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燠热的夏季风吹来甜腻混合着苦艾的味道。这是我熟悉的一种滋味。二十年来,一直封存在心底。这滋味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遥远的小村庄。
回想青春总是美好的,经过了岁月的淘洗,既使是当年的苦涩,也成为最美好的记忆。二十年前,我中师毕业分配到祁连山下一个叫“寺儿沟”的乡村教书。这地名既土又拗口,每说出来心里都灰蓬蓬的。这个“沟”与“九寨沟”简直大相径庭,九寨沟以风景秀丽名冠天下,而寺儿沟却不过是戈壁旷野上一个极普通的小村庄。异地朋友相问,我总是不情愿说出这个难堪的村名,但我又不得不时常捡起它镶在信封上,让它带着我苦闷心绪周游天下。我常想,就“寺儿沟”三个字,定会让编辑费神地揣摩出一些意味吧。常州《翠苑》副主编冯光辉先生就来信推测:“我想寺儿沟一定是个穷地方,但寺儿沟有你这样的文人一定是灿烂的。”诗人林染也十分知情地关注说:“你那地方太偏僻了,限制了你的视野。”老师们诚心善言确实让我感动。寺儿沟这地方,穷倒未必,主要是偏僻闭塞,这让一个思想活跃的人实在受不了。在这里,报纸和信件常常迟误,新闻都成了历史,整个校园不见一份时新的学术刊物,前卫的思潮总是吹不进这远离闹市的小学校。在校园的四堵墙里闷得慌了,走出去又是看惯了的庄稼、树木。偶尔进一趟城,归来后就恍若隔世。城里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这里的风景处处读不出新内容,一如老祖母的脸般枯萎。
就在这里,我一呆就是十年。十年前带学生植树造林,在南面戈壁边缘植的沙枣树如今已经成林,但常年经受西北风的缘故,一个个作倾伏状,低眉顺首,委曲求全,而过了端午,一树树的沙枣花灿然盛开,甜腻的味道弥漫整个乡野。每次看到这些树木,我都不自觉地想到人的一种生存状态,人在一个环境中呆得久了,也往往被环境同化,使人性情麻木思维迟纯,犹如笼中禽鸟,栏中虎豹,圈得久了,它就连最基本的生存本能也退化了。死寂的环境容易使人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还培养出一种慵俗懒散的坏习气。
我也许就这么得过且过了十年。五年前新校舍落成,我一家乔迁新居,恰门前有一空地,本想植上三槐五柳,引一树鸟鸣,造一片绿阴,并拟撰一极雅的室名,拾掇一个像样的文人庭室,可是,心里一直很别扭。这种心绪从我踏进这个校门之似乎初就有了,借一片抹不掉的阴影,潜伏于内心深处过了若许年,依然如故。当初来到这异乡谋生计,举目无亲,信受冷落,尽管冰心一片,赤诚满怀,可永远难以融入本地的民情中去。别人视你永远是外乡人,自己也始终感到身如浮萍,不知乡关何处。中国乡村哪里都有这样一种特有的文化观念,你不服气也枉然。橘生南为橘,移北为枳,那酸苦的滋味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二
日子一天天过去,门前的空地依然空着,拟撰的室名依然悬着,自负的我依然一天天混着不冷不热的日月。而门窗的油漆已经斑驳,面目的沧桑日见轮廊,往昔的朋友眼见得一个个升迁发达,股市行情一天比一天红火。在寂寞中浮躁,在浮躁中寂寞。物是人非理想沦落的今天,想凭个人意愿塑造理想的人格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在这个大环境里,人就似一粒砂粒,社会是一台庞大的搅拌机,投身其中,必然被搅拌得面目全非。同学来信,安慰我说:既然怀揣了一颗敏于思索的心,就永远没有不烦恼的人生。
曾幻想有足够的资财和空闲能够邀游五湖四海,遍阅古今典籍,通达天人际象,然而,日常生活尚举步维艰,甚而至于为买本小书的小钱都抠算再三,要走出方寸之地,又谈何容易?我也只能作井蛙望天之想了。有空闲便寡居陋室,翻翻闲书,写写闲文,做个百无一用的闲人。曾见一联:“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于我而言,不闭门也似深山,校园本就是读书的净土,可是浮躁的内心总是修炼不成隐者的情怀。
天气晴朗的假日,总喜欢骑自行车穿村过寨,驰向戈壁,望着空空悠悠的荒原和缥缥缈缈的行云,茫然地呆思一日;月洁风轻的夜晚,又总爱独自漫步旷野,听着秋虫的呢喃和鸡吠,嗅着野花野草的气息,怅惘地闲愁半夜。呆思和闲愁之后,反而通体澄澈,心若止水,又可平平静静地打发日月了。
当时心浮气躁,根本没有理会周遭环境的气象,时至今日,每当嗅觉一触及那种田野的气息,就自然而然想想那个小村庄,那里遍野的野草野花和庄稼的气息,早已一点点沉入心田,成为了血液和灵魂的一部分。
记得,那时与同学朋友的通信中,始终是道不尽的苦闷,说不完的感慨。我至今仍不甚明了的是,在那样苦闷的环境中,当个好老师、做个好作家的梦想始终未曾泯灭,二十年后,我的学生仍能回忆起诸多激情飞扬的往事。
三
人生需要劳作,也需要消遣。
业余,同事三人一堆、六人一圈围着棋摊、扑克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有时,我也充塞其中,乐不思返。借酒浇愁更是常事,烦闷了有人一招呼,立刻就有人响应,每逢此时,必得喝到尽情尽性而至。诸如此类的热闹之后,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空虚,有时大醉一场,三两天委靡不振,简直是对生命的作贱。
单调乏味的乡村生活,心灵对高品位艺术享受的呼唤只能是一种奢望。曾有爱好书法和音乐的同事打算组织个社团,大家自娱自乐,相互切磋提高。想法很好,但志向不同则谋不合,起哄者有余,热心者不足,终难遂愿。在庸俗的环境里,如果不能自持,就难免不被裹进浑浊的泥水里去。我的同事李某,上师范时就在校园里颇负文名,还任学校文学社社长。工作以后,苦闷的乡村生活使他难以排遗寂寞,渐渐沾上了嗜酒的毛病,整日昏昏然打发岁月,曾经的追求和向往付诸东流;偶尔心血来潮也想奋发有为,然而书桌的清苦总是抵不住酒兴的诱惑。我常哀叹乡村的庸俗埋没了多少有才华的青年,我也慨叹多少有才者却英雄气短,难以在逆境中把握自己。
读古文偶得一语:“安贫若潜,味道守真。”在寂寞的处境中需要这样的宁静心境。把这话写在书桌旁,聊以自慰,以内心的丰富,抵制外界的诱惑和俗欲,品味苦难中零落的诗意。
时隔多年,回想这段苦涩而躁动的岁月,我始终庆幸青春时光虽然苦涩,但远离了低俗;虽然平乏,但没有迷失自己。小村庄那片纯净的校园,已成为我职业生涯中回望自己、校正自己的基石。近十年的职场中,面对了更多的挫折、烦闷和磨砺,每当不顺意的时候,想想寺儿沟的时光,一切都会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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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柯英 于 2010-6-22 22:1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