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0-12-18 08:24 编辑
如果没有照相的需要,能流利地说出“茄子”的人会不会越来越少?
最为常见的画面,一堆人站在一起,心照不宣地选择着自己的位置,前面照相的人左手持相机右手冲着人群时左时右地划拉着,直到他觉得满意为止,然后如军令般宣布:三、二、一、茄子……
妙就妙在当人们跟随着念“茄子”的时候,自然地露出了笑容,画面在那一刻定格。
因为这个词语的发音和照相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在所有的蔬菜当中,茄子的传承力是最强的,尽管事实上很多念着“茄子”的人不一定知道茄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尤其是三四岁或更小的小朋友。
不错,三四岁乃至更小的朋友都会流利地说出“茄子”,一如三四岁的小朋友会熟练地使用手机照相一并自觉开启美颜功能同时还自然而然地摆出各种造型一样,至于茄子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此刻,茄子不是用来吃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茄子原来是用来吃的。
相反,我们很早就知道茄子就是用来吃的,却并不知道它还能协助照相。
照相对于我们来讲是很稀有的事情。我个人第一张照片是在一个草棚子前面照的,三四岁的年纪,拖着鼻涕,不知所措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七八年或者七九年,不仅仅是单纯的年龄推算,而是背景特别有时代感,因为背景的那个草棚子是地震棚。
地震棚,顾名思义是用来躲地震的。唐山大地震当年造成了空前的灾难,让国人在长时间内心有余悸,据说我们这儿就处在“郯庐地震带”上,级别很小的地震也屡有发生,于是,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房屋的附近再搭建一个草棚子,以防地震来了无处可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其实,现在想近乎多此一举,因为村里正儿八经的房子多半和地震棚差不多,都是稻草的屋顶,塌下来同样压不死人。
好在至今没有发生过有感觉的地震,地震棚再无踪迹了。倒是小时候另外一个现象印象比较深,就是村里有一些肚子很大的人——当然不是吃的,而是血吸虫病的征兆,不过现在也近乎绝迹了,靠的是政府的努力。
日子总是向好的方向去的,就这么晃晃悠悠,几十年下来了。认识的人走了不少,不认识的人陆陆续续地被认识着。我们自己的爷爷奶奶和长辈逐渐远去,只留下凝重的相框和越来越模糊的回忆,我们也快成为别人的爷爷奶奶和长辈,从更为年轻的生命中找寻着属于自己年轻时代的蛛丝马迹。
照相在农村市场不大,两极分化。老人们倔强地以为照相会吸走人身上的魂魄,所以很多人故去的时候只能大略地画一张遗像;另一方面,却备受年轻人的推崇。集镇上有个照相馆,青年男女会骑半天的自行车去美美地照几张彩色照片,拿到手之后是飞扬的面孔和银铃一般的笑声,翻来覆去地看。结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照相的人没有把自己照好。
也有一些不大安分的年轻小伙子会攒个相机,背在肩膀上,留一头的长发,穿个夹克衫,勒个牛仔裤四处招摇。春夏之交,花开遍地,连熟透了泥土都有鼓噪的气息。他们每到一处,身后是驱不散的孩子们,而他们更愿意轻巧地敲开姑娘们的房门。有一个段子,说一个照相的人拿着相机反复让照相的姑娘摆各种姿势,然后告诉别人,其实里面没有胶卷。段子来源于生活,这个事情的的确确发生过。
胶卷是稀罕的,那个年代最好的胶卷是柯达胶卷。洛杉矶奥运会,日本人花下血本,用天价买下奥运独家冠名权,结果富士完胜柯达,在全世界四面出击,这是日本人的胆识和魄力。他们花了七百万美元,按照当时的汇率折算,人民币将近两千多万,而那时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不过三十四块钱,至于在农村,一个成年劳动力到年底结算的时候,最多不过一百来块,已然是村子里的大户。
照相的时候,人们不会说茄子,只知道穿件自己满意的衣服,男青年会敞开外套,嘴里叼根香烟;女孩子会烫着大波浪式样的头型,手里拽着一个盛开的桃树杏树的花枝,不大自然地咧着嘴,挤出几份笑意,留一排还算白净的牙齿——如果牙齿不白,那是要紧闭的,比如我,你从相片上是看不到我牙齿的。王安忆和别人聊严歌苓的时候,说她作为那么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见过严歌苓没化妆的样子。一大票资深中年男人的倾慕对象,严歌苓的确配得上。不过她那是讲究,我这是遮丑,相差十万八千里。
顺道说一句,我至今不大喜欢照相,即便闪躲不及,表情始终无法生动起来,我怕装。
那个时候的茄子就是地里结结实实的蔬菜。清爽爽的菜地里,杂草全无,几个月的光景,不起眼的幼苗长成一株株挺拔的小茄子树,均匀地分布在菜畦上,两尺来高,左右分叉,错落有致地挂在大小不等的果实。那果实倒是威武得狠!五六瓣绿皮结结实实地包着头部,像是给白色的身躯戴上了五角帽或者六角、八角帽。
有一个谜语:头戴五角帽, 身穿大紫袄,肉嫩白胖胖, 肚里象花糕。说的就是它,真是形象。不过这里的茄子是紫茄子,紫茄子现在要多一些,我们小时候用的更多的是白茄子。“肚里像花糕”简直妙不可言,茄子的肚里全部是籽,不是花糕是什么呢?
