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编辑找到我——几年前帮我策划出版了一套丛书,所以算个熟人。她请我帮个忙,给她新策划的一篇稿子润色一下。据她说这是一套关于青少年成长的散文随笔丛书,请了几家中学的名校名师来撰稿,结果第一篇交上来,就让她头疼不已。她虽不写作,但专业水平和流水账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我说,你不要这么苛求老师。体制内老师要做的工作量相当大,绩效考核就够把人累垮的,何况还有那么多学生要管理,那么多家长要面对,那么多考试要应付……你再要求她们妙笔生花,那未免强人所难。写作毕竟不等同于跑肚拉稀,不能坐上马桶就“飞流直下三千尺”,没有经过专业的写作训练、没有长期持续的写作经历——谁也不是天才!
既然人家都开口了,举手之劳,我就帮她看看吧。
打开文档,一篇不到两千字的随笔,没等读完,我的头也大了。在我所接触的老师群体中,不乏爱好写作者,但她们的作品基本上是“零基础”,不管从哪个角度上来言,都不如一篇优秀初中生作文规范。这符合我刚才所说的,她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从事创作,不会写很正常——但糟糕到这种程度,还是着实令我咋舌一番。
不能浅薄地说,我拉出来的都比她写得规整,毕竟人家也是尽了力,说不定还改了多少遍,我们总不能只重结果,而忽视了过程。所以,我只能含蓄地对编辑说,这个还是让我的三年级学生改吧,应该能改得不错。
在编辑的坚持下,我用了半小时时间,把该润色的句子加上修辞,又修改了好多错字和语句不通之处,结尾再以一位“女教师”的角度加上抒情。交给编辑的时候她感叹,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我没得意,这种鸡汤文字也没什么水准可言,不过是将流水账变成散文化语言而已。
谁知这事过了没多久,编辑又给我来了第二篇,这下我可就不干了,因为她策划的这本书总共得有五十篇稿,第二篇的质量还明显不如第一篇,这么改下去,让我写得了!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编辑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放弃这个策划,二是放弃这些名校名师。她最终被老师们交上的稿子逼疯了,决定放弃,这本书就由我来写了。后来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出版了,这个月收到了第一次印刷的稿费,也算是一件小小的好事吧。
在我和体制内老师这场较量中,我是有些胜之不武了,因为我到各个学校讲散文课的时候,和老师交往颇多,对她们知之甚深,即便有网上传说的那些媚俗而平庸之辈,但却有更多的老师敬业而执着,为了班级的成绩拼命工作的并不在少数——当老师的抓成绩,无论何时都是正经事!所以,她们即便写得不好,但我对她们仍然不失敬意,因为她们毕竟没有抄袭,只是老老实实地交上了一份属于自己真正水平的答卷。为人师表,善莫大焉!
与她们相比,一些爱往平台晒自己的文化底蕴的老师们,则是应该汗颜一番了。虚荣心泛滥仍然是这个时代的个人修为薄弱环节。我在各个群里,见过不少名师显摆发在自媒体平台上的文章,一时吹捧者无数,我指出那是流水账时,立刻翻脸,叫嚣着让我发作品上来PK。我觉得老师的职业是教育,不是创作,写得不好怎么就不能接受呢!每每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就被踢出群了。
这些人,还是让我尊敬的,即便他们有些浅薄,但还没有达到为了提高文章档次而去“搬运”的程度。
上个月在“清风文学群”里,看到一个写绝句小说的白胡子老头在骂“文贼”,有图有真相。一时好奇观摩一番,原来某校名师借用了老头的一段话,大约百十字,其中有一个不算新颖的比喻。这个老师也是过于质朴——连稍加改动都省了,直接复制粘贴了,让人家形成对比材料,发到各个群里扇嘴巴。
我还真的为抄袭者说了几句话,建议他加个双引号,算作引用,毕竟一百字复制粘贴——不能把五千字文章定位为“抄袭”。可能是因为我说得公允吧,白胡子老头也没再继续,也算“老叟”可教。
无独有偶,昨天在墨舞群里遇到一位自称为教师的网友,贴上来一首打油诗:“言传身教育新人,甘苦无怨出本心。华夏忠魂千古事,愿塑莲荷不染尘。”
我的观点是每句话都不是“原创”,是搬运,结果遭到对方的强烈反对——竟然还贴上来一首言语更俚俗的打油合辄诗来证明自己。唉,据说有些老师鼓励学生们——网上的东西背下来就是自己的!可能她们真的是这样认为吧。照这个逻辑,《长恨歌》《将进酒》都是我写的。
一时不想计较,一时又觉得,我本来尘世渡人一散仙,见蒙昧之人加以点拔,使之醍醐灌顶亦是善举。我想点醒她:干熟不干生。把本行研究好才是王道,别总被那些虚无的猪油蒙了心智,散文大家毕大妈转行写长篇小说,记得是关于非典的故事的吧,也写成了一地鸡鸭鹅毛,何况我辈?我想提醒她:不是用“搜韵”等软件凑齐平仄就是古体诗,古体诗词的字词句的典雅的韵味,更在格律之上。我想告诉她:人不是全才,做一个好老师让人尊重,但做一个“才女”也许掌声背后全是鄙视。如果世人都像我这般坦荡,或者你也会少出点笑话。我还想告诉她:一个人的自我评价和外界评价是不一样的,身边说假话的人太多,光着腚游街都有人说你的身服好看,说得多了,你会自以为服装得体,事实上啥也没穿。
是否原创,这本容易分辩,百度复制粘贴就行。就拿“言传身教育新人”这句话来说,在百度估计在十万条以上,没法列举。而其他数句,皆是现成词语拼凑成句,说是“原凑”,当比“原创”更恰当。
远看山有色,万径人踪灭。柴门闻犬吠,晚来天近雪。——这首送你,算你的原创,高兴不?我是你的粉丝,我还可以给你注解:远远望去,莽莽群山呈现一派苍然之色,无数条山路上都看不到行人。只有简陋的木板门前听到狗儿不安地叫唤,原来是天黑了,大雪即将来临。快来快来,注上你的名字吧,各个群里去显摆去!
