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春,我第三次去苏州,去见一个熟悉但从未见过面的文友。
火车到达苏州站是晚上九点,走出站厅来到南广场的范仲淹雕塑前,天空洒下了桂花香味儿的细细斜斜小雨。眼前的护城河在微黄的灯影里摇曳,朦朦胧胧。看着对面的古城墙和两边的古桥,远处的粉墙黛瓦,江南烟雨的春天尽在范仲淹赐给我的名字里心旷起来。
见到文友,俩人都很开心。他大我十八岁,山东人,在苏工作。人虽说在苏州,但除了工作地跟住宿地外,对苏州的其他地方几乎是陌生的。于是,今晚的引路人便成了我。我俩去到离平江路不远叫西花桥巷的一家宾馆里住了下来。
早晨醒来拉开窗帘,天已经大亮了。地面是干燥的,昨晚的雨没有下下来。打开窗户,湿润夹着花香味儿清爽的风一汩接一汩地往我的脸上扑。
洗漱完毕,我俩就下楼退房去平江路了。这是我第三次走平江路,前两次来都是六月,虽然已经初夏,但苏州是水乡,所以,早晚都不算太热,这次就更是风轻云淡了。
平江路是苏州城唯一一条保存最完整的历史文化沿河青石板街,全长1606米,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堪称是苏州古城缩影。因为水乡的古典韵味浓郁,又没有繁华的商业气息,离苏州火车站还不远,更重要的是不收门票,所以,这里是外地人来苏州后必到,甚至是第一打卡重点景区。
尽管这时节是春天,但在这条路上要看的风景不是花花草草,也没有什么花花草草,看的是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感受的是古道沧桑的江南历史街道文化。所以,这次看它,它在我的眼睛里和前两次初夏来时看到的风景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内心里的感受发生了一些微微的变化。
文友是一个博览古今中外群书的大文人,能写一手各种体裁的漂亮文章,尤其是写诗,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特别的喜欢写情诗,每一首情诗写出来都像是江南年轻才子的相貌和糯软的语音。但眼前的他让我感到疑惑,他似乎对这古色古香的江南水乡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别的游客都在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各处的风景,而他总是盯着手机屏幕看,一个手指头在上面还不断地点着。很多时候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问他跟谁聊天,他也不回答。到最后,他发给我一段文字,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即景抒情写作。
平江路上有两条巷几乎每一个游客,尤其是文人都会去走一走,站一站,感受感受当年人事现场的气息。一条是悬桥巷27号,那里有一幢现在已经被苏州文物局保护起来不对外开放的古屋,是清朝同治七年高中状元洪钧的故居,他是当时清朝政府的一个外交家,他的故居出名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大才子和大官人,而是他和赛金花在这里产生的一段梨花海棠的爱情婚姻。另一处是丁香巷九号,有人说这里是戴望舒写《雨巷》的巷子,墙壁上还刻着他的雨巷诗和画着一个撑油纸伞的红衣丁香姑娘。
文友是第一次来,我引路,当我第三次站在这两处地方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历史幻想。让我有幻想的是一座叫苏锦桥的石桥,我总是把它念成浣锦桥,脑子里和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来了民国时期和张爱玲一起红遍上海滩的女作家苏青。年轻的苏青穿着一条初春柳叶颜色的干净旗袍,迎着微风微笑着从一条幽静的巷子里走过来,走上桥,然后走下桥,再朝前走几十步后,转身走进另一条巷子里,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第一次来苏州走在平江路上,在还没有遇见苏锦桥时,在一条幽静的巷子口,眼前恍惚从巷子对面的拐角口走来了一个穿浅绿色旗袍年轻的美女子,而我却不加任何思索地肯定这个女子就是苏青,她是标准的苏州姑娘。
