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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黄州城南。
气候阴冷潮湿,比这还糟糕的是先生彻入骨髓的心情。一纸贬文,先生带着大儿子苏迈先行来到黄州,荒蛮郊野,只能寓居在定慧院暂且栖身。这是先生自述的一个场景:看着熟睡中的儿子,看着凄冷悬空的弯月,看着计时漏刻里的水已滴尽,夜深沉。先生侧转难以入眠,索性披衣来到庭院,树木筛影幽人独往,万籁寂静入梦之时。有谁象自己这样,如一只孤单的大雁飞过冷月下的天空。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好一个月夜孤鸿脱俗清高的飘逸描述。
先生的一篇《安国寺记》很清楚的表明了这阶段心情和生活轨迹。
先生坦言:“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我得罪了权贵,皇上不忍心杀我,降职我为黄州团练副使,给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哎,愚忠的先生。
次年,元丰三年(1080年)胞弟苏辙把先生的家眷二十来口送到黄州定慧院。“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安排一下吃住的地方,打扫一下卫生,缓解一下路途劳累,开始新的生活。先生痛定思痛思来想去,自己也没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真得是道不同不与为谋。可叹,正道压不住邪气,个人秉性胜不了歪风,不铲其根,而只除其枝叶,现在即使改了,以后老毛病还会犯,何不皈依佛门一洗了之呢?”
“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郊野空旷闲庭信步,先生发现离此不远处还有一个安国寺。这里的环境很是清雅,“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当然这是先生后来所作,除了参禅打坐,先生还常在安国寺沐浴,每当洗完澡,就"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觉得不仅洗掉了"身垢"也洗掉了心上的"荣辱"。
人少还可以,一大家子住在寺院里很不方便。好在时间不长,在同僚朋友的斡旋和帮助下,全家搬进了临皋亭。这本是官家驿站,贬谪官员是没有资格住的,看来先生的朋友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 “已迁居江上临皋亭,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履野步,酌江水饮之,皆公恩庇之余波,想味风义,以慰孤寂。”《与朱康叔尺牍》先生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表达感谢。
迁居之喜对于先生来讲可是生存大事,为此还写下了“我生天地间,一蚁寄打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剑米有危炊,针毡无稳坐……”一诗《迁居临皋亭》表达时下的情感。
临皋亭紧邻长江位置极佳,踱步江边,看着江水滚滚东流,俯身掬水,看着江面上船桅帆影,勾起了先生心底的乡愁。“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临皋闲题》)
是的,几步就走到长江边儿,其实江水大半都源自家乡峨眉山上的雪水。我日常的吃喝及生活用水都从江里汲取,喝一口水呀,就像嚐到了家乡的味道就好像回到了眉山老家。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这话说得狂气,讲的睿智,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下来先生还忘不了调侃自己的亲家范子丰,听说他新买了园子,不知与我这里比如何,反正我这里不交税。话里话外先生在讥讽新政新增的税种,啧啧,还是改不了的老毛病。
望着江水东去,先生情不自禁地捡拾起石子打了几个水漂儿。
在临皋亭就这样住下去终究不是事,思来想去还得盖自己的房子。先生开口请老同事帮忙,心诚则灵,还真得在离临皋亭不远处的东坡上找到了一块闲置的荒地。说干就干,经过艰苦劳作在大家的帮助下,五间房子终于落成,先生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了。
房屋落成这天适逢天降大雪,望着纷扬的雪花,满目皆是莹白,先生画兴油然而生。他转身进屋挥毫作画将四壁都画上雪花,墙壁上雪花起舞,屋外的雪花飘飘,此时先生灵感迸发,顺势提笔写下“雪堂”额匾。欣喜之余还写下了《雪堂记》以资纪念。
“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苏子隐几而昼瞑,栩栩然若有所适而方兴也。未觉,为物触而寤,其适未厌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于堂下……”
先生展现的是绘雪明志,道出了心中的困惑,至此在东坡上躬耕劳作,想做一个散淡闲人。“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耕作中先生拄杖前行找寻乐趣,赏游山水结识村夫,收获着自己的劳动果实。生活有所改善心情开朗不少,时间与生活的熬炼,情感与现实的研磨,让先生完成了士大夫苏轼到“农夫”苏东坡的嬗变。
从此,先生就在临皋亭和雪堂之间,或携朋友,或带亲人,或独自一人,每日往返。
一次酒后,先生写下了这样一篇非常闲适的小散文:“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坋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书临皋亭》)请注意,先生文中自称东坡居士,区区四十八字把个:人形地貌跃然纸上,美景入框吸人眼目,天地之间自然闲人,禅意空灵似空非空。一幅坦荡心胸感恩自然的天籁情形。
在雪堂、临皋亭之间行走的时间久了,先生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黄泥坂路。有词为证: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祠而北转。走雪堂之陂陀兮,历黄泥之长坂……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黄泥坂词》)全词野性率真,纯朴归真,蕴着童真,看得出先生的心境日渐好转,他在这条小路上感悟出许多著名诗词篇章和千古佳句。
元丰五年(1082年)十月十五日深秋之夜,先生与与两个朋友,自雪堂出发漫步回临皋亭,过黄泥坂,地有白霜,树无青叶。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几人吟唱,十分快乐,如此月白风清,如何度此良宵?先生几人携酒带肉,再次赤壁泛舟夜游去了。深秋近冬江水回落,波澜微起赤壁高耸,与三个月前仲夏之夜的江水风光大为不同。先生独上赤壁高崖夜啸长空,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就是先生展示胸襟千古流传的《赤壁赋》(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可以得见,先生逆境求生与生存的能力很强,自我修复与适应的能力很强。雪堂、临皋亭、黄泥坂,是先生人生中的烙印,是先生的落难地也是珠玑文字锦绣文章的展现地,为今后先生面对宦海艰险起伏人生奠定了“一蓑风雨任平生”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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