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过去了，当杏的思绪滑入回忆的甬道时，往事也在心灵的屏幕上一帧帧地闪过，耳畔仍然响着勒勒车走在乡路上的“咯噔咯噔”的声音。那个月明星稀的黎明，他送去省农校报到的林去长途汽车站。林在后面推车，她在前面用一根绳子拉着。绳的两端，牵着两颗年轻的心，也牵着深深的不舍……
杏怎么能忘呢？她和林都是阳山屲的人，自小在一块玩，后来一起上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都是同学。高考后，林夺得全校理科状元，被省农校录取，她却以3分之差，与高校无缘。当林沉浸在金榜题名的欣喜中时，林的父亲去村口的高崖下挖垫圈土，被崖头上坠落的土包了饺子。等大家把他从土里刨出来，人已经被压得像个薄薄的饼。给父亲办完丧失，林筹集的学费所剩无几。林就对娘说，他不想去上学了，就留在村里照顾娘。
林的娘坚决不允，她决心要让林跳出农门。杏的爹是林的姨父。林的娘去找杏的爹求助。杏和林两家不仅在同一个村，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哩。杏的爹知道杏的心里一直藏着“林”。当林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一整夜都在想杏的终身大事，要是闺女能攀上林这个高枝，他这辈子累死累活都值得。他试探过杏，那丫头只是害羞地笑，但他的心里明镜似的。这当儿，林家遇上了灾祸，原本家境拮据，这下就失去了依靠：命苦哇！
杏的爹见林的娘愁得嘴上起了泡，就表态林的所需全包在他身上。当然，也含蓄的表达了他的意思，尽管说的吞吞吐吐，林的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口允诺：这事她说了算——没麻搭！在开学之前，两家择吉日，请来知己亲戚，给林和杏订婚。此后，林和杏的关系，在亲戚、同学外，又增加了一个——女婿和媳妇。
林去大学后，杏就留在阳山屲。第二年春天，杏通过父亲的关系，被安排到村学做民办教师。林的心里，也认定了杏。林决定，毕业分配后，就和杏举办婚礼。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杏眼瞅着幸福的日子即将来临，心里的那个甜啊，像揣着一个蜜罐。她盼来的消息，却是林被学校推荐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去攻读农学博士。杏的幸福被推迟了抵达的期限。杏的爹担心林去日本后不再回来，就产生了先给杏和林办婚事的想法。林的娘也没拒绝，但杏的态度很坚决：等林回国再说。杏不想牵绊住林，她很清楚：林遇上这样好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
一晃又是四年。镀金回国的林，一身鲜亮光环，被安排到省农校做教授，兼任农科所副所长。阳山屲的人暗地里互相传话，说如今的林已经非同昔比，杏的婚事怕要黄了。要说杏一点不担心，那绝对是哄鬼的话。然而，林遵照母命，和杏举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把杏感动得一塌糊涂。此后，杏和林开心地生活在省农校的家属院。杏也被省农校安排在图书馆做资料员，她的心仿佛遍植茂密的百合花，充满着浓郁的美满与盈盈的和气。
在教学之余，林成天忙碌在试验田里。杏听林说过，他在研究一种能结出双穗的小麦，而且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数据资料，有望几年内实现梦想。杏还听林说过，如果可能，他要实现小麦穗数的成倍增加，他的夙愿是每株小麦结出十个以上麦穗。杏更听林说过，他考取省农校的初心，就是要让小麦产量翻上几翻，尽快改变家乡贫穷的面貌，让农民奔跑在小康生活的新征程上。每当林把她拥进臂弯里讲述他的远大理想，杏也充满期待——夫荣妻荣，她也沾光嘛！
日子行云流水，充满欢快的波澜。美中不足的是，两年过去了，杏想生个娃的夙愿，依然像风里的树叶一样无影无踪。她们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杏的肚子像故意较劲，就是不见生根发芽的迹象。杏曾经怀疑林太劳累导致精子活动力差，但她想不出合适的理由让林去做男科检查。后来，她去省人民医院看专家门诊，想先证明自己没问题，林就不会推三阻四的。报告单出来，专家郑重地对她说：你体内激素偏高，导致子宫发育迟缓，怀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一刻，她构想的美丽城堡轰然倒塌。
