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1-5-20 11:37 编辑
历史上是不是有个水泊梁山？似乎都认为有，毕竟那样的地形特点在咱们地界里也不是什么孤本。咱们地大物博，应有尽有，一洼水、四面山、藏个几十万人的地方还真不难找，有时候一个溶洞都能藏个几万人，何况山脉连绵的齐鲁地区呢？再说现在还有个梁山县，姑妄信之，这就是小说当中的那个梁山泊。其次，历史上有没有宋江起义？这个没问题，宋江也是正史留名的人物，只不过宋江起义尽管有影响，那拨人也的确能打，但是规模远没有小说当中的那么大，也没有固定的大本营，属于“流寇”性质，和小说并不搭边。再者，关于结局，小说的说法是先招安，再征辽、征方腊，之后人员折损大半，几个核心人物死的死，散的散，也就结束了，而历史之言半语的记载是海州太守张叔夜从附近经过，使了个损招，顺道就解决了，宋江的本钱还远没到和朝廷谈条件的地步，招安不成立。
张叔夜活到了靖康耻的时间点，两皇帝“北狩”，之后，他自缢身亡，算是殉国，是个有能力有气节的官员。不过，魔咒总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真到了女真人跟前，还是不行，这点和岳飞就不能比。岳飞也镇压农民起义，但岳飞打外族真不含糊，那是真正的民族英雄。
如果故事都按照非虚构的节奏叙述的话，那么，宋江起义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规模啸聚山林的对抗行为，结果也不好。可那样叙述的话就失却了传承前年的精彩，也就失却了太多的人物形象和性格，中国人的文化词典里少了一味硬气和豪情。为此，施耐庵的《水浒传》功不可没。
我们绝大多数都读过《水浒传》，而水浒故事的流传除了小说之外，还有评书、戏曲，以水浒故事为原型的著名戏曲不少，比如《打渔杀家》，《林冲夜奔》等等。
我们六零、七零后很多人的历史启蒙是从评书开始的，那时候我们的最爱是评书《水浒传》《三国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等，岳飞和武松是我们这拨人的偶像。针对这点，还有个“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的谶语，一旦冲动犯事了，《水浒传》成了背锅的。
显然，《水浒传》没有这么单一。不妨泛泛地拆解一下。
《水浒传》是什么？是拍案而起的豪情？似乎也不全是，毕竟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才上的梁山，三寸丁武大郎得知潘金莲在搞外遇，在明知实力不济的情况下还敢去捉奸，算是拍案而起，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老婆受欺负选择的却是一忍再忍，貌似忍到忍无可忍的例子很多，在斗和忍的选择当中，忍的比重要大得多；是匡扶正义的壮举？那也没必要打家劫舍草菅人命，李逵和武松都错杀过不少人，包括孩子和丫头，除了宋江一口一个“替天行道”招揽人员之外，故事的解构中价值判断并不清晰，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没有什么“红线、底线”之类；那么它是是英雄主义的张扬和智慧的挥洒？比如武松打虎吴用永兵之类的很有噱头，可也不尽然，多少有点像孙猴子，一旦遇挫，便有救兵帮忙，再说其中的英雄主义和草莽蛮干、智慧和阴谋也不见得是泾渭分明；那是不是都是走投无路的选择？还真不是，除少部分人犯事不得已去梁山存身之外，不少人还就是拖儿带女主动去的。另外，不管我们相信还是不信，整本《水浒传》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没饭吃才上的梁山，他们的生活温饱没问题，喝个酒吃个牛肉属于家常便饭。
无意诋毁这本伟大的著作，也不会以偏概全，小说的成功往往取决于他塑造了鲜明的人物，水浒当中确有一些人很值得同情，比如武松、鲁达、杨志、林冲的确受迫害，读者看得都揪心，恨不得给他们铺个路子拽他们上梁山，所以他们的故事就更有感染力。至于其他就平淡了一些，好几百年过去了，一百零八个人说来说去还是那么三四十个人。所以，绝大多数人还是有着自己本能一般的评判，而时间又验证了这种评判。勉强上山的和为凑一百零八这个数字才上梁山的终究影响力不大。
我倒是觉得，这本书其实是求生求存的书，是在找一条在在造反和投降之外的第三条道路，也就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另外在有原罪的基础上还能保全自己的这么一条路。这是一批人短暂的乌托邦，最后的结果只是验证了这种探索的失败，这条道路的彻底虚无。用命拼来了招安的门槛，最后还是送命。
