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叫早春,乍暖还寒。 《二月》是柔石的中篇小说,改编电影成《早春二月》。说一介书生娶个寡妇。 《城东早春》是唐朝杨巨源的诗。说的是对早春的喜爱,对新柳的赞美。
我也喜欢杨柳新绿,桃花纽头红;我也有才子娶寡妇的故事,但说出来不过步后尘。毛姆说,人们创作小说,故事,戏剧,史诗已有几千年历史,一个作家能创造作出新型的人物可说微乎其微。只要他的人物个性鲜明,鲜明到足以让人错觉以为是个创新的人物就足够了。我写文章少掉书袋,实话学问少无法引经据典。这里不掉书袋不合版规,甭说计酬,连精华也么得,故与书袋勾搭一下,企图写个别样的早春。
正月里来是新春。过了正月十五,我们农场知青就要返回茶林场。在人民大道每根电线杆上贴着车号,每个连队的知青在对应自己所坐车号的电线杆下候车。春寒料峭的早晨,太阳还未升起,我们的车队浩浩荡荡出发了。一溜四十辆老旧的公交车擦着浙江的北沿平望、湖州、长兴进入安徽的广德,折道宁国、旌德,翻过雀岭到谭家桥附近黄山茶林场,十二个小时。现在上海到黄山自驾车四小时。新春里,我们卷走了家里一年贮备凭票购买的咸肉,香肠,煎鱼,卤蛋...欣欣然驶向山里,度过早春、阳春、仲春,尤其解困青黄不接的时段。
春天对每个人是公平的,每个人对春天感觉是不一样的。长了点年纪,有了点阅历,读了点诗书,生了点闲情,便逸致出对春的一点呻吟。新春的田野一片萧瑟,山里还很寒冷。我们备柴,修路,翻地,做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和尚撞钟的活。人们搭着锄头,像锄头一样杵着,聊着刚刚在上海过年的吃喝玩乐。我们为茶树松土追肥,埋豆饼,撒尿素,等待春暖花开,春茶开采。早春食堂只供应咸菜,山芋粉条,像烂糊面一样褐色的疙瘩,因为田里没长东西。我们很少留心枯草上的新绿,枝条上芽包,那些会开花的荆棘上的骨朵;我们不会去吟诵“竹笋才生黄犊角,蕨芽初长小儿拳。试寻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我们不识梅花,杏花,桃花,但我们熟悉套话,熟悉真正春天来时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我们关注播种:播种植物,播种友谊,播种爱情,播种见识。我们的精神和文化是早春的,乍暖还寒。我们听着看着的都是革命口号、标语;我们学着读着的是鼎鼎有名的梁效、池恒的文章:将无产价级专政下的**进行到底。我们的老队员章郎是我们的学习榜样。
章郎,老三届知青(66、67、68年初中高中毕业生),共产党员,连支部委员,老职工子弟学校教员。他深夜不睡,研读《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资本论》《矛盾论》。白天睡觉,学生像放羊一样自由散漫。书记连长不说他,说不过他。他是马列毛选学习积极分子。他是重返农场闹革命的急先锋。他是“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身先士卒。在一个早春二月,他上调进了上海人力车制造厂;翌年的早春二月,他又返回农场身体力行猛击资产阶级右倾翻案风,扬言扎根农场一辈子,被媒体塑造成扎根农村的学习标兵;又一个早春二月,他娶了一个寡妇。朋友好言相劝,他答,一个共产党人连一个寡妇也解放不了何谈解放全人类。我以小人之心偷窥他的君子之腹,寡妇是徽州地区黄梅戏剧团的女角,貌媲忆秦娥,他不娶,我也愿娶。寡妇大他三岁,拖两小孩,他们又生了一个。五张口不是口号与标语能糊弄过去的,实打实的生活压力使他一直处在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随着时代的发展、拐角,他身上被贴的招牌光辉不再。女角也只有在舞台聚光灯下熠熠生辉,马列毛选积极分子也只能在特定时代讲台上彰显才华。现实的生活乱如麻。他抱着他的曾经的辉煌低吟:一场早春的雪,掩盖了春的所有证据。他的审美取向停留在:采茶姑娘好比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他的《反思》,他的《相思杨梅》终究没有走出他的早春,迎来阳春的春暖花开。茶林场撤消并入东海农场,他在东海之滨垂垂老矣,没有朋友,子女自顾不暇,妻子走了,投稿永远不中,他的理念与才华不被当今时代接纳。他是一支病梅,他长成了歪脖子树,他不以为然,他研究《病梅馆记》。他还以为别人是病梅,别人皆醉他独醒。
诗家清景在新春, 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 出门俱是看花人。 从古至今,文化人总是清高的,哪怕没饭吃也不为五斗米折腰,章郎便是。欣赏春天也挑个新春、早春时节,柳枝才见鹅黄,杨树刚爆新绿,绿黄未匀,未成气候,文化人自称诗家裹着棉衣出来赏春,说是见到清新的景色。等到桃红柳绿,春暖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樱花开了,遍地中国大妈带着标配迎着暖暖的春风来了,她们摆着泡斯,扭着丰硕的腰肢,一天世界都是她们。章郎们龟缩起来,说是同流不合伍。章郎走不出早春,一是时代变革,二是心性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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