在回家的路上，她下定决心：离婚！那时，省委有意让林到农业厅任厅长，以期为全省的农业大发展推波助澜。在这个关口，林担心他的家庭问题会影响到组织对他的任命，一口回绝了杏的离婚要求。但是，杏决绝地九头牛也拉不回，在她的那份离婚协议上签字后，向学校请了一年长假，然后回到阳山屲，任凭怎么劝说也于事无补。林的娘，杏的爹娘，也为此费尽了口舌，杏还是不为所动，说是后半辈子死也要死在阳山屲。到这份上，林只好和杏解除了夫妻关系。
没有杏的日子，林的生活过得稀里糊涂。离婚后，林有过一段很孤独的时光。这当口，林的一个学生来省城探望恩师，看到恩师的生活乱得一团糟。这个学生如今是林的家乡所在地的副市长。几天后，他把一个姑娘带到林的面前，说是他乡下的表妹，高中毕业，想到城里找个活路，就让给恩师做保姆。林看那姑娘面善，目下也的确需要一个人料理家务，就答应试用一段时间。
这个姑娘叫桃。桃把林的家收拾的整洁、清爽，让林无可挑剔。林到农业厅走马上任后，生活的节奏变得没有规律，早出晚归是常态，尤其是到下面检查工作，或者接待农业部的检查团，喝酒也成了惯常性工作；去下面，不喝吧，人家说你不亲和；招待上面来人，不喝，人家嫌不热情，他只能舍命陪君子。那个难受劲，只有林自己领受。好在，回到家里，桃已经煮好了醒酒汤等着。每当林接过桃递来的杯子一饮而尽，那个舒坦就在心头暖暖地升起。
桃把一门心思放在照顾林上。以前，她的饭菜做得马虎，自从做林的保姆后，特地买了厨艺方面的书学着做，还通过表哥的关系向一个高级厨师讨教过药膳。即使外面心情多么沮丧，回到家里，林像闯入了春光乍现的花园，浑身如拂春风。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很怀念有杏陪在身边的夜晚，有那么几次，他梦见和杏做令他陶醉的事。醒后，心中满是乌云堆积，以致彻夜不眠。
春花还未落尽，炎热已经漫卷省城街巷，大街上多了长裙飘然的女人。林似乎比以前更忙碌，家也回得越来越晚。几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喝过桃熬的醒酒汤，摇晃着要去睡觉，却被桃叫住。桃说：林哥，今天是我的生日，您能不能陪我唱《生日歌》。桃一直这么称呼林。林被桃扶着坐在沙发上。桃点燃蜡烛，林拍着节奏唱了歌。桃许完愿，吹灭蜡烛，把生日蛋糕上一颗最鲜红的草莓，送到林的嘴边，林没好意思拒绝，感到一股凉爽流入心扉。桃又递过来一杯红酒，让林分享她的快乐。林想快点离开，就接过仰头喝下。起身时，两次都没能站起。桃扶着把林送到卧室，却痴痴地望着林。林的心里烧着一团火，烤得人心神不宁，但他强压着，桃却把林拥得越来越紧，心里似有些难抑的期盼，被林硬推开了。
那一夜，林又做梦了，梦见杏穿着一袭粉色长裙，身体散发着馥郁的杏花香，他欢喜异常，顺势把杏拥进怀里，然后，做起了令他梦寐以求的事。那个夜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意的夜晚，迷醉在巨大的花房里，不知归路……
林醒来已是阳光朗照。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沉浸在昨夜的甜美里不忍心走出。当他扭过头，看到睡在身旁的竟然是桃时，一下子惊得跳起来：桃，你怎么会在我的床上？桃没有惊慌，笑眯眯地望着林，温柔地说：“林哥，能把第一次献给您，我盼了很久！你真坏，把人家弄得很疼！你看看，床单都染红了，你可要为我负责！”
林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冷静后，林问桃要什么补偿。桃娇滴滴地说，要陪伴林哥一辈子。后来，林有意躲避桃，但身体却和他扭着来，有了更强烈地渴望。两月后，桃拿出省人民医院的B超检查报告单，说她怀上了林的孩子。林担心再不同意，如果桃来个鱼死网破，就会让他声名扫地。在厅级领导中，他的亲和力是一般的官员没法有的，他又是全省的小麦研究专家，被媒体称为“草帽厅长”。他就让学生金出面，负责筹办婚礼事宜。尽管他口风很紧，特意叮嘱封锁消息，可前来恭贺的人仍然很多，特别是平常没啥交往根本不认识的人，也托他的学生金送来了丰厚的贺礼，那数字有点让他吃惊！他坚决拒收，但金说退不回去，要是惹得人家翻了脸，就更糟糕。他冷着脸告诫金：下不为例，你可不能把老师往火海推啊！
此后的事，和林的初心有些相悖。先是桃变了，越来越有阔太太的做派。在生下儿子后，把家务丢给保姆，化妆、美容的兴趣陡增，也对服装、首饰爱得痴迷。有些人暗中投其所好，趁林不在家的时候，满脸堆笑地送给桃。桃起初拒收，次数一多见多不怪，会统统笑纳。