还是鲁迅的那句话：娜拉出走之后怎样？要么回来，要么堕落。类似的梁山的结果只能有两个，要么造反成功，要么被团灭。而队伍因人员混杂的先天不良是不可能造反成功的，除非中间会发生强硬的洗牌行动，而宋江集团又不大可能做得出，所以实质上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彻底失败。
所以尽管参加过农民起义的施耐庵和罗贯中同情宋江等人的境遇，惺惺相惜，以梦为马，让他们好好地撒了一个野，但还是写到了他们失败的结局。虽然，很多人认为这本小说前后的风格不对，有探讨的必要，但是在结局上，他们是遵从了现实主义的，只不过多了一些悲剧色彩，而这种悲剧又加重了读者的恻隐之心，毕竟，谁愿意把美好的事情打碎了呢？又有谁叫悲剧天生就是干这活的呢？
纯粹的士大夫不这么想，他们要薄情的多，他们给宋江探寻了另外一条路，也是死路，但是没有任何温情的东西，影响力最大的是俞万春的《荡寇志》。
俞万春还够不上士大夫阶层，没有什么功名，不过他身上烙印般的思想是主流思想，对于梁山上的人是杀之而后快的，对于皇帝和张叔夜等等是当大罗神仙膜拜的。是一个一厢情愿的体制帮腔者。本人似乎还很推崇道教，小说当中也能看出，那一对父女近乎天下无敌了，对于道教谱牒上的东西也非常熟悉，一般人是编不出来的，林灵素等道人在宋朝能祸国殃民也绝非一般的下三滥可以达到，坑蒙拐骗也讲个专业，俞万春的专业素质还不错。
《荡寇志》给宋江等人安排了另外一个结局。等于是换一种方式写《水浒传》，一开始也是一个美娇娘陈丽卿，也是八十万禁军教头陈希真家的闺女，在东京接头溜达，也是遭到了高衙内的调戏。姑娘练过武，没吃什么亏，可也算是受气了。陈教头不急不躁，虚与委蛇，一来二去，还认了高衙内当干儿子，直到自己武功修炼完成之后，才施展道术脱身成功，割了高衙内的一个鼻子。高太尉不干啊！安排追杀，于是陈氏父女在逃亡投亲过程中又遇到了忠君爱国的云天彪一大家子，招到了一个可人的女婿——祝家庄的“余孽”祝永清，然后投亲成功，又是优秀的一大家子，还有个女诸葛般一般的小娘子刘慧娘，也就云家的媳妇。队伍越来越大，毕竟是得罪朝廷命官的人，也没有什么好的存身之处，落草于猿臂山。
故事到这里，和梁山故事没什么区别。对于蒙冤受屈，俞万春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他的脑洞也很局促，断然也不会设想到高俅该杀，陈家无罪，皇上圣明、法治公正等等。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出路在哪儿？灭梁山，将功赎罪。
俞道人以为他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径，其实结果也差不多，只不过宋江选择的是打方腊，陈希真灭的是宋江，陈希真和宋江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只不过俞万春见不得宋江的好，他站到了陈希真的一边。
我们不能否认俞万春其实文笔很好，《荡寇志》单从文字上尤其是描写和叙述来讲，是不逊于《水浒传》的，叙述很紧凑，场面很恢弘，打斗很精彩，女诸葛的计谋也活灵活现，颇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风采。章回体的小说都是评书的底子，很能吸引人。如果说不足于《水浒传》的话，那只能是人物性格的挖掘，比较脸谱化。他所钟爱的陈希真、云天彪、张叔夜就是完美无缺的人物，他所欣赏的两个娘子陈丽卿、刘慧娘那就是绝色美女，一个能文，能文的碾压吴用；一个能武，能武的天下无敌。看起来高大上，但一来没有什么变化，二来实在假得很。
至少在施耐庵笔下那么多彪悍的猛将怎么一到这个丫头跟前就束手无策呢？毕竟正史都说宋江那帮人打还是很能打的。抑或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找云天彪之类，偏偏要等他们做大做强呢？
俞万春这本小说当年的流传面还是很广的。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记录了自己小时候看小说绣像的情景，不完全是因为俞万春也是绍兴人，影响力也是个重要因素。不过，他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官方的推崇，此书成型之际，正是太平天国起义当口，洪秀全们把清政府撞击的摇摇欲坠。对于造反起义之类，政府和帮腔者那是真怕啊，巴不得他们死的快，然后天下天平，所以这时候有一本毁灭水泊梁山的书，传播渠道一定是畅通无阻的：你看看，水泊梁山死得多惨，安分一点吧！
