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后上班第一天，正忙着做工作月报。办公室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接过电话，是门卫打过来的，我集中精力，才勉强听明白操着浓重南方方言的门卫声音，说是一个人想进办公大楼找我。接下来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传来，喂，我是周XX，想到XX单位去一次。哦，是我多年前的一位老同事，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老领导。随后门卫又接过电话，问我，是不是答应他进去。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一个十多年前的老领导，想通过我进办公大楼咨询点事，我还能说什么呢。而且，就在几年前，我们部门领导也曾带他到办公室看过我一次，说是过来打听了点事，然后顺便过来看看我，当时部门领导客客气气的，显示出对他的十分尊重。
十多分钟后，在一个女门卫的带领下，那位老人乘坐电梯来到了我办公室。老人通过门牌上的人员名单找到了我，探头一看，发现了我，便径直朝我走来。多年未见，他脸上布满老年斑，大腹便便，颇有临产的孕妇之态。我问他身体怎么成了这样子，他说可能吃得太多太好脂肪堆积一起了吧。因工作繁忙，我把他引领到他要咨询的办公室，就匆匆回落座位继续办公了。
又一个十多分钟后，办公室东侧传来不小的吵闹声。我隐隐感觉事态不妙，好在一会儿闹声便消失，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不想，一位年轻男门卫突然探头而入，并问谁是王XX？我以目光给了他回答。他便继续说，你带进来的那位老爷子吵吵着要去见县领导了，你看看给他做做工作去？我心一沉，坏了，我可能是上当了，别不是个老上访户吧。他岁数那么大，看起来身体也不太好，万一情绪激动出点什么意外，我可怎么收场呢。我内心狂跳，面红耳赤，脑子一片空白。怎么办？怎么办呢？
人在慌乱的时候，总想找个可以信赖的人。我匆匆敲开隔壁办公室，三言两句把我遇到的情形跟一个我以为比我见多识广的人说了一遍，可是，不知是因为她当时繁忙没听清我的叙述内容，还是她也压根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一向思路活络的她，竟然也一语不发了。门卫催促我去处理，我便匆匆抽身而去。
虽年近五十，我依旧是温室里的花朵。家里大小事从不用我操心，甚至有时为了减少我的烦恼，故意跟我隐瞒一些真相。这更加造成了我心理上的脆弱，稍稍面对一些复杂情形就会心急如焚、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容不得我过多思考，我就跟着门卫来到了老人所在办公室。
推门而入，那老人正坐在对门的沙发上，半眯缝着眼，几分悠然自得的样子。据说吵闹中，他说出了抨击政府办事效率低的顺口溜，还吵嚷着要见某位县领导。看来他不仅没意识到自己过激的言行，脸上倒挂着几分胜利般的傲娇。见状，脑子一片空白的我倒是有了说辞，声调上扬了好几度，你这是干什么，在这又喊又叫的，我好心让你进来，你却来这里影响我？我的话对他没丝毫触动，那人拍着桌子，脖子一抻，压着后舌根说，这与你无关。怎么与我无关，是我答应人家让你进来的，现在人家三番五次让我把你送出去。那人却没心思听我说什么，继续高声喊叫着，你应该写篇文章，反映反映这种情况……我哪里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情景，脑门一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仿佛一名战败的士兵，匆忙退场。
心里却更加慌乱了。此人要是赖在这里耍泼打滚怎么办？要是非喊叫着找领导见不到撞墙怎么办？这么个身体状况，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一时间，无数个从手机网页浏览到的各种恶略后果竞相涌入我的脑海，我无力的瘫坐着，大口喘着粗气。
此时，另一个门卫又乘坐电梯来到了这个楼层。短短几分钟内，已相继有三个门卫守在老头子所在办公室的门外了。这令我越发焦虑不安。果不出我所料，第三个门卫又来到我座位前了。他对我说，这个老人在入口处磨蹭了一个多小时了，在跟我联系之前，他已经给大楼里的好几个人打过电话，有文旅委的，有工商联的，都被一一拒绝。我越听越后悔，越后悔越不知所措，想象着那个老人在得知我答应他进楼的那刻，脸上浮现出的诡秘狡猾的神态，想到我的单纯善良被如此无情地消费和利用，我难过地滴下来眼泪。
经过岁月的磨砺与自己的努力修行，我感觉我坚强了很多。在他人的无视、冷漠甚至恶意中伤时，我亦能很快修复情绪。可那些人，几乎都是我身边的同龄人，我们的阅历相仿，经历相似。却从未被一位在我眼里值得尊敬的耄耋老人如此利用过，那种瞬间的挫败感，令我直接怀疑到人生。我的印象里，脸上和心里布满沟壑的老人，和咿呀学语的少儿一样，是值得我无条件地去信任，值得人用一片真心去对待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也去尝试着欺骗一些信任他们的年轻人了？我对自己的判断能力和情商产生了深深的质疑，我甚至觉得我没有资格继续工作在这座气派的办公大楼，和那些精英同事们共事。一时间，我的情绪，深深埋藏在自责与悔恨交织的漩涡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甚至忘记了我是谁，此刻在面临着什么。