其实,苏青不是苏州姑娘,她是宁波姑娘。宁波在浙江,也是江南,但宁波人的性格跟语言并不像苏杭姑娘那样的清婉和糯软,反而有些像北方女孩的粗犷爽直,事实上,苏青的性格跟声音也确实有些粗犷爽直。但是,她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出来的样子始终就是一个标准的苏州姑娘。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幻觉,估计是和她的名字“苏青”有关吧,苏是苏州,青接近绿色。她出生在民国,又是跟张爱玲齐肩,甚至比张爱玲还要红的女作家,而且她跟张爱玲又是最好的姐妹,张爱玲最爱的服装是旗袍。甚至,有一个女作家曾写文说苏青,五十年代的上海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一定是苏青,也只能是苏青,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我把苏锦桥念成浣锦桥也是因为苏青,她有一本散文集叫《浣锦集》,最初出版时是张爱玲做的序,胡兰成写过一篇读后感。浣锦是苏青故乡宁波鄞县的一座石桥,名字就叫做浣锦桥。苏青的童年和少女时期经常走这座桥,长大成作家后,她把故乡的往事都写了下来,怀着对故乡浣锦桥的深情热爱,取名为《浣锦集》。
苏州平江路上的苏锦桥,一个“苏”,一个“锦”,石桥是用青石砌成的,加上我始终把苏青幻想成是苏州姑娘,又特别的喜欢她的文章,此时正好是江南早春时节,平江河两岸的垂柳刚刚抽出了嫩芽,这些所有的景物全部集中到了一起,我脑海里民国时期年轻貌美的苏青也就活飒飒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这幅由幻想出来的动态画面,是我这次走在平江路上心情最春天,最愉悦的。而当我扭头看见石碑上记录着苏锦桥又叫苏军桥时,脑子里的画风突然就又变了,换成了和苏青同时代的两个作家萧军跟萧红。而我觉得萧红的作品跟苏青的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俩命运的结局也是如此的相似。真是乱世佳人,红颜薄命,女人的悲哀,让我长长的为她俩一声叹息。
平江路上有许多地道的苏州饮食,上次来时,我在一家店里吃过一笼苏式小笼包,味道好极了,现在想起来就情不自禁地咽口水,于是便寻进去点了一笼。此时中午已过,而我俩早餐都还没有吃,看墙上的价格表,都很合理,便一人又要了一碗面和一碗酒酿圆子。估计我是南方人,又在江南生活了五六年,早习惯了江浙口味,无论是面,还是酒酿圆子,我都觉得味道跟小笼包一样的好,可文友脸上的表情让我感觉他吃得很痛苦,小笼包仅吃了一个,面到最后还剩了一些。
苏州园林甲天下,这句话同“桂林山水甲天下”一样的驰名中外,是世界游客来苏州旅游必看的景点。不同的是,桂林山水、杭州西湖的景点是天然形成的,大部分景点都连在一起,而苏州园林属于古代有钱人的私人住宅,每一个园林的面积都不是很大,而且都不在一起,每进去一个园林都要重新购买门票。上次我进的是拙政园,是苏州园林最大也最具有代表性的园林,被誉为“天下园林之母”,门票也是最贵的。这次我本不想再进去,但文友是第一次,为照顾他,我就又进去了。
拙政园里除了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嶙峋怪石、小桥流水外,对普通游客而言,最大的观赏风景是荷花,里面凡是有水的地方几乎都种有荷花。上次我来是六月,荷花刚刚开放,大片小片在水里没有任何规格星罗棋布地盛开着,真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那次是我职场失意后来散心的,据说中国从政的人来苏州后是不进拙政园的,因为拙政意味着政治拙劣,我虽然不是政府里的机关人员,但在企业里也是行政的,可我还是进来了,因为我欣赏拙政园主人王献臣不同污合流,始终保持高风亮节的精神与品质。拙政园里之所以有这么多荷花,就是王献臣为表达他跟北宋的周敦颐一样,荷花一样孤高不群的清高品格。
这次是早春进来的,荷花没有开,奇怪的是,所有的水池都是一尘不染清清亮亮的,连一枝残荷也没有看见,倒是有清洁工人划着船在打捞树叶,优哉游哉的样子,这道美丽的风景,不亚于荷花盛开。
我一直念着上次看过的听雨轩处的那几棵芭蕉。那处景点在我的眼睛里,是整个拙政园里最有人文诗意的。所谓的芭蕉听雨,夜窗听雨,以及李商隐的《夜雨寄北》那首诗的写作地点,自从上次在里面看见它后,就固执地认为就是在这里。所以,这次进来,我全部的兴致都朝向了那里。却不曾想,去到后,芭蕉一棵也没有了,只剩下几个腐烂的兜子,这给我的失落实在是太大了,我坐在这几棵已经被砍掉的芭蕉树旁边,看着面前水池里自己的倒影,往事悠悠。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若有人问起中国古诗词里有哪一首诗或是词把一座城市里的一处景点给宣传的天下人都知,我敢肯定大家都会说是张继的这首《枫桥夜泊》里的枫桥跟寒山寺。
