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笑沧海 于 2021-7-16 06:20 编辑
我对我的父亲是敬畏的。
我的父亲,生于1951年,卒于1989年。一生平平淡淡的,也没留下什么豪言壮语,短短的三十八年,苦累的三十八年,慈悲的三十八年。
他生于农家,排行第二,爷爷奶奶也没什么文化,随便给他取了乳名小二。大家都知道,店铺里的伙计也叫小二。村里人聪明,常常以此打趣他,使唤他。我出生后,村里人也给我贴上标签“小二的闺女”。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段时间是吃不饱饭的,活动也多。我父亲正好赶上了。家里穷且没什么根基,因此,他长得黑瘦,也没能多上几年学。或许悟性还算高点吧,他竟然当上了村里的代课老师。这段经历给他带来了好运:在学校里,他结识了同是代课老师的温柔女孩,也就是我的母亲。俩人相知相爱,喜结连理。现在看来,在父亲短暂的生命里,也许当老师的这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吧。
后来我也当了老师,若真有在天之灵的话,我想我父亲是知道的,也是祝福我的。因为我相信,在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男人无私地爱过我,胜过爱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也依然如此爱我。
我们父女俩相处了十五年,这还包括我从一个细胞分裂开始算起。因为我是次子长孙,我的出生给全家带来了欢乐。小时候的我白白胖胖,特别爱笑。叔叔姑姑都爱抱我逗我,把他们认为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了我。所以,日子虽然艰难,我却没有挨过饿,我的幼年还是十分幸福的。我父亲对我更是溺爱:只要回家,我若醒着他就抱着我,我若睡着,他就千方百计地把我弄醒。或许他知道,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吧。他特别珍惜这份独有的天伦之乐。而我却是懵懂的。对他的亲近,反而有些许的烦感。后来他突然去世的时候,我很后悔,若是知道他只能陪我生活十四年的话,在这十四年里,我是绝对不会忤逆他半分半毫的。可是未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读到此文的朋友,趁父母还在,去承欢膝下吧。尽量地去满足他们做父母的心愿,成全他们做父母的心意。孝顺,孝顺,顺了才是孝。
父亲小时候机灵,学习刻苦,很讨大人的喜欢,成年后他为人仗义,朋友众多,还十分地照顾弟弟妹妹。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排行老二的他俨然成了大家庭的家长。大家庭对外的事情最后都由他拿主意。他做事公允,没有私心。为此也赢得所有亲人的尊重。这一点我是十分崇拜他的。正如老舍先生在《我的母亲》里说的那样,我也是受了我父亲的影响,才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他把性格传给了我,给了我生命的教育,让我十分受益。《触龙说赵太后》里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知道我父亲到底有没有读过《战国策》这本书。但是短短的十四年里,他用自己的言行,影响着我,把他的好基因植入我的血液里,把他的好性格刻进我的生命里。在我心中,父亲这个身份,他是满分的。
我爱读书,也爱学习,但更爱玩。父亲从不限制我,在他这里,我完全是自在的,自由的,能够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可是他对我的教育也不是放任自流的。我小学一二年级,每次考试都是双百。我以为他会满意,父亲却说,考试成绩高不行,必须考第一才行,要在同龄人中位列前茅。所以当我小学五年,年年考第一的时候,父亲看到了希望。逢年过节,几杯酒下肚,他会面露喜色地说,我闺女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可是当我真的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我很久了。我上大学的这份喜悦,他没有感受到。我还为此耿耿于怀过很长时间。慢慢地,我也释然了。因为我觉得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冥冥之中,该是自有安排的吧。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着我走亲戚。父亲的外祖家,姑母家,我们年年必去,而且带的礼物相当厚重。点心和酒不必说了,光那刀肥瘦适宜的带皮五花肉,就足足有五斤重了。对于我们当时的家境,算的上是奢侈的。当然,亲戚家也是有回礼的。
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小叔和小姑都还年纪不大。教养他们成人的责任就落在了父亲身上。小姑大我十三岁,小叔大我十岁。父亲让他们住到我家来,跟我们一块过日子。
小姑大了,到了婚嫁的年纪,自己寻了喜欢的人。父亲当时是替她高兴的。可是对方的母亲却不大喜欢我小姑,认为没有父母的女孩少教养。我父亲就非常生气,不同意这门亲事。小姑却背着父亲住到人家家里去了。而且在没有家长的同意,没有婚礼的情况下,她还怀了孕。后来为了给未出生的小孩子上户口,她婆婆来找父亲要小姑的户籍,我父亲是严厉拒绝的。他说,古人婚娶讲究的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们可以不要,你们至少要给她个婚礼,名门正娶吧,没有父母的女儿就那么让人看不起吗?她还有哥哥,有四个哥哥呢。她婆婆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户口也没有迁成。虽如此,每年的二月二,六月六这样的传统节日,父亲依然会派我和我大伯家的弟弟去小姑家叫她回娘家来过节。
与人相处,我父亲从没有失过礼数。也许是生在山东,受孔圣人影响的缘故吧。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父亲喜欢让我帮他做些小事。譬如挠痒痒呀,掏耳朵呀,这些都是他自己能做到的,他还总是央求我来帮他做。那年的六月初八, 吃早饭的时候,他抚着我的头发,说,乖闺女儿,老儿的耳朵眼儿痒痒了,等老儿回来,给老儿掏掏-----父亲从不呼我的乳名,总叫我“闺女儿”,就像现在有儿子的人家不喊名字,只叫“儿子”一样。跟我说话,他也从不说“我”,总是以“老儿”自称。
可是这竟然成了我们最后的早餐。那天的对话也成了父亲对我说的最后的话。那天跟这几天一样,闷热,多雨。
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我们去接他回家。小叔用自行车载着我,我怀里抱着一只招魂儿的大公鸡。一路上,我哽咽着,不敢大声哭出来,雨淅淅沥沥,乌云黑压压的,天空好像要塌下来了。 我走过去,拽父亲的手,早上还温暖的摸过我头发的手现在半握着,冰冷冰冷的,没有任何的回应。太平间里安静极了,我咬着嘴唇,眼泪却默默的肆无忌惮地在流,我分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从此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如今,远离故乡的我,心里除了对父亲的感恩和敬畏,还多了份思念和乡愁。而乡愁恰如余光中先生所说的:
就是那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