰希勒都有着巨大的威力。实力实在不相伯仲，但是狡猾的西蒙尼还是一个假摔送走了贝克汉姆，让当打之年的贝克汉姆成为全民公敌，而阿根廷人丝毫没有觉得西蒙尼的做法有何不可。西蒙尼如今是顶级的教练，他断不至于蓄意为之，可能就是因为面对着英格兰，他的动作变形了。
八十年代初期，一场横跨地球的战役打响了，马尔维纳斯群岛战役，阿根廷人当然不是英国人的对手，无疑给所有的阿根廷人浇筑了悲痛和耻辱。86年马拉多拉在更衣室对队友说：我知道足球不应该牵涉政治，但是，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些在马岛牺牲的年轻人！
是足球之外的东西让阿根廷和马拉多纳们更强大。马拉多纳放大了足球，他用足球鼓舞这个尽管背着“潘帕斯雄鹰”曾经强盛现在却经济倒退国力式微的高原国家，让更多人因为他的足球而喜爱上了他的国家队还有他的祖国。
在阿根廷，超过其总统名气乃至于超过他国家名气的人可能有三个人，第一个绝对是马拉多纳，第二个应该是贝隆夫人，第三个可能就是博尔赫斯了。他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全国性的葬礼。
而因为《贝隆夫人》这部电影而流传的歌曲《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也成了阿根廷的音乐名片，演贝隆夫人的的麦当娜竟然也因此而让别人忘记了她曾经是怎样的叛逆。
其实，我真正了解马拉多纳是九零年。那时电视可以直播了，我也能似懂非懂地看一些足球了，而且我们当时上的学校是没有任何学习压力或者说就不是一个正儿八经劝你学习的地方，他们更愿意让你多参加一些活动，出出风头，学会妥协，早早媚俗而已。暑假刚好是意大利的世界杯，正是看球时节。于是不分白天黑夜连轴看，主要还是重播为主，不过事先也不知道比赛结果。于是，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传说当中的马拉多纳，一个过了巅峰状态的中年胖子，身高不到一米七，模样一如随便在村子溜达的普通人，很难把这个人和“球王”的称谓联系在一起。即便是在比赛当中，他也几乎寸步难行，因为他每到一处，定然会有四五个人全角度包抄，球很难传出来，如果他强行突破，结果只能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与几年之后篮球场上的“砍鲨战术”如出一辙。于是小组赛第一场输给了喀麦隆，成就了一个三十八岁的非洲大叔米拉；第二场平了保加利亚；最后一场赢了苏联，勉强地以小组第三出线，并且因为这个不理想的排名只能在八分之一决赛中对阵永远被看好的巴西队。依然被包夹，依然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用铁桶阵硬着头皮接受巴西一轮比一轮更为凶猛的轰炸。巴西人会后悔的，因为他们仅仅疏忽了一眨眼的时间，球被马拉多纳盘起来了……又在过人了！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手术刀般地塞给了早已心领神会往前穿插的卡吉利亚，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射门改变了场上的比分，巴西被淘汰！
那是起死回生的一脚传球，那是天才与意念在一刹那的电光火石，那几乎是一个人的战斗，那个时候，你没有办法遏制人们内心的顶礼膜拜，那一脚也被称为“世纪传球”。
反复摔倒的马拉多纳拖着一条残腿，继续跌跌撞撞地前行，一个又一个点球决战，还有一个叫戈耶切亚的替补守门员一次次化腐朽为神奇，扑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进球，我真怀疑是不是人们不敢往阿根廷的大门里踢球？他们战胜了南斯拉夫、意大利，四年后再次杀入决赛，对手依然是联邦德国。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三驾马车的驱动力在当时是无人能够阻挡的，马拉多纳和他的队友们只能通过犯规一次次免为其那地强撑着，一场比赛被罚下了两个人，最后依然没有熄灭战斗的火焰，以9个人对抗势不可挡的西德战车。也还是很神奇，德国人就是没有办法破门，快到八十分钟的时候，主裁判的手指向了点球点，这一次戈耶切亚再没有创造神奇，结果的画面是联邦德国高举的奖杯和马拉多纳落寞的身影。
马拉多纳哭得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可能只有他知道，为了这届世界杯他忍受了多少，背负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而他并没有被击倒，依然在战斗，直到最后近乎全军覆灭。
90年马拉多纳的眼泪和94年巴乔的背影是我记忆中足球场上最动容的两个场景，那一刻，世界都柔软起来。