因这首诗而被天下人都知道的名胜景点,我前面两次来苏州都没有去。从拙政园出来后,文友没有跟我商量,自己在路边联系了一下旅行社的业务人员,我俩跟着一车游客和导游去了寒山寺。
来到寒山寺,我没有想进寺庙里去烧一炷香,也没有任何念头想去看一看那面在半夜里才敲响的大钟,我心心念念的是张继的雕塑和他的诗碑,还有那座枫桥。当看到枫桥和张继的雕塑以及他的诗碑后,我站在诗碑的面前,看着边上的枫桥跟客栈、桥下的河流和渔船。那天下午的天气十分美好,云淡风轻,画舫柳烟,水波不兴,而我的心里却是滔滔波涌在入驻,脑海里始终是张继诗歌里的画面。我说不出来心里有多难受、有多难受。我怎么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流了出来,而且很疼、很疼。我想象着一千多年前那个寒冷的晚秋,一个落榜清瘦的诗人划船来到寒山寺的枫桥下,因为贫穷没有钱住不起客栈,只能卷缩在船只上忍着透骨的寒冷,看着几点昏暗的渔火,听着乌鸦凄厉的一声又一声的嘶鸣,怎么也无法入眠,一直等到夜半寒山寺里的钟声清亮地传来,一直等到天明……
在唐诗人里,张继不是大家,也不是名家,他现存的诗虽然有几十首,但除了这首《枫桥夜泊》外,不是研修古诗词的专家,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其他的诗作。如果没有这首《枫桥夜泊》的传世,我想,后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唐朝有一个诗人张继存在,自然也不知道他在苏州城外的寒山寺附近的枫桥下夜泊一夜的故事,自然,寒山寺的名气在今天也就不可能有这么大。他死之前做梦估计都没有想到,自己当年落榜后落魄到这里的绝望心情有感而发写出来的这首诗,却成了千古绝唱。也正是这首诗才让他的名字在中国文学史册上被记载了下来,并家喻户晓,代代相传,也因为他的这首诗,让寒山寺的名气名扬天下,给苏州的旅游带来了如香火一样的兴旺。这到底是张继的幸运,还是张继的悲哀,我想,曹雪芹也是无法正确回答的。
导游说,歌曲《涛声依旧》的MTV电视画面取景地就是在这里,以枫桥为主景。我随着人流走上桥,站在桥上四面八方地看,《涛声依旧》的歌声依稀在耳畔响了起来,一幅幅电视画面的镜头仿佛就在眼前流动。人生啊,除了事业跟张继一样屡屡不得意而外,其他的也都不得意。此情此景,让我这个内心情感丰富的人,只能挥手说再见,而脚下的涛声却在依旧。
走出寒山寺,天色已晚,而景点还有好几处没有去。文友在工地上干活儿,上有老母,下有妻女,压力特别大,这次若不是我执意要过来看他,他是绝不会请一天假出来玩的。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毛躁得厉害,说不玩了,要回去。我看着他的脸色,没有说什么,答应了。我虽是一个人,但深懂生活的艰辛,人生的不易,两个人在枫桥路上就此别了。
文友走后,我一片茫然,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虽然可以跟着导游继续游下一处景点,但文友走了,我也没有了任何再游玩下去的兴致了。不想马上回杭州,也不想去其他地方,更不想马上住进宾馆,思想混乱着不知所措。我背着包沿着枫桥路朝南走一段后,又掉头朝北走,然后又掉头朝南,再掉头朝北,像里尔克《秋日》里写的那样,就这样不安地来来回回行走着。不知道走了多少回,直到听见了寒山寺里的几声钟声,我才感觉自己太困了,而且已经很晚了,得找一家客栈休息。
钟声让我回过神来,我是在寒山寺附近。我又一次想起张继,这个大我一千多岁的湖北老乡,在世时命运坎坷如我一样,在我读小学读到他的《枫桥夜泊》时,我就把他当成了知己,后来我改名字,若不是母亲解释我现在的名字让我心服口服,我都准备用高继的,只因为我的知己叫张继。
我想去到张继的雕像前抱着他震天动地的哭一场后继续抱着他睡下,但这个时间我进不去了,我想在附近找一家客栈住下,到了半夜认真听一次敲钟声,感受一下张继那年那月那日那时刻的心情。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家,始终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我发现,我的命运跟张继当年的命运实在是太像了,我想在附近的一座亭子里过一夜,看了看天,灰蒙蒙的,感觉要下雨,加上一天下来走了五六万步的路,累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其实说到底,我还是没有吃苦的勇气。
我对着寒山寺伫立了一会儿后,朝山塘街走去了,那里是白居易在苏州建功的地方。
2021年3月9—10日 杭州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