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桃 于 2021-6-1 19:45 编辑
初到黄州时先生的情感是低落的。
他在按例写给皇帝的谢表中表现得诚惶诚恐明了且直白:“德行并用,善恶兼容,欲使法行而知恩,是用小惩而大诫。”并表示:“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发自内心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乌台诗案”牵扯人众多,在变法派的强势打压下,与先生来往密切的官员不是被发配、贬官,就是遭降级、罚铜责处,朝廷上下一时间噤若寒蝉。这让先生实实在在感受到什么叫官场险恶世态炎凉,何谓是落井下石物是人非。
寂静的寺院,摇曳的烛光,萧瑟的春寒,孤雁的身影。
孤寂悲怜中先生恍然想起了家乡,那溪流,那溪流上的‘瑞草桥,’那里是自己的吸吮学识的原乡,那里有自己初恋时与王弗流连的竹林……
先生与妻弟王箴(字元直)的关系非常融洽,发妻王弗离世五六年后,王箴还专程从家乡来看望在杭州任上的先生。先生有感赋诗:“海角烦君远访,江源与我同来。更欲留君久住,念君去国弥年。空使犀颅玉颊,长怀髯舅凄然。为予远致殷勤,瑞草桥边老人…… ”《仲天贶王元直自眉山来见余钱塘留半岁既行作》诗中专门注明(老人”王庆源也)他是先生年轻时的好朋友,羞于出口的是,王庆源是先生第一次登门王弗家门时的“引荐人”。就是这次以借书为借口的造访中,先生巧遇到了小窗前梳妆的王弗,至此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插叙的诱因是衬托先生此时给妻弟王元直写的一封信。
给别的朋友写信有“串联之嫌”,给自己的妻弟写封家信总不会犯忌讳吧。先生在开场白中就直言,黄州真在井底。在这里听不到一点儿家乡的消息,家里的亲人们都好吧。我在黄州粗聊度日,无非就是到江边打点水,到地里挑点菜就过去一天。虽说不能参与地方公事,但朝廷内部的参考消息还是能看到的:不是有才能的人被捕入狱,就是政绩考试不合格,何况我这样的人。我算是想明白了,或许哪天皇上准许我还乡,有一个随从照顾足矣。每天与乡邻及亲朋好友聊聊闲篇儿,坐在家门口嗑嗑瓜子,吃吃炒豆什么的,不知这样的想法能否实现……
是未加任何修饰的一封家书,直接反映出先生思想的变化,脱离红尘返璞归真。当然,这只是先生的一厢情愿,上级监控你改造思想的日子还长着呢。
先生的弟弟子由在看望先生时带来了挚友李端叔的一封信。他文采出众刚直不阿历来受先生敬重,脍炙人口的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就是他的杰作。与这样的朋友交心自然是先生乐事了,说的话自然是真情了。“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醉人推骂,写信不回,不为人识!堂堂苏大学士竟落到这步田地!“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这封信您不能让别人看,您一定要明白我的意思。看来先生的惊颤犹存,也只能对朋友说说了。
即使这样,关心先生的朋友不在少数,他们主动写信嘘寒问暖。
“谴居穷陋,往还断尽,远辱不遗,尺书见及,感怍殊深。”我被贬谪到黄州这个荒蛮之地,此前的朋友都没有了联络,看到你写给我的信,真是既感激又惭愧。这是先生在写给僧人法言《答言上人》信中的话。
“自得罪后,虽平生厚善,有不敢通问者,足下独犯众人之所忌,何哉? 自从我获罪之后,即使平时交情深厚的人,有的也不敢与我通讯问候,您偏偏触犯众人的忌讳,为什么呢?”这是先生在《答陈师仲主簿书》信里的话。
从这两封书信中可见当时朝廷党争犹酣时局艰险,先生在信中感谢朋友的关心,回忆往日的友谊感触颇多。
值得一提的是,陈师仲时任杭州主薄,与先生交往颇深,尤其对先生的诗词崇拜有加。先生获罪后,他不但不疏远而且还逆势把先生在密州、徐州两地所作的诗词分别编纂成《超然》和《黄楼》两本集子,这该是多大的政治勇气和铁杆朋友。先生在回信里自述“乌台诗案”初期,家人为防患于未然,把不少作品都焚毁了,没想到您还为我出集子。痛定思痛后的先生烦请陈师仲删去和那些势利小人相关的作品以正视听。
