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1-2-2 12:30 编辑
很偶然,一连有两部电视剧让我好好地追了一下,都是正剧,且都是指向性很强的正剧,完全是配合当下情形打造出来的电视剧,主题是扶贫。这样的应时应事作品往往可能会因为操之过急而流于粗糙,也可能会因为宣传性太过强烈而流于说教,与观众有隔膜感,所以,真正成功的作品不多。
不是体裁的问题,更不是演员演技的问题,是剧本的拿捏和制作的定位问题。“文”和“道”一直是文学艺术领域内纠缠不清的古老命题,侧重于文学性的话,容易让人觉得为文艺而文艺,侧重于思想性的话,又会被扣上“传声筒”的帽子。中庸的说法是要辩证统一。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又不是游标卡尺,哪能那么精准?
所以,与其挖掘理论上的是非深浅,还不如索性抛开这些,简化成一个问题:我这东西是给谁看的?观众!观众的判定才是作品优劣的标准。观众认账就是好的,观众换台就是失败的。至于怎样让观众认账,大可以各显神通,没必要套用一个模具。
《江山如此多娇》和《山海情》就不属于同一个路径,但是效果都相当好。《江山如此多娇》赢在取景的美轮美奂和演员的青春靓丽上。湘西的少数民族风情,地方特色明显的文化等等像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一般神秘,吊脚楼、石板路、斗牛场、天锅酒、草莓茶等等对于内地人来说都是极具号召力的——其实,这个电视剧只要一经播出,那个地方的扶贫就成功了一大半,旅游资源被激活了。孩子在湖南上学,我到时候去过两趟,可未到湘西,实在遗憾,我特别想看看走出沈从文和黄永玉的无愁河波纹是否依然涟漪阵阵,也想看看张氏四姐妹的老小在沈从文墓碑上写的“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是怎样的外柔内刚。再者,演员的选择上,两个颜值几乎到巅峰的男女主人公罗晋和袁姗姗真是让人过足了眼瘾,小伙子阳光帅气、敢想敢干,身负情怀,一路向前;姑娘可爱时尚、工作执着,待人亲和,人见犹怜。他们沉得下,舍得了,终和乡民一道脱贫致富,也给自己的青春留下了一段最好的记忆。
《山海情》不同。《山海情》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个画面,漫天的风沙,低矮的土墙,干涸的水渠,拗口的方言,不断遭遇的困境,还有众多灰头土脸的演员,都是很容易让人压抑的背景色调。选择的是一个和《江山如此多娇》完全相反的切入口,却获得了甚至比《江山如此多娇》更好评价的成绩。原因在哪里?可能有众多的因素,但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我们留意的,那就是真实,一个建立在黄土地上的真实,一种没有任何违和感和代入感的真实。我也很纳闷,为什么一开播,我们就开始密切地关注着这里面人物的命运,不自觉地为他们揪心,被他们牵着走?因为他们就是我们,这部电视剧做到了让我们内心的认同。正因为没有流俗于泛滥的套路,从而折射出别具一格的魅力。
马德福中专毕业,成了体制内的人,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乡。那里有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李水花,一个原本成绩比他还好但是因为家庭放弃上学的姑娘。然而马德福身份的改变并不能带来经济的改变,李水花还是要嫁给安永富,因为对方可以给她家一头水牛和一个水窖。李水花逃婚上了火车,马德福追上之后通常有两种选择:一是共同私奔,二是劝她回来。共同私奔就要置双方家庭和自己还未打开的事业不顾,劝她回来就意味着自己给她推进火坑。二难的选择,马德福都没有,他带回了自己的弟弟,而把身上仅有一点钱丢给了李水花,跟她说可以在外面打打工,他有熟人。这里面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嚎,没有信誓旦旦的宣泄,只有马德福低声的叮嘱和不舍,更有李水花一边压抑一边又无法压抑的情绪。李水花咬着嘴唇,泪水在眼圈里打滚却低不下来,脸上强忍着还在做微笑的表情。她高兴,马德福还是最关心她的人;她不甘,怎么就被一头水牛和一个水窖钳制着命运;她委屈,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命运;她掩饰,毕竟这个人今后和她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当那个叫热依扎的女演员把这样的表情演绎得丝丝入扣,看得我心生酸楚,我想很多人都在那一刻被打动。一个表情包就把观众征服,既有演技的问题,也是因为她触碰到了很多人心里的朱砂痣。
