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1-6-14 14:05 编辑
1954年4月初，上海出版公司出版了《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署名周遐寿，周遐寿即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是建国后周作人出版的第二部冠有“鲁迅”名字的文集。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包括《总序》《呐喊衍义》《彷徨衍义》《附录》四部分；《附录》包括《旧日记里的鲁迅》《学堂生活》两部分。查《周作人年谱》，以上各篇的写作时间为：《总序》作于1953年10月24日；《呐喊衍义》91则，作于1952年2月16日至3月30日；《彷徨衍义》45则，作于1952年3月30日至4月6日；附录一《旧日记里的鲁迅》25则，完稿于1953年12月28日；附录二《学堂生活》24则，发表于1951年10月2日至26日。
手里没有《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单行本，但有《周作人散文全集》，《总序》《呐喊衍义》《彷徨衍义》《旧日记里的鲁迅》在第12卷，后改名为《五十年前的学堂》的《学堂生活》在第11 卷。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主体是《呐喊衍义》和《彷徨衍义》。《彷徨衍义》虽只提到《彷徨》，却有关于《朝花夕拾》的“衍义”若干则。所以，《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涉及鲁迅早期的三部作品集：《呐喊》《彷徨》《朝花夕拾》。《呐喊》《彷徨》是小说集自无异义，但《朝花夕拾》却一直被归为散文集。从这个意义上讲，书名《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不是特别精准，值得商榷。只是，当事者鲁迅已仙逝多年，写作者周作人也早已离世，没必要旁人也无权利更改书名，继续沿用或许才是对逝者的尊重。
建国后的周作人为人低调，深居简出，虽多敛迹，却不噤声。周作人不噤声，一方面似乎有高层默许，否则，他一位板上钉钉的汉奸，与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反目的兄弟，历来喜欢游离于主流之外的文人，哪有说话的机会与可能。另一方面，经历了诸多变故的周作人也看得透其中的机巧，知道该说些什么，应该怎么去说，才能不被噤声。比如鲁迅，就是大家都能接受，周作人也不必违心去写的话题。也就是说：建国后，周作人写得较多的是鲁迅；甚至可以说：建国后，周作人是靠鲁迅而存在而具有意义的；再俗一点说：建国后，周作人一直吃着鲁迅这碗饭。
在《总序》里，周作人特别说明了《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主体内容：
小说是作者的文艺创作，但这里边有些人有模型可以找得出来，他的真相如何，有些物事特别是属于乡土的，土物方言，外方人不容易了解，有说明的必要，此外因为时地间隔，或有个别的事物环境已经变迁，一般读者不很明了的，也就所知略加解说。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既不是读后感，也不是书评；所谓“衍义”虽时有爬疏，却不拘泥于考证。要准确定义《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里文章的类型，颇有难度，勉强可称之为关于《呐喊》《彷徨》《朝花夕拾》的随笔。认真分析，有三个方面的特点。
一是寻找“本事”却不刻意。对于鲁迅小说里的人、地、物、事，只要可能，都要寻找其在现实生活里的影子。即使这些影子或许只是虎豹之一斑，甚至似是而非，也不惜一说。周作人结合鲁迅的文本与生活，将小说里取材于现实生活的内容，按他所知所晓，一一道来；对于不知道不明白的，再三申明。至于对应得准与不准，周作人不管；读者信与不信，是读者的事。比如：《狂人日记》里狂人的原型“乃是鲁迅的表兄弟，我们姑且称他为刘四。”
二是揭示“主题”却不拓展。对于鲁迅小说的意旨，周作人虽并不回避，却不喜欢深入拓展。往往一两句话，说清楚就好。这并不是周作人刻意要将鲁迅小说的深意简化，而是或许鲁迅小说里真没有后人一而再、再而三加载的“微言大义”。比如：周作人在《呐喊衍义》之“金心异劝驾”一则一句话，便概括了鲁迅创作小说的动机和鲁迅小说的主要主题：鲁迅“的动手写小说，并不是来推进白话文运动，其主要目的还是在要推倒封建社会与其道德。”
三是书写“鲁迅”却不拘泥。《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沿袭《鲁迅的故家》的笔法，围绕着“鲁迅”这个核心，讲了许多题外话。这些题外话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故乡绍兴旧时的风土人情，比如方言、习俗等等也者。这是周作人的强项，也是周作人喜欢的内容。虽不敢说周作人是顾“鲁迅”而言它，但周作人之为周作人，周作人在文化上的意义要远大于他在文学上的意义，这些书写是最重要的证明。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附录，有点令人找不着北。附录一《旧日记里的鲁迅》录周作人前期日记里涉及“鲁迅”的记载，与“鲁迅小说”无多大关联。附录二《学堂生活》记录周作人的“学堂生活”，“鲁迅的弟弟”的“学堂生活”虽勉强可以和“鲁迅”扯上关系，却与“鲁迅小说”没一毛钱的关系。这样的附录，似乎并无多大“附”的必要。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1954年4月出版后，很快销售一空。据《周作人年谱》载：1954年6月30日，周作人“得上海出版公司寄再版《鲁迅小说里的人物》2册。”1955年8月10日，周作人“得上海出版公司重版的《鲁迅的故家》及《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各2册。间隔一月即再版，一年后又重版，作品受读者喜欢的程度可想而知。