我傻傻地坐在办公室里，任凭操着浓重异地方言的门卫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此时此刻，门卫绝对不是我的同盟，尽管听不懂他说话的全部内容，但大体知道他是说他们完全按照程序办事，既然大楼里有人同意，他们把这老人领进大楼毫无过失。那么他们的言外之意呢？还不是把一切责任推脱到了我的身上。尽管现在不是推脱责任的时候，但是，难道他们的推理有错吗？尽管我的错是因单纯善良而致，尽管我承担这一切后果有太多委屈，可是，委屈能代表什么呢。单纯善良此时和愚蠢无知难道有什么区别吗。尽管是变相指责我，我却是完全理解赞同这些遇事便简单急躁、面对普通百姓有几分傲娇的门卫的。就让他们推理吧分析吧，哪怕他们指责我的话再尖锐些直白些，我也绝对全盘接受。谁让我当初没有大脑呢？不接受一次狠狠的教训，还以为世界多简单、善良多美好呢。
我不能长久这样失去理智。摆在面前的事情还是需要解决的。那个讨厌的老年人既然千方百计以我为手段进了大楼，不达到一定的目的，再不会平平静静的离开了。他最初就是怀着一场轩然大波来的，倘若这波闹不起来，只泛几个小小的涟漪，他怎么会善罢甘休。为了他的私欲，他断然舍弃了我对他曾经的信赖，在门卫查阅电话本的那一刻，他就把我预定为他接下来要利用的棋子，而我果真不出所料，二十多年过去了，依然是那么简单透明，顺利成为被他利用的一枚棋子。
我极力摆脱泛滥的思绪，此刻，我必须找一个能够站在我的立场的人来帮帮我。这个人会是谁呢？哦，也许我应该求助于他。他单位离我不远，而且与那老爷子共事年份远远多于我，想必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要更容易些。电话拨过去，简短叙述完整个过程，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质问：我过去能有什么用呢。我又气又急，立即挂断电话。没想到电话又紧接着响起，他急匆匆地告诉我说，你现在立马过去训斥他一段，告诉他之后别说跟你认识，你没有这样不讲情面的同事……
除了完全照搬，我无它对策。我如一具行尸走肉，再次推开老人入座的办公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他就是大喊一场。我推门而入之前，那办公室轻悄悄地，一个小兄弟手拿文件，猫腰躬身地给老爷子说着什么。见我大动肝火，小兄弟一把拽住我胳膊，大姐，大姐，你不用管了，这里没事了。我看了看一脸镇静的小兄弟，又看了看闭着眼睛耍赖皮的老爷子，默默出了门。
即便如此，我心还是平静不下来。那个办公室门外，依旧守着三个门卫。一个女的，梳着齐耳短发，三十左右岁的光景，是最初领着老爷子进来的人。一个更年轻些的男的，高个儿，偏瘦，曾经到我办公室找我去解决问题。还有那个年龄最大的，外地口音极重的，他好像是他们三个人的头，腰别呼叫机，长瓜子脸黑脸膛。他们三人往办公室前一站，即使什么也不说，也足以构成平日安安静静的办公大楼内“一道独特的风景”。既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我不妨回到自己办公室，该干什么干些什么吧。
两个多小时后，忠于职守的门卫依然守护着那办公室的门。所幸并没有传来令我惊恐的吵闹和喧哗声。看来屋内小兄弟把那老人安抚得挺好。我长舒了口气，心却依旧慌乱地顷刻间要跳出来。临近晌午，微信里传来小兄弟发过的语音留言，我迫不及待地点开，大姐，那老爷子走了，你放心吧。嘶哑无比的声音，却带给我无限的安慰。
小兄弟是办公室主任。虽然年纪不大，却谙熟了与人沟通的技能。他跟我说，在与我联系之前，那周姓老人往他办公室打过电话，询问政工师晋级事宜。小兄弟科室只负责职称评定材料的申报，晋级涨工资的事，应是老爷子任职学校或本地教育部门人事部门的事，他在电话里给老爷子做了解释，没答应他进来面谈。据教育部门有关人员透露，这周姓老爷子早已成为本部门小有名气的上访户，而且态度恶略，不讲道理。小兄弟所在科室有位新考入的公务员，跟我说那老爷子骂骂咧咧，说来这里上班的都是靠关系走后门进来的，全然一副无理取闹的架势。围绕着他咨询的工资问题，老爷子肆意发挥，似乎要把十多年来对工资的不满此一刻全发泄出来。小兄弟想尽办法，费劲口舌，又是给找文件，又是给他看自己的工资表、职称评定资格证、奖励证书，总之有关的无关的，一并耐心说与他听。生生把个老爷子解释得舒舒服服（其实这样的解释与他的工资毫不相干），许是被小兄弟诚恳热心的态度有所触动，许是自己闹腾了大半天也感觉疲惫，临近晌午，才高抬贵臀，余味未尽，起身有离开之意。眼看大功告成，小兄弟拜神仅差最后一步，便相跟着三个门卫，客客气气给他送出大门。这尊大神，终于成功被送出去了。
听罢小兄弟嘶哑的讲述，我长舒了口气，一颗悬置的心终于平安着落。对亏这位经验丰富的小兄弟，及时挽救了我头脑简单的过失。临了，小兄弟还跟我说，那老人说了，让我好好给他咨询，快点跟他汇报结果，如果他不满意，还要到市里省里去找。爱去哪里找就去哪里找吧，这次给他送出大门，即便他以后闹得天翻地覆，跟我也不会再有半毛钱关系了。我自言自语着解脱道，可是惊吓过后，心存了阴影，想着之后就是我妈打电话要进办公大楼找我，我都得反复思考，再三核实，看看她是不是有可能带着嫌疑上访人员入门呢。
哎，很多心灵鸡汤都说，做人简单一点，就会少了烦恼，可是，一旦真的心口如一，单纯直白，在这个社会上混混试试？相信没过不久，就得和我一样，在称谓前增加几个诸如“有点傻”“缺点心眼”之类的修饰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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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4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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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4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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