诅咒般地面对水泊梁山，是俞万春的写作动机。从众多人物的结局可以看出俞万春的不厚道甚至阴暗。小李广花荣是神箭手，那就死在陈丽卿的箭下；神医安道全那就死在庸医手上；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还是得栽在另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手上；祝家庄的栾廷玉在水浒上遭殃了，那也得找回来，什么孙立孙新、母大虫顾大嫂、杨雄石秀必须死在栾廷玉、栾廷芳哥俩手上；出神入化的公孙胜的法术在陈希真跟前也完全失效；最突出的是宋江，你不是忠义自居吗？那只能死在贾忠、贾义手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场轰轰烈烈，曾经摧枯拉的起义队伍在官军面前不堪一击，最后一个不漏，尽数歼灭，无一善终。这哪是陈家父女的杀心太重，这分明是作者对于梁山人物的咬牙切齿啊！
简直是癔症在作怪。
唯一稍好的结局可能是武松，毕竟武二郎在民间的口碑太好了。他当然不能给活，但是，英勇豪迈是自带的气质，他不是被人打输的，也不是被人杀的，就是力竭而死，山神一般端坐石头上，留足了体面。
文人要是狠毒起来，也是相当可怕的，笔虽然不一定能杀入，但是能咒人，估计俞老道写完之后，肯定是自觉酣畅淋漓：终于让你们全面死完了！脸上肌肉抽搐，神情疯癫。
不过，有时候自己也恍惚，面对梁山一帮人，他绝大多数是以“反贼”称谓的，但有时候可能没留意，也会以“梁山好汉”来表述，这倒是相当有趣。
在俞万春的笔下，罗贯中就是一个二傻子。问题是罗贯中（一般的说法是罗贯中写的后半截）的结局虽然不喜，却延扩了几种可能性，比如被继续迫害致死的，也比如功成身退的，也比如流浪江湖乃至于漂流海外的，这些可能性是有的。仅仅从文学上来讲，罗贯中更遵从现实主义。李俊不一定去了泰国，但是后来的郑信到真的当起了泰国的国王，为什么不可能呢？
俞万春自己是怎么描述他所钟爱的人们的结果呢？修仙入道，刘慧娘年轻轻地死了，陈丽卿守一辈子活寡，老姑娘活了好几百岁，羽化成仙。想得倒很美，原因是他似乎也找不出其他出路，几年之后女真人就过来了，他们这么牛，要是在朝廷里势必要打啊，打得过女真人吗？一边儿去吧！
对于外族的攻击能力，俞万春是清楚的，因为他死的时候老毛子已经进来了，他也见识了洋枪洋炮的厉害，心里清楚，船坚炮利很重要。这样的想法带到了《荡寇志》里，于是《荡寇志》里面，外国人来了，佛郎机出现了，简易的潜艇出现了，梁山好汉自然是招架不住的。用当时的武器装备去打几百年前的水泊梁山，这不是什么科幻，是痴心妄想，是为消灭梁山再加重了一层砝码，也可以看出他对现代武器的仰慕，再延伸一点，说不定也是以曲笔的方式去期盼着国富民强呢？
毕竟，他反对的是造反起义，并不代表他们不爱这个国家，只不过他不赞成以梁山的方式解决问题，而是希望攘外必先安内的思维惯性在起作用。
我相当反感他描写的梁山尤其是从小就树立起来的一众偶像的结局，但并不反对他给梁山安排的失败结局。从规律来讲，梁山实际上没有大概率的第三条出路，从我对梁山的喜爱来说，与其投降，还不如畅畅快快地跟他们干，直到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荡寇志》当中，宋江从来就没有一点投降和屈服的意思。
只不过，这是不是作者的另一种隐晦表达就说不清了。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埋得太深了。
作为《水浒传》的另一类解读，《荡寇志》值得一读。它至少可以让我们多一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尽管我们不喜爱，但有些事情，我们没办法改变。
还是金圣叹聪明，他不愿意去推想最后的结果，一刀下去，弄成七十回，聚义成功，故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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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0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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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0 22: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