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束话题】一个害羞的人

随玉

　　我见过的最害羞的人，是我公公，他的害羞有时候都成了笑话，但细想起来还有点可怜。


　　初见他时，他牵着两只鹅圾着拖鞋慢悠悠地走在家门口，他很瘦，非常瘦，仿佛风一吹就倒了，绳子细细长长，松松地绑在鹅腿上，鹅走几步，他就跟着走几步。这一人两鹅就那么漫无目地地摇摇晃晃地走着，看起来悠闲自在。见了我，他咧开嘴嘻嘻地笑：“儿呀，吃粥去！”他一见我就叫我去吃粥，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说不吃或说吃过了，他就急了，说再吃点再叫点。


　　他总是叫别人吃，自己却很少吃，每天牵上那头牛或那两只鹅，顺便灌上一瓶子稀饭（那稀饭里大部份是水）太阳落山才回来，期间就算水喝光了稀饭吃完了，也强忍着不回家。在忍耐方面，他有着石头一般的坚韧。儿女们都知道他的臭毛病，怕他年纪大了累出病来，把他牛卖了，鹅杀了吃，砍柴刀也藏起来，他这才没有借口上野地里去。


　　公婆年纪大了，很少自己开伙，有时候跟二嫂搭着吃，但婆婆如果不煮饭，公公通常是忍着饿的。


　　每天回家之后，假如二嫂正在往桌上摆饭菜，他会到村里随处转一转，跟他说要吃饭了，别走远，他答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不见了人。通常他回来的时候早就开饭了，都知道他在人多的时候不敢吃，大家都把炖得烂烂的肉推到他面前，吃完了就走开，让他自在地一个人慢慢吃，只有这时候他才能大快朵颐。


　　中午他饿了，过来转转，桌子边要是没人，他不敢动手去厨房拿吃的，到家门口转转，出去了。过一会回来，再转转。如果遇见个人，跟他说饿了就自己吃饭去，他却又连连摆手说不饿，好像要跟人打架一般。婆婆常骂他这人不识好歹，没礼貌！吃个饭三催四请。


　　他的害羞，已经成了捆绑住他的一根绳。为这害羞他差点丢了命。


　　因为常年半饥半饱，公公胃病很严重，但谁也不知道他有胃病，疼的时候他悄悄躲在屋里，直到那次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才慢悠悠晃到四哥家门前往里瞅。四哥和四嫂正在商量下地锄草的事，两人把工具都收拾好了，正为着什么事争吵。见了老爷子，问他有什么事，他连连摆手走开了。他捂着肚子又回了老屋，在床上躺了一会，实在受不了，爬起来晃到二哥家。二哥不在家，二嫂带着两个小孙女忙里忙外，大的喊小的哭，猫儿狗儿也围着二嫂要吃的，一派鸡飞狗跳的样儿。他实在不好开口说自己肚子疼，满世界的人好像都在忙，只有他一个闲人。回到老屋，婆婆坐在灶堂前往灶洞里塞柴火。她常年都窝在厨房，有时候烧水，有时候煮饭，有时候酿酒或帮他们煮要拜公的鸡。他没有和婆婆说一句话，自己挪到屋里，躺在床上。第二天婆婆给他换床单，发现床单上暗黑色的星星点点，问他怎么了，他才说吐血了。四哥赶紧把他拉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胃穿孔，大面积糜烂。立即进行手术。


　　这件事出来后，全家人赶到医院给他开了个会，苦口婆心地劝他饿了就吃饭，别老忍着，锅里不缺这口吃的，都是自己儿女家，怕什么？说他的时候，他老是嘿嘿的笑，过后依然如此。


　　我一直对这老头儿的忍耐精神佩服到极致。又黑又瘦的一个人，一下了田就好像把一切都抛储脑后，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回家，几十年如一日，从来不说苦不说累。但说真心话，除了这个优点之外，也实在看不出他别的长处。我一直感慨，为什么婆婆这么能干的人竟找了这么一个闷葫芦？按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他已经老实到近乎傻的地步。举个例子来说，有一年砍树做屋梁，他刚好在那里看热闹，好巧不巧，树倒了，而且是毫无预兆地往他的方向倒过去。别人都三脚猫一样跳开了，他却一直顺着树倒下的方向跑啊跑，最终被砸翻在一个土坡下，幸好有坡挡着，没大受伤。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发笑，常当着方师傅的面感慨，为什么你爹这么老实，不会往旁边跳一跳？就这样的人怎么能娶到媳妇？


　　方师傅也捂着嘴说：说起来这又是一个传奇。当年老爷子相亲的时候，姑娘要上门看家底，他满村子借物件，这家借个米缸，那家借个桌子凳子，把一个四壁溜光的家摆得满满当当，姑娘和媒人都说，这家人殷实，小伙子看起来也老实，挺可靠的，于是嫁过来了。没想到刚嫁过来两天，村里人纷纷把自家东西搬回去了，露出公公家的穷家底，但不嫁也嫁了，能咋滴？只好忍了！


