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21-8-31 16:57 编辑
创作总根于爱。这是鲁迅在《小杂感》中说的话。前面还有一句: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
这两句话是鲁迅说的吗?我很怀疑。我不相信鲁迅的创作,根于爱的寂寞。
纵使怀疑,我也不能否定。我听人说起过,男人比女人更浪漫。比如男人在婚姻上对于女人的要求大多是浪漫的,只要女人漂亮;而女人对于婚姻的期许则要现实得多。
我想鲁迅所说的根于爱的创作,恐怕正是根于男女和家庭生活之爱。如果说是根于社会的国家的思想之爱吧,那显然是把他圣化了。看到他抱了海婴的一九三〇年的照片题着“一岁与五十”,感觉十分震动,这正是我以上观点的一个旁证。
但老实说,我觉得爱也许不是根于爱的寂寞,而是根于爱的怀疑。鲁迅的爱本质上是诚挚的、浪漫的,表达出来却也是怀疑的、反思的。
作家是执拗的人,文章源自无法消化的东西。这消化不是取决于胃的功能,而是取决于思想的功能。
一切残损的、多余的、不和谐的东西,都是心灵难以消化的。文章里必然常有这种地雷似的埋伏,等着读者将其引爆,产生思想上的震动或影响。有的文章遍布雷区,给读者一些刺激和惊悚,文章的埋伏和爆发力也是作家的气质和魅力所在。
中庸哲学一直是中国人的速效救心丸,目前似乎药效不明显,现代社会看的是利益或经济杠杆。青年摆脱思想桎梏之后,总该抢占新时代的先机,那么新时代有新秩序,还有新希望。
只要说到希望,我就会想到鲁迅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鲁迅内心也矛盾冲突得厉害,他要的是希望。现实却是绝望,然而绝望于事无补——当然更于世无补——所以他又感觉到了虚妄。他写的是自己的空虚和寂寞,他说他要肉搏空虚中的暗夜。1925年写下《希望》的时候,他四十出头,感觉青春不再。但是身外的青春何在呢?希望在哪里呢?或许在于青年。青年们很平安。——这句话他说了两次,这话很有些奇怪,像是安慰,像是批判。他何尝不为青年的平安欣幸呢?但他又担心“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他在《希望》的开篇说我的心分外的寂寞。他在寂寞中也能写作,也许还更能写作,所以他到底是希望青年们平安的。前提当然是国家平安。他回答萧红的追问说自己对于青年的态度是母性的。他在文章中对于青年确实几乎没有责难。只这篇是我心里的一个悬疑。他说:青年们很平安,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这个满怀忧愤的人,确实堪称中国的民族魂。
在这个《希望》的散文诗中,鲁迅抹掉了自己文章投枪上的毒。因为从诗文的毒性上来讲,他这篇文字的毒性,完全源于他引用的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希望是个娼妓,绝望乃是虚妄,自由高于爱情,都是裴多菲的思想,而我的“好记性”,竟然把希望是娼妓的天才比喻,记在了鲁迅的头上。这是记忆中的马太效应,张冠李戴或者掠人之美不是常有的事么。
写了这么多,看上去只是些牢骚。我希望读者朋友或许能够记住裴多菲关于希望的一个比喻,至于希望是娼妓还是肥皂泡,那都无关紧要。你看吧,说到底,希望难道不等同于绝望、娼妓、肥皂泡吗?裴多菲说一次,鲁迅又说一次,我再来说一次,不是要告诉别人什么新鲜的东西,只是发一发牢骚罢了。牢骚可以消夏。
牢骚起于眼前。我的希望是把生活造成一个美梦。我希望陪伴我的是生活中平凡的享受,是书籍,电影,花草,美食,美庐等等等等,我可以在其中自在地栖息。然而时间带给我的却是希望的另一面,我得到的只是一间狭小的精美囚室。我看到时间的价值完全丧失了,时间像流水一样飞快流逝,从我的指尖,我的心尖,我的眼前。
时间可以流逝得更快些罢!只要我有一个强健的胃口。我忽然看清了这一点,连续坐上几个小时,是极端危险的状态。老一辈同事的告诫是,四十分钟站起来活动活动。我自作聪明地想,女人要保持身体和思维的活力,必须要配合做一些家务。可是做上了家务之后,眼睛里那些无法消化的东西,忽然变成了心里无法消化的东西。比如,坐在电脑前准备打字的时候,忽然发现电脑屋地面脏乱。就再也坐不住,没有心境写东西,只好停下文字活,先做家务活。一个渣子,一个蟑螂,一个苍蝇,一个蚊子,对于我寂寞孤独中的美梦,都是难以消化的东西,更不要说其他的根本无法规避的东西啦。我能否坚持做梦,都取决于我被伤害的胃口和思想的修复能力。
有些东西有的人到死也无法消化,这个就是命运,这个也是希望。 (2016、11、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