关于为什么取“衍义”之名，周作人在呐喊衍义第一则《〈呐喊衍义〉开端》里，有一段话：
《呐喊》是个好题目，可以写出许多的文章来。这个意思我早已有了，也想来试一下，可是拖了好几年不曾下笔，因为那个题目想不好。这总不好说，新一点是“关于呐喊”吧，说索隐呢？例如《红楼梦索隐》，但这里边所有的人物与事迹并不多，也不怎么隐䀲，无须那么费了力气来索。我曾想到用“呐喊讲章”的名称，这两个字的确不差，却又怕有误会，以为是夸夸其谈的在讲章旨、节旨，谈得比本篇原文更长，印出来徒耗物力，要看的人也不会多的。上后我才想到了这演义的名字，乃发心不写，称之曰“呐喊演义”。这个名称也并非没有缺点，第一是它有《三国演义》等说部在先，好像是把《呐喊》里的小说再拉长来讲，有如茶馆里的讲《聊斋》，但是很明显的这是不可能的事。其次或者有人要联想到宋明人的“大学衍义”，那种内圣外王的大著，我怎么追得上，更没有鱼目混珠的意思。好吧，我还自写我的衍义，这只是像《四书典林》之类，假如用了庸俗的旧书来比方，讲一点相关的人地事物四项的故事，有没有用处不能知道，但不是望着题目说空话，所以与“味根录”之类是有些不同的。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周作人文字的一些特色。一是涉猎广，喜欢“掉书袋”，古今信笔就来。短短的一段文字里，既讲到古代的讲章、说部、典林之类，又谈到《红楼梦索隐》这样的近作，三两句说能将其要旨说得清楚明白，的确是高手。二是用曲笔，喜欢在看似平淡的语句里寄寓深意。之所以不用索隐、讲章、演义等名，不仅仅是内容与题目或不相称，隐隐地似乎有他对这些形式的书籍的不喜欢，特别是“比本篇原文更长”的讲章。三是究根底，喜欢认真推演，不似是而非。本对作为“内圣外王的大著”的“衍义”不怎么感冒，却依然选用“衍义”的题目，看似无奈，其实有自己的自信：“我还自写我的衍义。”今天我们读来，似乎也觉得“衍义”是最恰当不过的题目。
引这一段文，并不是要阐释周作人丰富的学识、深刻的曲笔、认真的态度，而是想进一步说明：建国后，周作人喜欢拿鲁迅说事，一直吃着鲁迅这碗饭。比如这段文，应该就脱胎于鲁迅《阿Q正传》。
《阿Q正传》第一章“序”里，鲁迅也谈到关于给小说取名的问题：
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比较周作人和鲁迅这两段文字，要说周作人没有模仿鲁迅或者取名“衍义”的灵感不是来自鲁迅，似乎说不过去。
“衍义”是故乡的大地，厚重深沉。那些山川、草木、人物、故事、风俗、亲情，在鲁迅的小说里虽或被艺术化为小说的要素，或只是一鳞半爪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只需轻轻一提线头，一切就会从记忆深处流淌而出，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一伸手就可抚摸老屋斑驳的墙砖，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扯下攀援在泥墙上的何首乌藤……“衍义”仿佛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飘忽其上，云雀起伏翻飞，随便点染便可绘就美妙的画卷。周作人的文字看似简短无华，仿佛老翁话家话，却如白头宫女说玄宗般令人感叹时移事易，人去楼空，繁华消隐；也如庄子散文般汪洋恣肆，天马行空，神龙见首难见尾，有非同一般的意趣。
从写作的时间可看出，周作人在创作关于鲁迅文字的衍义时，才思泉涌，下笔若有神。只是不知周作人在衍义的天地里，是否会想起自己与鲁迅的反目；也不知在摘录旧时的日记，看到自己写下的“大哥”时，有什么感慨。我愿意将周作人特意辑录旧时日记的行为，当作一种忏悔，觉得他是隔着时空、隔着生死，在一声声地呼唤自己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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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3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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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4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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