先生还在回信中赞扬了黄庭坚和秦观,“而二子独喜见誉”,这两位不愧是“苏门四学士”的中坚,毫不避讳与先生的情感,支持先生的主张。
先生在杭州工作过的同事朋友,譬如王复、张弼、辨才、无择等,已经或正在受到先生一案的株连。但他们不惧,不仅畅叙与先生的友情还雇专人给先生捎去杭州的土特产,而且是一年两次。先生感动之余在回信赋诗:“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一年两仆夫,千里问无恙……”《杭州故人信至齐安》
先生幸运的遇到了黄州知州徐君猷和通判孟享之。这两位顶头上司非但没有行使对先生的监管,反而成了先生的挚友。“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这是先生在寄与徐君猷弟弟徐得之信中的肺腑之言。在黄州的作品里很容易找到这样的诗文,如《太守徐君猷、通判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送牛尾狸与徐使君》《徐使君分新火》…… 足见其所处融洽。
先生在黄州还遇到了一位贵人。“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余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先生还写到:“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我今反累生,借耕辍兹田。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众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
这是先生在《东坡八首并序》中的话,先是感谢,后又调侃,可见交情之深厚。穷士如何办得了申请土地这等大事?这也是先生的运气好,马正卿是继任的黄州通判。冒风险施援手,真乃大德行大丈夫!正是因为有了马正卿等黄州众官员的鼎力相助,才有了苏轼嬗变成旷古达今的“苏东坡”。
东坡耕种自食其力,生活改善心情好转。除了与朋友的书信往来,先生渐进淡去官架子融入当地百姓之中。从先生黄州的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伙人的身影:在当地的川籍老乡王齐愈和王齐万兄弟俩,开酒肆的潘丙,开药店的郭遘,近邻古耕道,乡医庞安常,才俊何颉之…… 朋友多了路好走。相互交往谈天说地,小酌吟诗乡间野趣,劳晌耕作粗茶淡饭,市井笑话开心至极。先生的自我救赎是成功的,先生的自我修复自愈能力是显著的。
前来探视先生的人也不在少数。
陈糙(字季常)就是常客,先生在黄州四年多,他就来了七次。说来有缘,先生刚开始从政时在陕西凤翔,陈糙的父亲陈希亮是先生的顶头上司。他们多少年未见,在此遇见隐居的陈糙岂不是巧?有野史说,这是先生政敌的有意安排,让他前来报复曾经与其父亲有过节的先生。可事实正好相反,不差钱的陈糙在生活上给了先生很大的帮助。先生也不吝啬,专门为其写了《方山子传》,还为惧内的陈糙量身打造了“河东狮吼”的成语故事。
被先生称之为“爱君才器两俱全”的四川老乡,同遭变法派打击的杨绘,先生的学生,曾经在徐州与先生见过面受到鼓励的“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中的王适等,都先后来黄州探望先生。这种不畏逆流雪中送炭的至深情谊令先生动容。
更有先生的佛门朋友参廖,来黄州陪先生一住就是一年。参廖与先生交情最深,受先生牵连最重,以致被变法派革去了当和尚的资格。在北宋,高僧备受崇敬,想当个和尚手续严苛那是需要朝廷批准备案的。何况高僧被勒令还俗,这是仅次于杀头的顶格处罚,后来先生复出帮参廖复回佛门这是后话。
“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送沈逵赴广南》先生在困境逆境中生活了四五年时间,生活五味瓶的的滋味嚐了个遍。先生从开始的避世思维,单纯的书信抒发情感,书信交流思想到不断融进现实,是一种自我约束的修行,更是不断修葺码砌自信的岁月,达到了对流俗超越的境界。
我们应该看到,先生旷达思想的形成有一个渐进的过程,而书信与朋友,是先生蝶变过程的不可或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