茄子算是好看的,光洁的肌体一个斑点都没有,弧形的身段是天然的曲线。在青枝绿叶的映衬下,它们整齐林立地悬挂于枝头下,既有妩媚的情致,又有丰硕的饱满。在瓜果累积蔬菜横行的菜地里,算是最上看的。
它还很奈吃,一到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一准会有盘茄子。我家的做法就是摘下整个茄子,洗净,从它的尾部切个十字下去,并不切到底,只是松动一下,煮饭的时候顺便往锅沿上一贴,饭熟了它就熟了,再将其捣碎,放一点食盐,就可以上桌子了。这就是蒸茄子,很简易的一道菜,很执拗地陪着我的少年时代。
食盐是蒸茄子必配的佐料,食盐的使用决定了这道菜的质量。食盐的颗粒有大有小,不比如今几乎已经看不到颗粒了。也有可能当时细盐是有的,只不过粗盐便宜,所以我们用的多一些。颗粒较小的时候,还算是能吃乃至于好吃的;运气不好遇到了食盐的颗粒较大,没能随着茄子沫融化,整整地藏匿于菜盘子中间,那就是我的灾难。一整块食盐一下子随着茄子吞进肚子,瞬间一脸的眼水,跑到门口呕吐不止,这是反胃的结果。后来只有小心翼翼地继续吃着,不吃它吃什么呢?形成条件反射是有的,我只要一见到蒸茄子,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呕吐的频率很高。以至于很长时间内一旦有别的菜,我都不动茄子,渐而扩散到炒茄子以及一切用茄子作为食材的菜肴。
终究不是天敌。成年之后,时常能看到各式各样的烧茄子。白色的少,紫色的多,似乎紫茄子做菜更受人欢迎。无论是肉末茄子还是红烧茄子,味道都很好。再一翻书或者溜达一下网络,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东西,什么维生素、脂肪、蛋白质之类的都有,还能降血压降血脂抗衰老的,好处多着呢!
具体是什么时候对茄子不反胃我记不清楚了,好像生病似的,忽然就好了。再一细想,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仅仅是因为没有粗盐了,抑或是现在的烹炒蒸炸哪里会让人吃得呕吐不止呢?
无端地会联想到那个可爱的刘姥姥,一头扎进大观园,吃了半天的茄子,打死都不信她吃的是茄子,好几十种佐料配置的茄子,自然不是她所熟悉的茄子。我那时就在想,以她的见识,茄子不就是能让人反胃的茄子吗?
刘姥姥到底是良善之人。贾府落魄大观园倒闭的时候,她还是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关切着贾府,最后拼劲了气力赎回了巧姐——赎回一个姑娘不是个小数目的。我不敢断言这是《红楼梦》当中稀有的人性之光,但和貌似精明实则刁钻的王熙凤乃至于勾心斗角的大观园内一切人等相比,这个农村老太太多多少少让那本压抑的典籍有了一点点亮色。
其实,谁都知道,没人把她真正地当亲戚。
我还在想,那些个生于宅院之内长于妇人之后的公子小姐们,面对这锦衣玉食和山珍海味,他们的兴致可能更多地在怎样捉弄那个农村老太太和没见过世面的板儿,无意中凸显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已。而冥冥之中,他们之中又何曾想到日后即便是一个能让人反胃的茄子都离他们如此之远?
嚼得菜根,百事可为。越是没有吃过苦的人抗击打能力越差,向来如此。
可问题是他们的结局仅仅是因为错过了菜根?怕也不是那么简单。
那些曾经吃着粗糙茄子的人多半依然在吃,比如我和我的叔伯兄弟们。没有什么不好,生命有时若能和新鲜茄子那样皮实的话,多少人求之不得。
为此,茄子依然是我的蔬菜朋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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