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老三家老大老二俩小子,在堰塘里洗澡,淹死了!
不知谁吼了一声,像是扔下一个雷,炸乱了李家湾的安静,下午的燠热被搅乱。
刚越过转包梁山嘴的太阳扭过头来,也给这一声吼惊住了。暗下来的山坳忽而披上一层诡异的亮黄色。
噩耗长了腿,顺着环梁子吹下来的风,在李家湾撒腿四跑。阴冷和慌乱从村民心底蹭蹭往上冒。本已趁着日头松软走向田野的大人们,扔了手里的农具,纷纷往出事的堰塘边赶去。
匆促脚步声响在茂草淹径的田埂上,遇到人均一脸关切,问:真的淹死了?老大老二?他家不是有三小子么?
成老三家不是三小子么?是哪两个出事了,三小子呢?
艺元啊他们几个水鸭子正在打捞,不知还有救不。
脚步飞快从水库这边响到老戚家的土窑上,响过石塘院子,远远消失在竹林里。
噩耗吓坏了正在塘埂下放牛的少年。
午饭后不久,少年就牵着老水牛到石船子水库堤埂上吃青草。一年耕田耙地老水牛出力最大,不可怠慢。
老水牛熟悉李家湾一草一木,它不慌不忙吃到堤埂那一边,从上往下,一转转的吃草,轨迹像横着的“几”字。此刻,它正往回吃草。
少年在纷喧的人声和脚步声中惊疑地坐起来,被压伏的青草在身后悄悄地抻直了身子。
成老三家俩小子淹死了,是老大,和老二?又两个大人匆匆自头顶的堤埂上跑过,一边相互交流着所得的最新讯息。
没有人看见半坡里,少年一脸惊悚地站起身来,身子抖得像落叶。
那不是幺爹家的大蛮和小白么?上午他们还一起出坡割草。阿蛮说,等吃过午饭,就跟他娘到坟园前的石磨前磨面。刚晒干的新麦子,晚上蒸腊肉包子。阿蛮说时,馋口水都掉出来了。
怎么吃了午饭,就淹死了呢?少年的抖瑟还未结束,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李家湾的天空。
我的儿啊!……
那是幺娘的哀嚎!
老水牛还没吃过来,少年心慌慌跑过去,牵着牛绳往回走。
太阳还高,老水牛打着响鼻,望着少年消瘦的脊背,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跟在少年身后。要在往日,太阳最后一丝残红消失在山坳对面张友庙山尖后,吃饱喝足的老水牛才会慢腾腾往回走。老水牛和少年心意相通,它不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但它感受到了少年的慌乱,温顺地走在身后。
只是,老水牛还是有些不甘,它还没有吃饱呢。一路上,它总是会趁少年愣神时歪过头,捞几嘴路边的青草。
像被风刮跑了似的,李家湾已见不到一个人,就连海二爹家平时一门心思专横趴在门口石板边对人狂吠的癞皮狗也不见踪影。耳里隐约传来一阵阵咯咯的人声,那是从上头堰塘边传来的恐慌,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漫过少年砰砰乱跳的心脏。
桉树叶漏下的阴影似乎烙在了少年心上。他望着四周的景物,那么陌生,那么遥远,树枝在热风里叵测的摇晃,是晦暗不明的秘语。
把老水牛拴进牛圈,扔了一抱上午和阿蛮他们在石垭子山坡里割回的青草。少年拴了门,依在木门上。他茫然无措地望着白晃晃的太阳,对面的山林在日头里静默着,远远地,人们嘈嘈切切议论声忽明忽暗地传过来,时有时无。少年想努力听清楚,却什么也听不见。
老水牛咀嚼青草的鼻息声不紧不慢地传进耳内,混着熟悉的牛粪气息,少年乱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越过屋后的小池塘,平日里,这是少年和阿蛮他们几个少年学习游泳的地方。池塘水浅,大不了喝几口浑水,大人也不怎么阻止。阿蛮他们怎么就去了那么深的堰塘里。越过惊慌乱飞的鸡群,葱绿的菜园,他赤足跑向人群密集处,跑向惊慌和悲哀的人群,丝毫不顾干硬的土块硌痛了脚掌。
塘埂上围满了人,几个水性好的男人还在不停跳入水中。
这么久了,捞上来也没救了。
说话的人一脸悲戚,听话的也一脸黯然。幺娘跌坐在湿沙里,已哭不出声。她双手拍打着湿沙,空洞的眼望着绿艳艳叵测的水面。
最小的堂弟弗林安静地坐在阴影里的草地上,有人问他,他不停重复一句话:大哥二哥下去洗澡了……他们喊我等他……他们到水里摸鱼去了……还没有上来咧……
弗林刚四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有些疑惑地望着越来越多的村民,又看向水面,似乎下一秒两个哥哥就要抓着鱼儿向他招手。
太阳悄悄挪开了身,一大半水面已沉进山林遮蔽的阴影里,两个少年还未打捞上来。
终于等不住,观望的村民低声交谈着,有人转身离去,毕竟一下午农活还在地头等着呢。
人群里,一些若有若无的话,飘进少年耳内。这些话让他困惑,惶恐不安,他安静地心又砰砰地跳起来。
前几日遇到阿蛮,他说那里很美,有七彩的糖果,有数不完的玩具,顿顿都有鱼有肉……
我也遇到过阿蛮,他背着草背篼,人还没有背篼高,傻傻地笑。他说那里的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出太阳就不用上坡……
这是有预兆呢……孩子在前几日就遇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了……
你说弗林这娃,两哥哥都下水了,他咋就那么安静?三四岁的娃,往日里皮得很,今天咋那么安静,蹲在水边,也不吼,和平日不一样呢……
说话的是隔壁大婶,边说边望了弗林一眼,又转身看看水面。像是觉得自己洞悉了天机,忽而就闭嘴不说,右手还捂住了嘴。
这些影像,是一颗颗炸弹,扔进少年心里,又像一根根桐针刺,刺得少年的心血淋淋地。
少年惊恐地望着身边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忽而远去了,遥远得听不见。
就在上午,一起割草时,阿蛮也对少年说过,那里,很美很美。
少年知道,那里,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
一圈圈四荡开来的水波还在褶皱,阿蛮和小白还未打捞上来。少年的泪迸射出来。他不敢大声哭出来,呜咽着,转身往家里跑。
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黑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太阳已离开李家湾,少年抽噎着蜷坐在石板上,风吹桉树叶哗啦啦响。
傍晚大人回家,发现少年在院坝里睡着了。他蜷着身子,脸上有两条泪痕。