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城里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择了个好日子进新房,并请亲戚们吃个饭。我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欢声笑语一片,非常热闹。二嫂喜气洋洋,在厨房和客厅蹿来蹿去,给亲戚们端菜打饭,两岁半的小孙女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我在屋里四处遛达参观新房,推开客卧的门时,发现里面坐着两个女孩,一个短发,一个长发,长发的是在小学教书的侄女,另一个短发女孩低着头,看不大清脸,两人对坐着默默无言,屋里一种怪异的气氛,死水潭一般,跟外面的沸腾形成强烈对比。见侄女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似乎带着忧伤,我忙拉出二嫂家的大孙女,叫她别打扰姑姑。过一会,二嫂将那个短发女孩送了出去,许久未回。
侄女说,那个就是她的妹妹,满月的时候被送走的妹妹。
尽管嫁过来已十年,我从未见过这个女孩,她也极少回亲生父母这里。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被领养的事实,没有人瞒她,她甚至想什么时候回来玩就什么时候回,但她说,死也不会原谅她的亲生爹娘了!女孩被送走的第七年,养父母陆续生了一儿一女,从此,她在那个家渐渐变成了小透明。她说,养父母对她依旧很好,但你能感觉到,那种好里带着一种客气和敷衍的味道,好像演戏一般,有时候她和他们吵架,闹得不开心,他们生怕她的亲生父母知道了会怪罪,就打电话过来解释一通,表白一通。在外人眼里,这对夫妻的做法很值得称赞,但在她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矫情和殊离。因为不是亲生的,她连和他们正常吵架的资格都没有。不管她做什么,或者养父母做什么,都强烈地透出一种信息:她是领养的,和他们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那种客气有时候让人难受。你知道你们之间有一道墙,但你无法推翻它。
不过,这样的生活却被女孩身边的所有人称道,他们都觉得这对养父母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对养女百般照顾宠爱,彬彬有礼,物质上从未亏待她,她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应该很幸福。然而,并没有人真正去了解她的内心,过得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实上她从不敢说自己过得不好,因为多说一句人们就都说她矫情,还用一种小孩子不懂事的嘲笑的语气。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也哭过闹过,哭闹的结果只能是让她得到更多物质,比如吃的,比如穿的,丝毫没人察觉她除了物质之外还需要别的,比如爱,比如归属感。就这样,她在众人的“爱”里妥协了,不再对外人诉说心里的委屈。
侄女说,她妹妹其实早已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前段时间刚住了院,但病情并没有多大好转,有时候收到妹妹遗言般的信息,她心里都会咯噔一跳,害怕她寻了短见。可悲的是,她养父母却以浪费钱为由,要求她早点出院,他们不觉得抑郁症是一种病,因为她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他们还经常说,要多为弟弟妹妹着想,别那么自私……虽然以前从未要求她回报,但等她长大了,参加工作了,他们却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害怕她离他们而去,于是要求她报恩。人多是自私的,以前他们无法生育的时候欢天喜地地领养了她,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养女就成了多余的人,被排除在他们家之外的人,她唯一有的价值,就是挣钱抚养弟弟妹妹。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她的病越来越严重,经常说活着没意思,但她又不能去死,因为还有恩没还。
我试探着问侄女,不能把妹妹接回来吗?也许……
来不及了!侄女说,如果七岁那年我妈把她接回来的话,也许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可惜……侄女叹了一口气,眼眶红了。
可悲的是,连二嫂都不认为抑郁症是一种病,她觉得精神上的病大部份是矫情,是一种小孩子不懂事的胡闹,想开了就好。
不可否认,二嫂的确很善良,她拥有农村传统女性的所有优点,勤劳能干,朴实大方,照顾小孩细心周到,孝敬老人毫无怨言,不管对谁都一视同仁,但有时善良太过也成为一种残忍,她只相信她看到的东西,只认可事物的表面,对那个被送出去的可怜的小女孩,她或许从未觉得愧疚,就算偶尔后悔,也碍于对方对她女儿的照顾不敢开口要回来。
妥协是一种无奈的屈服,妥协在以爱为名的控制之下更令人悲哀,因为你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这世界似乎全都对不起你,又好像什么都给了你。
村儿里一个在深圳打工的堂妹跳楼了,十八岁。等人们赶到她跳楼的地方,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她已回天无力。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殒落,而在遥远的老桃村,她那个患有鼻癌的父亲正在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自从他患癌后,一开始是萎糜不振,后来脾气变得古怪,再后来就疯了,嘴里胡乱唱着歌,就像那些自暴自弃的流浪汉。从他家门口走过,你可以听到他不成句的歌词,有时候他也在村里晃悠,从这头晃到那头,装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瘦弱的身体好像一支竹杆。他在极力表现自己的勇敢,然而却不断地伸手朝子女要钱,让他们给他治病。最小的女儿十八岁,放弃了学业南下打工,所有挣来的钱都给了他,但在癌症面前,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所有能借的都借了,口袋里的钱刮得溜净,他的手还是从老桃村伸出来,伸到几百公里外的深圳,问女儿要钱续命。他的理由无非是他是她们的父亲,对她们有养育之恩,必须得报答。女儿欲哭无泪,小小年纪的她被逼得走投无路,从楼上一跃而下,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向世界妥协。既然今生无力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她只好将生命还给他们。当她在冰冷的太平间躺着的时候,她那个病歪歪的父亲还在顽强地活着,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妥协,是一个生痛的词,含着无法向人言说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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