　　想到老实害羞的公公居然也有这么大胆狡诈的一面，着实感慨，大概是有高人指点吧，不然在这盛世还能饿到胃穿孔的公公，竟然娶了这么能干泼辣的媳妇，要搁现在，光棍是打到底了！


　　说到底，公公是个极度自律的人，他可以没黑没夜地干活，可以不求吃的穿的，也从不麻烦儿女，但他的这种极怕羞的性格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如果一个人被自己的性格缺陷束缚，他是永远无法走入人群的。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在他那里却变得难以启齿。害羞，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时候害羞过了度就成了负担。


　　一个被害羞主宰的人生，就像关在牢里的鸟，很难接触到外界精彩的另一面，只能活在自己有限的世界里了。


　　PS:看到芷楚的约束话题，想到的是社会道德和法律法规对个人的影响和束缚，又看到可以含有“缠缚”的意思，大约我这篇的“自缚”也能粘点边儿？

洛雨漁舟妙玉桌

这种害羞，真想摸摸头，但手只敢扬在空中……

这种害羞，实际上他内心有一种比饥饿更强烈的尺训在他头顶之上，需要别人肯定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他也更能体会并丈量出别人的需要；但会忽略自己的需求，因为有尺子在。

这种害羞帽子下，是严厉权驯和训导下的状态，还没找回自己的手脚，心也可能没醒来。

秋实

稀罕，玉玉终于冒泡，赶了趟末班车
字里行间，这个过分害羞到了误事地步的公公会让人急死，若不是当年受高人指点拖借了村里人的物件，把一个四壁溜光的家摆得满满当当，媳妇从何而来？更不可能娶到能干的哟。

秋实

捉个虫哈，有误输：
抛储脑后
粘点边儿

草舍煮字

我爸爸也是这样的人，也出生在那样的大山里。虽然是个老师，但讲课时侃侃而谈，专业以外讷于言敏于行，一辈子就是个怕麻烦别人的人。
玉兄一篇，勾起怀念。谢谢你的佳文！

喻芷楚

读来满满的感慨。老人这种自律，自我约束自己的行为在心理学上是有严重的人际交流障碍症，也有第一次欺骗媳妇的负罪感，别人并不在意，老人应该是如刺哽喉，于是有与老伴都有难以沟通的鸿沟，他的苦都在自己心里。作者通过几个例子证明老人这种心态，在一定程度上显示老人只有通过自我劳动才能找到一点自我的存在。

喻芷楚

算得算得，老人家就像一根不求人的搔痒棍，想什么都自己扛下来，尽量不给人麻烦，尽是到了见外的地步。

幸福小草

让我说，你家这个老人前世肯定是女儿身子，这世留了不少少女习惯。
性格里的东西，或许不是约束来的吧。

唐僧没有肉

害羞这东西属于先天，有很多东西没法改变，或者说没法从本质上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太过害羞一定吃亏
玉版不光小说写得好，这散文也写得一级棒。
不过文章有笔误哈

随玉

洛雨漁舟妙玉桌 发表于 2021-6-1 07:26
这种害羞，真想摸摸头，但手只敢扬在空中……

这种害羞，实际上他内心有一种比饥饿更强烈的尺训在他头顶 ...

可能他这人就是人们常说的“憨”吧，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总是比别人怯懦一些，不过为人还是很老实可爱的。
问好洛雨，六一快乐！

随玉

秋实 发表于 2021-6-1 08:43
稀罕，玉玉终于冒泡，赶了趟末班车
字里行间，这个过分害羞到了误事地步的公公会让人急死，若不 ...

我正是看时间快过了，赶紧弄一篇，坐上最后一趟末班车了，哈哈！秋实真是太了解我了！
这个公公呀，有时候真是又气又好笑，说啥也改不了，无奈呀！

随玉

秋实 发表于 2021-6-1 09:03
捉个虫哈，有误输：
抛储脑后
粘点边儿

我昨儿写这两个字，一时不记得咋写了，只好弄个错别字顶替一下！秋实这眼神儿好！

随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1-6-1 09:03
我爸爸也是这样的人，也出生在那样的大山里。虽然是个老师，但讲课时侃侃而谈，专业以外讷于言敏于行，一辈 ...

那个年代的人似乎都有点害羞，不过他们一旦工作起来，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无人可比，这可能是那个年代的人最让人敬佩的地方。

随玉

喻芷楚 发表于 2021-6-1 09:04
读来满满的感慨。老人这种自律，自我约束自己的行为在心理学上是有严重的人际交流障碍症，也有第一次欺骗媳 ...

芷楚说得妙！老人正是这样的人，平时人多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说的话也是笨笨的，真有构通障碍一样。也就亏了生在那个年代，要生在这年代，非打光棍不可！

随玉

喻芷楚 发表于 2021-6-1 09:09
算得算得，老人家就像一根不求人的搔痒棍，想什么都自己扛下来，尽量不给人麻烦，尽是到了见外的地步。

他自己一人受罪不要紧，儿女都受连累，本来简单的病拖得严重了才去看，无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