爱情只是一种缘分的偶然光顾,它不大可能会庇护到所有人,也不应该成为生活的全部,甚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李水花到底没有出走,这个善良的女子不大愿意让自己糊涂最主要是贫穷的父母家人背负因她逃婚而受到的太多风险,她回来了,她嫁了,她果敢地把自己的爱情抛却一边,而是努力经营着自己的家庭,改变着全家人的命运。漫长的风沙路上,她拉着残疾的丈夫,幼小的女儿踏上了迁徙的征途。劳累时就地休息,行走时唱着“花儿”,不断给自己和家人鼓劲。一连七天,她赶到了闽宁镇,最终在一系列扶贫的政策,相关扶贫的领导专家和一众乡亲们的帮助下,当然最主要还是得益于她的勤劳和乐观,她带着她的家人走上了脱贫致富的路子。阳光下,看着他残疾的丈夫站了起来,看到他一家三口灿烂的笑容,我竟然眼圈泛红。哎!这个好女人终得好报了,于我而言俨然如石头落地,为她揪心的时间太久了,她应该成功和幸福。
其实,之后马德福就在这个村子里当书记包括以后的镇长,也正大光明地帮着她,但他们的关系就像那儿最为紧缺的纯净水一样,毫无杂质,只有劣质的编剧才会反反复复念叨男女那点事儿。有过生活体验的好的编导会更多地着眼于将来,着眼于其他,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希望和明天才是我们更愿意追逐的东西。事实上,剧中除了起初安永富多少有些别扭之外,没有人会臆想什么,更没有司空见惯的舌根流言。爱情和婚姻又不是压宝,哪能一压就准?错过了就得要死要活吗?不是的,对的上是幸运,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错过了也可以把生活过得更好,马德福和李水花亲情般的关系依然同样美好,就像马德福的小家庭也很幸福一样。
《山海情》不是一部感情戏,更不是女人戏,但是故事当中分量很少的感情戏却很动人,马德福和李水花的,安永富和李水花的,马得宝和白麦苗的三段感情意外地打动了很多人。主要原因恰恰是编导的克制和体己,脉搏号得太准了。感情这东西原本就是欲说还羞的,挂在嘴上大声哟呵的那是做买卖。自始至终,马德福和李水花不要说什么“爱不爱”的,连个“喜欢”都没说过,前后之间的差别仅仅是之前叫的是“德福哥”之后叫的是“书记”,就是一种心灵深处的默契和高贵的互相尊重。对于男女感情来讲,一转头就再无关系,而生活依然要继续,这才是真相。当剧情放到白麦苗在福建受到单位领导的欣赏之外,当时我就说,如果这里面再穿插一个领导看上了淳朴的打工妹的话我就关电视。不是领导不可以看上打工的姑娘,可也不是每个老板都总是惦记着女工的,深圳和珠海不是靠老板爱上打工妹发展起来的,那是一个太烂的剧情,还好电视没有往这边走。
没有流于套路的还有黄觉演的教授。一个农学教授既有知识分子的耿介和清高,可以完全不搭理试图打造政绩的副县长;又有一心为科研更为扶贫的赤诚和热情,成天戴个草帽,骑个破车穿梭在吊庄移民点,为每家每户解决实际问题。因为对于市场过于乐观他发现给村民定价过高,完全可以把情况说清楚降低一些价格,但是他觉得是自己说大话的原因,主动承担这笔额外支出。怎么承担,找老婆要呗!当他用哀求的语气对老婆说“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最后一次”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操着闽南话的教授就像我们经常性口口声声戒酒戒烟一样“耍赖”。而当贩子低价收购蘑菇有损村民的利益时,他竟然带着他的学生以及村里的小年轻和小贩玩起游击战,以至于大打出手,结果秀才哪里是兵的对手?看着自己落败的样子,他还悻悻第说,其实我年轻时打架还可以的,多少又有一些“老顽童”的意思。我们通常讲,某某领导或者教授主动放下架子,就已经是很好的评价了。但是,“放下架子”这样的措辞是居高临下的,不对等的。而凌教授根本就是和农民“厮混”在一起的,更像是一拨小年轻的“带头大哥”,德宝对他的称谓是“师父”而不是教授,他不仅仅是吊庄技术扶贫的提供者,更像是吊庄的天使。当他离开,所有的村民自发地站在门口,最为纯朴地表达着他们的敬意,观众都已经动容了,而编导们并未作任何渲染,还是克制的功力。