我们意识中的原创,应当是自己的独创,观点、角度、语句都与他人不同的。比如网上流传的——“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为开头的续写,以下几十句再好,但因为有韦应物这两句开头,也不算原创,只能算续写。
相比之下,还是有些年轻女老师做的聪明,我记得看过朋友转发的,一位叫木木写的《看水不是水》,朋友还特别标注:名校名师出手,不同凡响。我扫了一眼,见评论圈的高光赞扬已经震古铄今了,便回了一句“高仿而幼稚”。但我也承认,即便是高仿,她也比平台的许多著名女作家强,有些人仿都仿不出来。
没过几天,朋友就来找我,说被打脸了。《看水不是水》不全是原创,有几段文辞优美的内容全是搬运了大量的古文翻译——真是秀外慧中啊!知道搬古文会有百度红色痕迹,人家打起了古文翻译的主意,连搜证据都不好搜。这次是有些古诗词爱好者发现不对劲,转来了几个《小石谭记》和《赤壁赋》的视频过来,朋友才知道那些优美的句子都是这里“运”出来的。“有这样一个深潭,水尤清冽,水中有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沿溪行,听水声,隔篁竹,如鸣佩环,忘路之远近。”
天下文章一大抄!——写不出来还总想把自己包装成才女的大有人在,不靠着东拼西凑,难道还真能梦着江淹那支生花妙笔吗?对这些人不要求全责备,没有生吞苞米粒的过程你能排泄出块状物吗?我安慰朋友说,抄就抄了吧,网络平台也没有什么门槛,像这种“搬运工”不在少数,也不差她一个。
可朋友却怏怏不乐,一向有点小清高的她,居然为一个文抄公当了“吹鼓手”,这不等于为一个小偷树碑立传一样吗?她感觉到无比耻辱,却又无可奈何。
我对此嗤之以鼻。原来不是为抄袭搬运而恼火,是为了自己错误地转发的朋友圈而上火!这人品,还不如“搬运工”呢!搬运是一回事,发现搬运者的态度是另一回事。你推广了“搬运拼凑”的非原创文章,误导了观众,甚至会带坏了年龄小的读者,你就应该对此事负责,你要有个鲜明的态度。明明知道真相,还要为自己浅薄的面子而遮遮掩掩,这种暧昧真的不如文抄公远甚!
当然,我也不鼓励朋友能有什么正义的作为。如果真是一个三观端正、有底线的人,也不会结交文抄公的。记得我们这里有个作者叫“徐百度”,就是经常把百度文章搬来,改改日期来写各种节日纪念文章。比如庆祝“95周年”,她给改成庆祝“98周年”,也是东拼西凑,不过没那么聪明,她的大作粘到百度上看不到黑字——全是红色的印记。我发现后,截了图,让群主找她谈话。徐百度的回复是:没抄真的没抄!读书太多,一不小心就带出来了。
于是,我假装相信了!我相信一个人真的饱读诗书,一不小心就带出了5000多字的网络文章来,而且还能一字不差。群主据说是徐百度的忠诚粉丝,为此还试图让我和徐百度沟通一番,交个朋友。我只回了七个字——不与文贼论短长!
后来,在群主的策划下,徐百度成了微信平台里的著名作家,群里搞活动俨然以她为中心,众星捧月一般。而我,仍然像一只搅屎的蛆一样,十几年如一日地被身边的“文友”孤立着。
在无数个清冷的月夜里,我只能默默地告诉自己:你没做错什么,你没有漠视文贼的存在,你改变不了现时代的文学现状,但你还在坚守着一个没落文人的初心,还在坚守着:一个不合时宜的老迈、孤独写作者的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