客观地讲，九零的马拉多纳已经三十岁，不检点的生活习惯和反复被别人的恶意侵犯导致身体素质已经严重下滑，其实能提到那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类似的还有九四年，当他进了一球之后在镜头面前狰狞的面孔就是一种发泄，他始终想证明给别人看，如同渴望摆脱地球重力一般，他忽视了他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九四年的世界杯结束，他的足球生涯几乎已经结束了，后来也踢了几年，除了表示一下他和足球的关联之外已经没有人关注他的球场表现了。包括他退役后并不出彩的国家队教练经历都早已把他拉入凡间（其实，那一届世界杯他带着还可以），人们已经逐渐地忘记了他，更多的年轻人似乎只是觉得那胖子不但可以当教练，而且随意停一下球都是那么地写意——孩子们，你们可曾知道，在正式比赛当中，他可是用过屁股停球的人啊！
偶然还会有另外一个话题：谁是第二个马拉多纳？
谁是第二个马拉多纳？一长串的数字：罗纳尔迪尼奥、里克尔梅、奥尔特加、萨维奥拉、特维斯还有梅西，但是他们都不是！数十年已经过去了，人们越来越发现，马拉多纳接班人可能只是一个虚拟位置，因为没有人可以成为他。
没有人成为他不完全是个人因素，还有诸多因素，球场之外的因素。
他出生贫民窟，通过足球改变生活，改变家庭。他成为职业球员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他的父亲说，从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了，他来养活全家人。他是这样说的，显然他做到了，带动了更多的贫苦孩子通过足球改变命运。他桀骜不驯，蔑视规则，对抗强权，胳膊上的格瓦纳头像似乎在清晰地表达着什么，他崇拜卡斯特罗，始终让国际足联头痛，又让他赢得了更多弱势底层的簇拥；他从不掩饰，喜怒于形，他可以一脚揣向反复侵略他的人，那怕为此停赛一年之久，没有丝毫的成本核算；他近乎护短般宠爱着那些有足球天赋的孩子，比如梅西特维斯等等，还找了很有天分的阿奎罗做了自己的女婿，英雄惜英雄尽得彰显。
而他最大的一个幸运就是他赶上了时代，他的巅峰期在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电视尤其是彩色电视开始普及，人们开始在电视上近距离地看到他，关注他。八十年代还是一个文化井喷的年代，尤其是在中国，人们执着于信仰，谈论着理想，文学繁荣，诗歌遍地，电影和音乐都在小心地试探着之前的禁区，人人寻找价值，人人试图改变着世界。所以当马拉多纳趁着荧光屏来到了那一代年轻人面前时，面对着我们粗笨的足球动作和实在是难以拿得出手的足球成绩，人们像是邂逅了自己的初恋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奇地看着他的一切，瞬间被他征服，瞬间将他神化，而他偏偏很大程度上能对得住这种神化。
吴金贵讲，那时候我们就是把他当作足球场上的神。吴金贵也是进过国家队带过国家队的人。
贝利时代没有这个待遇，没有几个人看过贝利踢球，眼见才为实。梅西等等传媒已经没有问题了，可现在的多元化，真正热爱足球的绝对人口减少了，即便是球迷也只是看球而已，个人是剥离开的，中场休息的时候多半还是翻开了手机。没看到还可以重看，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不像那个年代，哪怕是中场休息，眼睛都瞪得很大，生怕错过了比赛。
马拉多纳注入了我们的青春，让我们的青春多了一个足球场。九四年夏日的某日深夜，美国世界杯，阿根廷凌晨两点的比赛，我静候电视机旁。一点的时候，电路坏了，只能到村口去修。我一个人扛着一个竹竿，来到村口，在众多大树阴影的恐吓下，挑起电线，顺利接上，回家比赛开始，那种幸福，恐难以与人道也。
我不知道是等待那片蓝白的海洋，还是那个已经发福的胖子，但我知道，那个时候，我正当青春。
很多人在讨论球场下他的劣迹斑斑。人已作古，多说无益。球场上下的他就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正面叫天使，反面叫魔鬼，他也用自己不太老迈的年纪给自己的不端买下了单，自己也曾追悔莫及，陡然暴富引起的巨大反差，暴得大名乃至于被推上神坛让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球场上的终身伤病有时会让人依赖于麻醉等等。这对任何人都是艰难的考验，何况还有那么多人宠溺着他，骄纵着他？在这方面能给我们教训的不止他一个人，泰森的荒诞，罗纳尔迪尼奥的入狱都是教训，连名气不是很大的加斯科因喝得恐怕也快要死了。问题是新的教训总是不断发生，我们是怪教训的发起者还是我们自己？
还是祝愿他一路走好吧！用我们逝去的青春送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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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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