那些以探望林为借口的商人，想法设法去讨桃的欢心；也有不少想得到职位晋升的人，几次三番到家里送所谓的特产；更有一些来自家乡所在的市、县的官员，打着看望老乡的借口来拜访，随后就让在项目上对家乡多点关照，给建设家乡做点贡献。来人自然不会空着手，桃也不再推辞，要是有人空手而来，她还不高兴呢。
林的应酬也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没法拒绝的。有饭局，也有会议旅游，更有陪人打牌什么的，花样繁多得让林感叹。那些人，把林众星捧月一样，唯恐照顾不周；也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探寻林的爱好，譬如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肴，喜欢抽哪种牌子的香烟；更有人，为了得到工程，极尽能事，什么手段都能使上。林真是身不由己，也就顺其自然。林要任分管农业副省长的事刚传出，林就有些难以招架。甚至，有人还传言，林先是踩住这个跳板，下一步去农业部做领导……
这个当儿，却突然传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林被国家监察局带走了。理由是，中央明察暗访团到基层视察，得到群众实名举报，经核实一个3亿多元的惠农项目，原本是给国家级贫困县的，却被人暗中调包，更严重的是举行开工仪式后，三年多了再无动静；通过金融渠道核查，发现工程款两亿多元去向不明，而这个项目的审批人就是林。视察团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林还有其他严重违纪问题。在诸多证据面前，林突然泄了“气”。才几天时间，他的眼角布满细碎的皱纹，像落满灰尘且揉皱的抹布。
得知林判刑的消息，桃突然蔫了，原本像高傲的母鸡的她，感到灭顶之灾逼近。她恍然反应过来，林的家产也会依法没收，顾不了悲伤，把她藏的金条、珍珠打包带走，从农科所后门溜出乘车绝尘而去——她要躲起来，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林要执行死刑的消息传回阳山屲，林的娘没经受住这个致命的打击，当夜气绝身亡。杏在同村人的帮助下，把林的娘按照家乡习俗送进坟园后，她独自连夜赶往省城，求得省委书记特批，见了林最后一面。林得知娘已殁了，并没有痛哭流涕，只说了声：谢谢！杏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林突然大放悲声，待平静后告诉杏，他最大的遗憾是培育双穗小麦种至今没有成功，他希望有人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杏许诺，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和桃的儿子继续做林这方面的研究，一定完成他的遗愿！那一刻，杏看到林的眼瞳有亮晶晶的东西涌出——那是一串顺颊滚落而下的泪珠。
杏要走时，林突然说：“在选择死亡方式时，我选择了药物注射。我原本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我就选择安静地离开，你就当我没有来过这个世上吧！”杏不知该说什么，静盯着林看好好久，才轻声说：“你放心，我会把你带回阳山屲！”
杏拿到林的骨灰后，立即启程，一路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当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出现在村口时，她看到阳山屲的父老乡亲齐刷刷地等着——以最高点礼遇接林回家！霎时，她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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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3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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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3 11: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