教授继续着自己的拓荒和科研,在解决了吊庄的贫困之后,他转战新疆,电视剧属于他的故事已经结束。我相信,在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会一无既往受到农民的欢迎和爱戴,因为他和农民是休戚与共连成一体的。在相当物质的今天,我们很多人信奉着自己认为的东西,对于很多无私的崇高的情愫多少有些狐疑,总觉得编剧可能有些放大,但是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电视剧人物的原型都告诉我,很多杰出的知识分子就是这么纯粹,“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众多知识分子的精神自律。凌教授的原型林占熺是这样的,太行山上的李保国教授也是这样的。在当下中国,还有更多的精英们下沉基层,为改变国家的面貌默默地奉献着、战斗着,这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电视剧当中那些干部也挺可爱。副县长想搞点政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但是改正错误也挺快;闫妮演的书记倒是果敢有为,训起下属也是不留情面,当提出解决蘑菇销售的时候的确很受欢迎,可她权宜的办法也就是让所有的干部吃蘑菇吃到谈菇色变,闻菇而逃;郭京飞演的县长也是一个满怀赤诚脚踏实地的好干部,可圈可点。不过和之前相当多类似题材的作品相比,这个电视剧并没有很凝重地地叙述这些事情,而是走的轻松幽默的路子。像闫妮和郭京飞本身就是自带喜感,见着就想乐;至于张嘉译和尤勇甚至黄轩等等,尽管不以喜剧见长,可一场下来,尤其贯穿始终的方言表述,似乎人人都是喜剧明星。张嘉译组织的村民大会乱哄哄的就是真实的浮世绘;尤勇买个拖拉机连墨镜都带上了,完全就是一个烧包的呈现。看到蘑菇的巨大效益之后,他背帖着竹篓,顺了几个蘑菇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回家认真研究他们的烹饪方法。这样的情形,就像我们大小在村里见过的某个叔伯大爷。小农意识是有些落后,但是难道那些诙谐和小聪明就那么讨厌吗?不是的,太亲切了。
农民贫困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扶贫路上的更是挫折不断。既然我们无法选择后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高高兴兴第面对逐一化解,偏要愁眉苦脸呢?我相信编导的喜剧视角并不是什么技法体现,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始终轻松的、积极乃至于昂扬的姿态。这种姿态感染着他们自身,同样也引起我们的共鸣。生活重要的不是你拥有什么,而是你怎样应对。苦熬着是过日子,苦中作乐也是过,你会选择哪一种?
宁夏是山,福建有海,对口扶持改变了两地的命运也滋养出浓浓的山海情。那些脚踏黄土头顶蓝天改变命运的人,他们的名字更多地消失在大时代的洪流里,但是他们的业绩却已然锻造出高扬的丰碑,伫立在山海之间。在中国阔大的疆域和绵长的历史当中,英雄主义和家国情怀始终荡气回肠,烙进了我们民族文化的血脉里,也催生出诸如“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这样的诗句。这是经济以至于国力综合发展的内驱力,也是文艺创作很好的精神牵引。我们欣喜于《山海情》的成功,更欣赏的是包括该剧在内的当下一批文艺工作者们,他们真在地走进了生活,真正地融入了山海之间,在山海当中沉陷,在人民中行走,以大格局抒发真情感,获得巨大的成功自在情理之中。而这给我们的启发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只要做得足够好,现实主义在荧屏中一样会闪耀璀璨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