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紫筠紫筠 于 2021-3-2 14:54 编辑
今年春节有点晚,立春节气过了大半才姗姗来迟,那几天里暖阳的光芒四处泼洒,闭上眼睛就感觉要入夏了似的。这份温暖,带给我的不仅是现世安稳般的平和,还有母亲一大早剜来的荠菜。母亲把荠菜摊在阳光下挑拣,窸窸窣窣的声音入耳也入心,一听就是春天的味道。
从冰壤里顽强钻出的荠菜,是春天的第一抹绿色。“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诗词把80%以上的春天之美给了浓桃艳李,殊不知待桃繁李盛的时候,春天的旅途也走过大半了。辛弃疾是诗词界的泰山北斗,眼光相当敏锐,从生长在湿润溪边星星点点的荠菜花上,捕捉到了春天的气息。这首《鹧鸪天》给了荠菜报春的崇高地位,也成为描写荠菜最出色的诗词。如果要排第二,我认为还是辛弃疾,还是他的另一首《鹧鸪天》,不过把荠菜由卒章显志的结句提升到开门见山的首句,“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美得依然令人惊叹。
在曲子词界,与辛弃疾并列的是苏东坡。苏东坡的人生里不仅有诗书画,还有令人流涎的美食,他是一枚妥妥的大吃货。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饼、东坡羹……流传至今的美味有荤有素、有菜有汤,当然更有滋有味。不需别的菜肴,光以其为名的就足够摆上一桌招待客人了。其中东坡羹的主料之一就是荠菜,把青翠的荠菜和豆粉混在一起熬煮,青是青,白是白,颜色诱人,味道绝美。在他的笔下,荠菜是为了果腹而生的,审美功能倒是可有可无。“时绕麦田求野荠”(《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荠菜与麦苗绿成一色不易分辨,一个“绕”,一个“求”,写活了他躬身仔细采挖荠菜的情景。采来的荠菜做啥用途?“强为僧舍煮山羹”也!他还赞美荠菜“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君若知其味,则陆八珍皆可鄙厌也。”
食荠的历史并非自东坡始,在他之前很久,孔子就应该吃过。他整理的《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谷风》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至圣先师也是美食家,不仅吃出了荠菜的鲜嫩,还品出了荠菜的甘甜。看来在距今二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荠菜已经是中原百姓的盘中美味了。
宋代另一位大诗人陆游也非常喜欢吃荠菜。李太白是公认的诗仙,是诗的代名词,而陆游素有“小太白”的美誉,可见他在诗坛的高超地位。在吃货的道路上,他虽然不如前辈苏东坡有名,但对荠菜的赞美和钟情却毫不逊色。“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小着盐醯和滋味,微加姜桂助精神。”“荠糁芳甘妙绝伦,啜来恍若在峨岷。”连怎么制作,加什么调料,吃来有何感受,都在诗中细细交待。在《买鱼》一诗中,他甚至写道:“两京春荠论斤卖,江上鲈鱼不直钱。斫脍捣齑香满屋,雨窗唤起醉中眠。”啧啧,把荠菜掺着肉来做菜肴,香气满屋,斟上小酒,不醉不休。
然而更多时候,人们食荠的故事并非如此诗情画意,而是充满了苦涩。作为农耕社会,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广大农民刀耕火种、抗灾救荒的过程。在漫长的艰苦岁月中,漫山遍野疯长的荠菜就是充饥的上品。在中国广袤的区域,荠菜因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叫法。中原普称的荠菜,到了武汉就叫地菜,隔了一条长江的岳阳称之为地米菜。从荠菜贴地而生、株形瘦小的特点来看,这两个称呼倒也贴切。盘锦叫鸡心菜,义乌叫香荠;清明菜和上巳菜的称谓,应该源于荠菜繁茂的时令;至于有的地方叫净肠草、护生草等,则是着眼于荠菜的药效和救饥功能了。
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胸怀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千古传颂。而范公少时家贫,在长白山僧舍修学时留下“粟粥荠菜”的励志佳话,“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盛之,经宿遂凝,刀割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荠菜十数茎于盂,暖而啖之。”(《宋朝事实类苑》)他在《齑赋》中写尽了对荠菜的深厚感情,“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从荠菜中看到画质、吃出乐感,以天下为己任的忧国忧民情怀,和这段苦难经历不无关系吧?稍晚一点的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开创了影响深远的江西诗派,他在《次韵秦觏过陈无己书院观鄙句之作》中写道“薄饭不能羹,墙阴老春荠”,对荠菜的感觉并不如他的老师那般美好。明朝是个光怪陆离的朝代,奇葩皇帝很多,仁雅的皇族也不少,明末的八大山人朱耷是中国画一代宗师,明初的朱橚头顶着朱元璋第五子的光环,生在蒸蒸日上的时代,却写了一本济民救世的《救荒本草》。该书卷八为荠菜,录有民谚云:“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饥饿之人不停手。”
我是吃着荠菜长大的。小时侯的农村生活非常贫困,粮食不够,野菜来凑。在众多的野菜中,荠菜最为美味。荠菜棵儿小,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第一个贴着地皮爬出来,是救人生命的仙草,是大自然的无上恩赐。小学时读过著名作家张洁的《挖荠菜》,感觉特别亲切——“经过一个没有什么吃食可以寻觅、因而显得更加饥饿的冬天,大地春回、万物复苏的日子重新来临了!田野里长满了各种野菜:雪蒿、马齿苋、灰灰菜、野葱……最好吃的是荠菜。”——这就是当年一代人共同的生活啊!母亲没上过学,听到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非常激动,让我从头到尾细细讲给她听,末了幽幽地说,能吃到荠菜的日子都是好日子,还有想吃荠菜也吃不到的时候呢!母亲幼年正赶上灾荒,一天两顿饭、顿顿是清汤,经常饥肠辘辘地盼着天黑,床上一躺梦黄粱,也就不觉得饿了。好容易熬过了万物萧疏的冬季,春风一吹绿满川,田畴间布满了挖野菜的人,但是菜少人多啊,半天寻觅的成果也盖不住筐底。记得有一次,母亲走了很远的路发现一块不起眼的河滩,在芦苇的掩映下长满了荠菜,满怀欣喜地采摘到家,朝门口一放,再回头就看见被村里的癞子顺走了……
荠菜的吃法很多。荠菜春卷、荠菜馄饨、荠菜肉饺、荠菜炒蛋……这些在当年绝对是不能想象的美食。早些年吃饺子,纯粹是改善生活,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母亲心灵手巧,无论是用荠菜烧汤还是做菜煎饼,都能让人吃得馋涎欲滴。即便用开水一烫,撒点盐淋些油,清清爽爽,也能吃得回味无穷。后来的很多年里,再吃荠菜,反倒吃不出童年记忆里的解馋滋味,体味不到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了。母亲说,那些从菜市场上买来的荠菜,都是大棚种植的,哪里会有野生的清新呢?等回到乡里,亲自挖一些来,自然就不同了。
一棵,一棵,又一棵……母亲一边专注地挑拣着荠菜,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刚开春的荠菜是最鲜的。回头割点肉,包点荠菜肉饺子吃。”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浮着一层白亮的光泽,像极了星星点点的荠菜花,肠胃里的记忆顿时就被勾起来了,然后直涌到舌尖、牙根,满口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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